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原本是用來審判他們的早朝稀裡糊塗結束了。
下朝前,顧媻被齊王單獨留住,其他人頓時看他的眼神又開始不對勁,唯獨劉善在被自己父親拉著回府前對著顧時惜看了一眼,眸中的擔心之色溢於言表。
顧媻冷靜的站在距離齊王很近的階下,回頭看了一眼劉善,心中有些話想要交代,卻又因為齊王正看著他,於是又咽了回去,隻是對著劉善微微點了點頭,幾不可察。
隨著百官的離去,偌大的聽政殿忽地便更加空曠起來。
幾乎四百平之多的前殿兩邊聳立著雕梁畫棟的圓柱,金階之上貼著不知幾代工匠耗費全部心血製作的鏤空蓮花祥雲金薄圖案,齊王便是從這樣的階梯上下來,一步步地,充滿自傲與沉穩的‘全世界儘在掌握’。
等齊王徹底走下來,和顧媻站在同一平面上,顧時惜依舊微微仰頭才能看著齊王,可他不能,他很是理解懂行地連忙行禮,做出一副戰戰兢兢的受寵若驚:“齊王殿下。”他行禮。
齊王這會兒雙手從背後伸出來一同扶住顧時惜,他看這人雪白的手,依舊是漂亮得猶如初見,又生出幾分他與自己看中的人竟是都如此優秀的滿足,他心中充滿不知與和人訴說的喜悅,隻能乾脆拉著顧時惜說:“要不要上來也坐坐?”
“我?”顧媻看了一眼自己被齊王拉著的手,一副自認卑微不敢逾越的柔弱表情,後退了兩步說道,“下官豈敢。”
“本王說你可以,你自然也可以敢。”
顧媻可不願意真的上去,他哪怕不是徹底了解這位周禾譽,也知道這人小心眼之程度非一般人可比,自己若是真的這會兒信了周禾譽的話,當真上去,坐了齊王的位置乃至坐了皇帝的位置,以後但凡某一天自己不聽這人的話,這人就要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有了不臣之心,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不過……顧時惜覺得,若是當真要周禾譽當日後幾十年的攝政王,那大魏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顧媻心中著急,他隻要一想到謝二還在前線為了他……不,是為了全天下的百姓拚殺,他就坐不住,他真是恨不得現在就問問周禾譽腦袋裡在想什麼,若是他真的想要坐擁天下,就不應該這樣任由匈奴打進來才對。
他認識的周禾譽不至於這麼偏激短視啊。
然而不等顧媻組織好語言,就聽見周禾譽忽地笑出聲來,聲音低低的,幾乎都能聽見其喉嚨裡的共顫。
“時惜,才幾月不見,便同我生疏了。”
周禾譽忽地又自稱‘我’。
顧媻心裡警惕,面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來:“實在是,君臣有彆。”
“哦?我還不是君呢,時惜也覺得我是想要篡位嗎?”
“……時惜就是覺得,當年和如今不同,從前時惜隻是一介白身,自然怎麼和您說話,自己心中也不在意,可如今時惜是這大魏朝的使臣,身兼要職,禾譽您如今歸為攝政王,管理臣下,對於時惜而言,現在的您便是我的君,這難
道有什麼不對嗎?”
這句‘篡位’回答‘不覺得’和‘覺得’都不對。
於是顧媻隻能打太極,說完便背後滿是冷汗等待審判。
他等了半天,忐忑不已,最後等來周禾譽一聲輕笑:“說得很對,我也隻想做時惜你一個人的君,隻可惜這偌大的大魏到底是不能撒手不管,今日你應當也瞧見了,人人自危,個個兒都有小心思,誰來管百姓呢?”
“想當年禹王也算是有些本事,除了一些四處亂竄的賊寇,大魏四處歌舞升平,怎麼我一接手,國庫空得都要長毛了,兵丁的糧食都要供應不上,如何打仗?”周禾譽乾脆坐在那金燦燦的台階上,拉著顧時惜坐在身邊,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滿目哀傷,“所以今日我才駁了你的提議,找了個理由,想要再拖上一拖。”
“隻要讓孔老將軍和謝侯將匈奴的大部隊主力都拖到沒有精力,哪怕最後房他們衝進來,他們必須一鼓作氣攻下長安,不然很容易被我們反打,隻要我們能夠請君入甕,他們即便兵臨長安城下,我們也能和謝侯等人裡應外合,一舉拿下匈奴!”
顧媻聽著這些話,真的一個字都不信,什麼叫做裡應外合?真的能夠外合嗎?孔老將軍和謝二那邊的私兵,想要他們守多久?死多少人再演出潰敗的樣子放匈奴們進來呢?
