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什麼?”
兩個守在老侯爺病床前的少年連忙湊近,生怕錯過老侯爺說出的話。
謝二更是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激動,立馬扭頭就要去喊大夫,卻被祖父握住手,搖了搖頭,模糊地又看了看謝塵,最終無奈閉上,說:“不必麻煩了,我這些天不是死了,隻是醒不來,我現在什麼情況,心裡清楚的很,叫大夫過來也沒用,不如給我叫幾桌好酒好菜,讓我下去,也做個飽死的鬼。”
顧媻簡直不敢說話,他是怕死得很,卻沒想到有人能夠這麼豁達。
謝二更是神經病一般,居然聽了老侯爺的話,當真不去叫大夫,而是讓廚房弄一桌子好酒好菜來。
顧媻剛想說話,卻又意外被打斷,隻見老侯爺渾濁的眼睛又微微睜著看了看他,嗓子沙啞含笑地詢問道:“雨霄,你從哪兒帶回來的媳婦兒啊?之前也沒在家書裡看你提起……”
謝二爺給顧媻寫信,基本日日不落,給家裡寫信卻是有些矜持,好像不做出些成績,便不好意思說話,因此從抵達閩南到如今回來,大幾個月的時間,總共也就寄了兩封回來。
第一封寫得是平安,說自己平安抵達了閩南,寫顧時惜給他的方子非常好,大軍竟是沒有多少人被瘴氣毒死,又說跟當地的閩浙總督拜了把子,兩人是一見如故,都是愛酒豪爽的性子,隻不過閩浙總督今年五十多歲了,比他爹都老,每次喝了酒後,便要睡兩天才清醒,弄得神威右將軍抽空打了謝二一鞭子,讓他彆造反的還沒抓到,就喝死個朝廷大員。
第二封寫得是平叛行動基本宣告勝利,他一個人殺了有上二十號人,他謹記祖父的話,他的手下都是跟他一塊兒出來的兄弟,他得以身作則,所以基本都是衝在最前面,有傷他扛,有難他闖,就連癡迷火蓮教的許虹如今都沒空去念那些勞什子教義,又恢複成了當初跟他鬥嘴耍賤的許大公子,什麼都不服,卻又實際最為支持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謝二努力做到完美,渴望得到祖父誇獎的樣子,可他的家書送到侯府後,也基本得不到回應,祖父隻會偶爾派人送句話,讓他不要自滿自負,更多的時候依舊隻是貶斥他,說他某處依舊不夠好,不成氣候。
謝二從小就被罵不是個東西,沒出息,不成氣候,所以哪怕如今做的再好,被罵他也沒什麼感覺,可如今謝二看見躺在病床上骨瘦嶙峋,像是一座巍峨泰山轟然坍塌下來,匍匐在地上的老人,謝二還是有種微妙的恍惚,他此刻在想,他日後是不是沒人罵他了?
“嗯?”謝二出神了,沒聽清楚老侯爺在說什麼。
可顧媻卻是聽清楚了,這位病了的老侯爺居然把他認作是孫子帶回來的老婆了!
這算什麼事兒啊?他如今還是十六歲,在現代,還在上初中啊,初中生雌雄莫辨沒長喉結的比比皆是好嗎?雖然習慣了,也不生氣,可是吧,總不能高高興興吧?
小顧大人平靜,沒有吭聲,他抬眸看著謝二,等老侯爺又說了一遍,看見謝二懵逼窘迫的樣
子,才心裡笑了笑,隨後他乾脆拉著謝二一塊兒都跪在老侯爺的腳踏上,兩人做出一塊兒給老侯爺磕頭的樣子,算是認了‘孫媳婦兒’這個身份。
謝塵嚇傻了,可他被拉著一塊兒磕頭下去的身體卻沒有半分抗拒,待坐起來才緊張地看了看自作主張裝自己媳婦兒的小親戚,連忙跟欣慰笑著的祖父道:“祖父……我、我的確是帶回來了人,就怕你不喜歡……唔……”謝二不知道說什麼了。
躺在床上的老侯爺卻哈哈笑著,他中氣不足,笑也笑得乾癟,說話是前所未有的虛無飄渺,充滿歲月悔悟之感:“我一個糟老頭子,估計要不了兩天就要入土了的人了,沒資格對你後半輩子選的媳婦兒指手畫腳,日後你記得,不管是你爹還是你娘,想要對你的夫人指手畫腳,都直接罵回去,就說我同意了的,你們都在我面前磕了頭了,我就認。”
顧媻靜靜聽著一個將死之老人豁達又滿目濕潤的笑說:“其實啊……大約你爹你娘也不管你這些,他們自己尚且一團亂麻,哪裡會管你們?”
