前線捷報穿來的那天正在下雨。
長安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場春雨,來得十分恰到好處,屆時顧時惜正在東宮養病,他已然起不來床了,時常咳嗽,吃什麼都吐,但精神卻極好,他對來宮裡探望自己的弟弟說:“太好了,我們勝了!那麼多人便不算白死了。”
顧複如今七歲,已然有小大人的模樣,生的和顧時惜有七成相似,卻格外的英武,如今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大哥,你彆想了,好好休息吧。”
“我這不是正在休息麼?”顧時惜嗬嗬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臉頰,兄弟兩個都不是感情很外放的人,自見面後還沒有說過什麼寒暄,更沒有擁抱一類的舉動。
做弟弟的很恭敬對做哥哥的行禮,做哥哥的也很平常拉著弟弟左看看右看看,大家都好像並沒有將近一年沒見面一樣,那麼熟悉。
可時間久了,顧複總有幾分克製不住,他時常看著哥哥發呆,隨後便會被哥哥敲敲腦袋,問道:“又想哪家的小娘子呢?”
顧複連忙捂著腦袋,老老實實說:“可彆亂說,我可沒有。”
“你真沒有?”顧時惜笑道,“要不趁早先給你定個娃娃親,就我如今的權勢,滿長安的皇親國戚權臣家的小姑娘,就沒有哪個求不到的,更何況我家複哥兒生的又好,又肯念書,聽母親說你前段時間在揚州課考還是第一呢,父親都沒你厲害,咱們家怕是要出一個讀書人了呢。”
顧時惜說著,又去戳弟弟的臉蛋,顧複被折騰得毫無還手之力,乾脆擺爛,老老實實忍了忍,忽地說:“我不要這些,大哥若是想看我成親,自己等到那一天不就好了?”
“我這不是等不到了嗎?”顧時惜還是微笑。
顧複簡直不能理解大哥為何對這件事這麼的坦然,他都不敢說娘親在家中哭了多少回,父親又是如何的吃不下飯,如今整個大魏都沉浸在打了勝仗的喜悅中,憑什麼他們家裡卻烏雲密布,猶如判了死刑的犯人一般,做等著淩遲?
顧複在揚州混得蠻好,除了他家背靠侯府以外,孟三大哥時常叫他去學習,教了他很多很多,也護著他們家,可誰知道自從那位安如福將軍在朝廷裡胡亂告了大哥以後,孟家便不許孟三大哥常常找他,教他功課了,整個揚州除了侯府和孫學政家還待他們如常,旁人看了他們都像是看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顧複小小年紀,從窮困潦倒,到後來跟著大哥一路身份轉變,再到後來再度淪為人人避諱的境地,最後到如今最盛狀態,大起大落了幾回,幾乎有點兒看破人世間一切的感覺,他覺得這世上真是沒有什麼比人更重要了。
什麼功名利祿,什麼美味佳肴,都不及兄長當年給他烤的紅薯,也不及他們全家在那小小的侯府後排房裡擠在一塊兒睡覺好。
那時候真好,大哥生龍活虎,到處亂跳,一會兒折騰謝二爺來找他們,一會兒折騰孟三大哥來找他們,吃喝不愁便是,全家最主要就是在一塊兒。
如今大哥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卻硬生生的分隔兩地,冒著生死,最終果然要陰陽兩隔。
這多不公平啊。
顧複深呼吸了一口氣,半天說不出話來,顧時惜見狀,其實根本不需要問顧複在想什麼都能猜到,他不願意讓小孩說出口,也不願意在還剩下的日子裡搞得大家都不開心,他安慰道:“行了,你哥還沒死呢,說不定也死不了呢,太醫都說了,倘若這回的藥方有效果的話,說不定還是有救的,我感覺這回挺有效,如今都沒吐血了。”
顧複眼淚唰地下來,但很快被他用袖子抹掉,小孩點點頭,說:“恩,應當會好的,謝二哥哥也快回來了,謝二哥哥認識的江湖人士多,說不定知道如何解呢。”
顧媻笑著點頭,實際上並不抱什麼希望,他感覺自己中毒到這個地步,哪怕解毒了,身體器官也都損傷嚴重……
“是啊,等他回來。”
正說話呢,已然舉辦了登基大典的小皇帝就冒雨回來東宮探望顧時惜,悄然過了四歲生日的小皇帝今日領著一隻卷毛貓來,說:“顧相,他不吃魚。”
小卷毛貓是昨兒才從揚州被人送回來的,小卷貓不愧是當年經曆過山火的威武小貓貓,為貓處變不驚,永遠嚴肅著貓貓臉,被誰抱都不反抗,好似曉得是來見顧時惜一樣,抵達長安後立即被顧時惜送給了小皇帝,也不鬨騰,悠悠哉哉就開始巡視皇宮,一夜之間不曉得又寵幸了多少宮中後宮裡前任皇帝妃子的小貓。
將小卷送給小皇帝是顧媻的突發奇想,他總覺得小皇帝為人太膽小,也許是從前被嚇破了膽子,也不愛說話,那麼養隻寵物應該會比較快建立起來開朗的性格。
當然了,這寵物可不能是隨隨便便哪個寵物,得是他送的,等他死了,小皇帝長大了,看見小卷就能想起自己曾經為大魏做出的貢獻,進而也就會對他的家人好得多。
假如他爹和他弟弟突然出息了,也都做官了,隻要不殺人放火,估計都能穩步高升,這就是恩情的力量啊!