這都演不出來的,隻能是真的發生才能引匈奴進來。
屆時匈奴的確疲憊不堪又不得不一鼓作氣,那時候周禾譽再禦駕親征,一舉消滅匈奴,那這萬世之功便是周禾譽的了,他一上任就來這麼個大功績,百年之後恐怕任誰也說不出一個他的不好來。
可……
謝塵他們難道就要白死嗎?
那些青州死去的百姓呢?
日後大魏豈不是當真要改姓了?
說實話,大魏跟著誰姓顧時惜真的不在乎,不,或許還是應該在乎,不是單單因為戴廟,而是為了日後……千千萬萬個日夜……
假若篡位這麼簡單,隻要是做到大官然後操控了皇帝就能夠取而代之,那麼所有人心中思維都會改變,會想著為什麼我不可以。
那麼便沒有安穩的日子了。
所以這種事情最是不能發生,皇命天授,就該由太子繼承,周禾譽想要搶功,這樣不顧其他人死活的人,難道真的有資格篡位?
顧媻沉著心,有點兒明白周禾譽為什麼單獨拉自己來聯絡感情了,或許就是想要自己傳信給前線,讓他們繼續堅守,騙謝二他們糧餉已然在路上,但最後直到謝二他們在城中因為彈儘糧絕餓死,都不會給他們……是這樣吧……
小顧大人心中一片淒涼,他想,假若所有的官都是這樣的,他寧願都不當這官了。
權力這個東西,太可怕了……
他眼圈微微泛紅,又被他生生壓下了心中的酸澀,問道:“那裡應外合之前呢?謝侯他們已然沒多少糧餉了,總要送些糧食過去吧,冬日快要過去了,春天來了會好受得多,不需要生柴取暖,可到底還是要填飽肚
子的,隻要糧食都可以。”
“給,當然要給,但不是現在給,總需要籌措,我先派人去了解軍情,對朝臣說是調查你的案子,主要是因為朝中的確很多大臣主張割地求和,我如今根基尚淺,不敢得罪,時惜還要多擔待。”
“好,那籌措需要幾時才能好呢?”
“你沒有做過縣令,不知道征收糧食多難,且現在又不是豐收的季節,恐怕……不好說……”
顧媻心中憋著一口氣,幾乎憋到嘗到了一股子腥甜,他就不信去年國庫一顆糧食都沒有。
可這話他不能說,說了豈不是就撕破臉皮了,如今朝中恐怕除了自己沒有人在乎謝二他們的死活,他看長安這些人,他們是不是都不知道青州有多慘……或者說隻是在信上看見一句話而已,沒有他直觀時那麼具有衝擊力。
顧時惜生平頭一次感到難過哽咽,但面上他隻是微笑,永遠的微笑……可恨的微笑:“也是,我沒做過縣令,我不知道,隻能希望殿下早日籌措完備。”
“但在此之前還要時惜你先安撫前線將士,孔老將軍這人之前我聽安如福的描述,恐怕是對我們大魏怨言極深,若是告訴他要等,他恐怕會自作主張,謝侯就更不必說了,禹王在的時候,他都天不怕地不怕,竟還偷偷跟著你出使,犯了無數的死罪,可念在他現在一心抗匈奴,這些都日後再算,他也是隻聽你的話,隻有你寫信告訴他們糧餉都在路上,他們才會更加用力的抵抗匈奴,消耗匈奴的戰力。”
顧媻一聽見竟是還要對謝二秋後算賬,心中頓時又涼了一截:“好,我知道了。”
“恩,留你下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些,對了,我已派人去準備將伯父伯母都接到長安來,此事過後便封時惜你為禦史台大夫,或者大理寺卿,想要去什麼地方儘可去,任你挑選。今日回去後便著手寫信,晚膳前交給我,我來找人快馬送去青州,然後你我共飲一杯如何?”
顧媻手指微微一曲,還是笑著點頭,隨後告退,他一路平靜的除了皇城,在城門口就碰見了等候他多時的劉善還有自己的小弟江茗還有一些謝二給他的侍衛,侍衛當中霍運最是顯眼,站在最前,看他平安出來,才又退到後面去。
“怎麼樣?”
“說什麼了?”
“齊王想乾什麼?”
顧媻看了看皇城外長安市中心繁華熱鬨的景象,又抬頭看了看天空,搖搖頭,沒有說話。
他在思考從長安到揚州再捉住自己的父母帶回來需要多少時間。
這段時間裡,他用什麼辦法能做到兩點,第一,保證親人安全,第二,不寫騙謝二的那封信。
可這兩點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上加難,除非齊王死了。
恩?
齊王為什麼不能死呢?
小顧大人顫抖的手忽地安靜了,他眸子轉了轉,回頭看向皇城。
“齊王約我晚膳同飲。這是好事呢。”小顧大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