“不過也不一定……你爹他至今沒能給他的表妹一個正妻的身份,定然是怨毒了我,看我對你如此寬鬆,怕是也要對你心生不滿,指不定要指手畫腳……”
顧媻心中微微怔住,他料想到世子爺……也就是謝塵他爹過得很慘,沒想到真的慘到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不能娶,而造成如今謝塵父母相看兩厭,甚至都不管兒子的悲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佩服至極的老侯爺!
不過也不能是震驚,顧媻見的太多了這種家庭,幸福美滿既成功又子女完美家庭和睦夫妻恩愛的,少之又少,更何況這裡是古代,哪怕再開放的朝代,高位權貴們依舊有聯姻製度,夫妻兩個沒有感情像是同事的比比皆是,其實這種情況顧媻倒覺得挺好的了,假如聯姻出了一些感情,卻又不多,這種最是傷人,知名例子便是甄嬛傳裡的華妃。
當然了,顧媻看過真正的曆史,曉得曆史上的華妃其實並非電視劇裡那樣沒有孩子且不受寵,在顧媻看來,雍正帝對華妃絕對是真心的,不然不會在華妃去世後,才動手處置年羹堯,這兩人也擁有不少的孩子,隻不過緣分都淺,沒留住。
再比如說他與孟玉隻見,顧媻便覺得是利益交換的關係比愛情要大,愛情這個東西……常聽人說,如今沒想到居然在謝塵他爹與側夫人身上瞧見。
不過顧媻依舊對謝塵他爹沒什麼好感,一個男人,對自己娶回來的妻子半點兒不尊重,毫無責任感,能有什麼愛情可言?不如說是最愛自己咯?不然就抵住壓力彆娶啊,真是無語。
小顧大人理智分析旁人的愛恨,期間就聽老侯爺還在歎息,笑著說:“挺好……我還想著我死了的話,也不知你爹會給你安排什麼樣的新媳婦,他恨我,說不定看我死了,便報複在你身上,就像他對你從沒有一絲好臉色那樣,全是在做給我看,他想向我宣戰,想告訴我,我讓他娶你母親,就是最大的錯誤,也告訴我,我辛辛苦苦寶貝著的爵位,一文不值,所以從小他並不管你,你做什麼他都不會滿意
……”
“雨霄,從前你問過我,為什麼你爹總是罵你沒出息,做什麼都說你不行不會不能,我那時回答不了,如今可以了……因為我當年的確是錯了,我第一錯在不該為了報答好友救命之恩,非要讓你爹娶了你娘,好讓好友全家成為我們侯府的姻親,讓他們家道中落的產業有支撐後盾,我太自負,覺得你爹既然是我的兒子,當然得聽我的。”
老侯爺還在笑:“第二錯在……錯在……”老侯爺幾次沒能說出口,嘶啞的嗓子裡像是卡著刀片,顧媻聽著,都有些不忍。
他推了推身邊的謝二,謝塵立即說道:“祖父,彆說了,我去看看飯好了沒有,那起子憊懶的狗東西們,祖父要的湯怎麼來沒送來!”
謝塵跑得飛快,當真是去叫人,順便去叫大夫,竟是獨留顧媻一個人坐在老人病榻之下,一時間,還有些微妙。
顧媻也想走,偏偏又不敢,身邊總得留著人才行,不然出了事兒怎麼辦?
他又想要乾脆喊服侍的下人們進來,但他這會兒正在偽裝謝塵那草包從閩南帶回來的小嬌媳婦兒,說話立馬就能穿幫。
於是隻能乖乖坐在這裡等著,拘束又格外的感到悲涼……
而老侯爺沉默片刻,繼續說:“第二錯,便是當年我哥唯一的遺腹子,下毒害得雨霄他爹癱瘓在床這件事,我竟是饒了過去,為的就是日後他們不要鬨著把侯府要回去,且那是我哥的遺腹子,唯一的孩子,總不能當真殺了他為雨霄他爹報仇吧?我那樣對不住死去的大哥……嫂子求我了許久,幾乎哭瞎了眼……我的一舉三得,讓雨霄他爹變成如今這樣的行屍走肉……我……”
老人眼角落下淚來:“我十多年不曾和訓兒說過一句話了……也不知我死了後,他是高興,還是會為我哭一哭……算了,不必為我哭,若是重來一回,我亦是如此選擇,侯府乃我父打拚一輩子所得,怎能毀於一個殘害手足之人的手裡,他絕不能得這爵位。”
老人語氣平靜,隻有眼角的那行行不停墜落的淚水在告訴顧時惜,眼前的老侯爺心中怕是波濤洶湧著,萬千話語想要同那位他覺著虧待了的世子爺說……
“好孩子……”老侯爺忽地將手放在顧時惜的手背上,拍了拍,慢慢說,“雨霄既然帶你回來,應當是極愛你,我做主,將我夫人生前最愛的琉璃花燈贈於你,望你……日後啊……和雨霄好好的,若是有了孩子,不必多麼聰慧過人,讓人目光都聚焦過來不是好事,隻要平平安安的,便好了。”
“父愛而母慈,母慈則子孝,子孝而家和,家和……家和……”
老侯爺話未完,手卻忽地一鬆。
顧媻大驚,連忙也顧不得自己在裝什麼孫媳婦兒了,回頭大喊:“謝塵!!!”