“恩,可能小卷比較喜歡自己捕獵,你彆把食物放在他面前,也彆弄成熟的,弄個淺一點的池塘,他自己餓了就會去撈了。”顧時惜溫柔笑著。
小皇帝圓滾滾的進來,瞅見相爺旁邊坐著彆人,一時間又不大敢大聲說話,抿了抿唇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顧媻:“進來吧,站在外面做什麼?這是我弟弟,還在念書呢,你今日功課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問這個小哥哥,他學習還好,騎射也不錯,有空可以讓顧複帶你玩。”
小皇帝望著床上的顧時惜,心中一片孺慕之情,聽話極了,點點頭便也喊顧複‘哥哥’。
顧複哪裡敢被皇帝這麼叫,哪怕是個小孩兒也不敢,便站起來行禮。
顧媻看著弟弟這麼上道,欣慰極了,就是得這樣,既親近又恭敬,小弟你日後不得飛黃騰達啊!
顧時惜抱著跳到自己床上的小卷玩了一會兒,順便問了一下小皇帝今日吃了什麼,昨夜睡得好不好,晚上要不要和他們家裡一塊兒用餐什麼的,小皇帝一
一答了,晚上便跟著顧時惜去了顧府用膳。
顧府是之前禹王的府邸,被賞給了顧時惜用作相府,按理說有些超規格了,但滿朝文武都沒有什麼人跳出來阻攔就是了。
晚上楊師傅做了不少好消化的東西,顧媻沒怎麼吃,他怕自己吃了又吐,便隻是坐在席上充當個氣氛組,回到東宮後才喝藥喝飽的。
又一月過去,桃花都快謝的時候,大軍姍姍回城,顧時惜不懂怎麼迎接得勝歸來的將士,所以這些事情都交給劉閣老去辦,順便讓小皇帝從旁學習,當然了,當中給與此次戰役將軍和謝侯賞賜也得是當眾給,這樣才能顯現出皇帝對出征歸來的將士們的重視。
顧時惜就不去城外等候了,他如今沒力氣起來,就躺在屋裡睡覺。
這一睡不知怎麼的,竟是每人叫他起來,他一覺睡到深夜去,醒來呼喊小太監扶自己起來上廁所的時候,叫半天也沒有人應,他皺著眉緩緩睜開眼,誰知竟是看見個人影靜靜坐在自己床前,頭上的盔甲似乎都沒摘,整個影子看上去高大得不得了。
顧時惜人還昏昏的,卻是先笑了起來,他喊:“謝二叔。”
這種未語先笑的感覺是為了什麼,顧時惜暫且還懶得探索,但他是真高興,高興謝二還活著:“怎麼不說話?”他撒嬌一樣。
謝二站起來,去把一旁的蠟燭燃起,霎那間顧時惜便見到瘦了不知多少的謝塵的側臉。
等謝二把蠟燭端著拿到床前,兩人這才又看清楚對方的模樣。
顧時惜看謝二那雙深邃的眼裡含著緋紅的淚意,一時笑了笑,說:“你回來的剛好,我還有機會還你一個願望,說罷,你想要我做什麼?”
“你知道。”謝二聲音沙啞,他身上的盔甲稍微一動就發出聲響,上面陳舊又滿布著鐵與血的腥味,與蠟燭的味道融合,卻是種讓顧時惜感到熟悉又安心的味道。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我要你活著,你他媽的騙子,騙我了多少次了?之前說要死了,好,我回來找你,卻又說沒有事,所以我竟是跟著大軍拖拖拉拉了一個月才回來……你這個……這個……”該死的騙子,後面五個字謝二沒有說出口,他如今忌諱‘死’這個字了。
“明日起你彆吃藥了,太醫院的那些藥每用,越吃越差,霍運給你的毒藥還有沒有?我找人試藥,江湖上專門有這類試藥的能手,解藥一定能找到。”
“若是找不到呢?”
“一定能。”
“我說若是找不到呢?你就不要獎勵了嗎?”顧時惜忽地坐起來,他身子弱,起來的時候像是一隻沒有骨頭的貓,軟乎乎地,又風情萬種,說著,垂頭吹滅一旁的蠟燭,笑吟吟道,“彆讓我欠著東西下去……”
說著,手便攀上了謝侯的肩膀,隨即循著謝侯的唇去……
卻沒能吻下去。
謝二伸手捂住了顧時惜的唇,簡直要瘋了一樣惡狠狠站起來道:“你彆總說什麼死不死的!老子他娘的還非要你欠我,欠老子一輩子,你以為一個吻咱們之間就一筆勾銷了?”
“我背後三十二刀,我替你守著大魏整整三個月,殺了不知凡幾的匈奴人,一個人頭一個吻的話,你欠我幾千幾萬個,一刀一夜的話,你欠我三十二夜,你得活著,你放心,絕對有解藥,他們做不出來就宰了他們,滅他們九族,殺他們全家,總有人做得出來。”
顧時惜大驚,他的一世英名可不能毀在這上面啊!
顧時惜剛搖頭,就聽謝二又笑著說:“放心,是我做的,和你沒關係,你舍不得,你是好人,我可不是,我本來便是混世魔王,被世人罵罵也不會掉塊兒肉的,你且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