剛巧這個時候謝二端著一碗蔬菜粥踏入門檻,聽見小親戚叫他,手裡什麼都拿不住,直接砸在地上,隨後飛快跑入暖閣之中,就見小親戚一臉悲傷……
“祖父走了?”少年將軍輕聲問,好像在問今日幾號那樣。
“嗯……對不住,沒想到……沒能叫你看他最後一面……”
“沒事,你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多虧了時惜你才能回來的這麼及時。”少年好像很能理解人的生老病死,所以這會兒平靜的可怕,甚至還伸手去拉一直跪坐在腳踏上的顧時惜起來,“祖父最後說了什麼沒有?有什麼心願嗎?我爹估計不會管,我是他孫子,不能不管。”
顧媻想了想,老侯爺其實沒什麼心願,全是懺悔,但很多話他覺得估計不是想說給他和謝塵聽的,而是想說給世子爺。
奈何世子爺這段時間當真是一次都沒有來看過老侯爺,這沒辦法,世子爺也是個可憐人,他沒資格說世子爺心狠,人家受苦受難的,要不要原諒,那是彆人的事情,顧媻向來不愛背負他人的愛恨恩怨,他隻是看客。
“沒什麼,就是……”顧媻如實重複了一遍老侯爺最後說的那些話,一個字都沒錯。
謝二點了點頭,說:“讓我爹哭這好辦,本來孝子這個角色出殯的時候就得我爹來。”
“你要乾嘛?你爹是個病人,不願意你還要強求的?”
“為何不可?我這輩子,跟他本來也沒什麼交情,我無祖父,無以至今日,我開竅得太晚,就連帶回來的媳婦兒都是騙祖父的,人死了,最後一點兒心願我都不能滿足,我算什麼男人?”謝塵淡淡道。
謝二如今發言堪稱炸裂,然而顧媻並不深思其中隱藏著的人物性格信息,隻以為草包還是草包,所以做什麼笨蛋事情都不為過。
殊不知當謝塵出征前夜來尋顧時惜的那天,便不再是個草包,他會自己思考,會有自己的斟酌,他甚至明白了很多小時候想不通的問題,也不期待根本不會得到的來自父母的肯定,他長大了,成熟了,清楚一件大人世界裡人人皆知的一條道理:這個世界本無道理。
所以不要老問為什麼。
為什麼父親不愛他?
為什麼母親也恨他?
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廢物?
為什麼他做了那麼多的混賬事情,都沒有人的目光哪怕停留在他身上一眼?
為什麼明明是他和顧時惜先相遇認識然後互相幫助,怎麼結果顧時惜和孟玉在一起了?
沒有為什麼,這個世界本無道理。
他隻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小親戚想要自己做的事情,讓他自己開心,讓顧時惜高興,讓祖父為他高興,全世界,他隻需要在乎這兩個人就好了,其他人無所謂的。
“你不會覺著我出殯當天綁架側夫人逼我父親去為祖父摔碗很惡劣吧?”謝二爺忽地有些微微心虛地問。
顧媻一直在看謝塵的眼睛,發現著雙眼隻有自己,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不會,你做什麼我當然都支持你,你忘了?二叔,沒有你,便沒有我顧時惜的今日,你哪怕要殺人放火,我都給你遞火。”哄人顧時惜依舊很專業。
“那到不至於,你隻要彆覺著我狠心便好。”
兩人說話間,老侯爺去世的消息
已然猶如一陣春風,吹遍整座侯府。
世子爺那邊自然也第一時間知道了。
世子好像有些不敢置信,他眼球都像是要從眼眶蹦出來那樣,死死瞪著為他送信的小廝,身邊是他最愛的表妹側夫人,可如今他眼裡隻有那個小廝,他抓住小廝,嘶啞大喊道:“不可能!他是侯爺!他死活不願意放手的侯府就這麼給我了?他就不怕我還給大房嗎?他肯定沒死!他沒有!”
側夫人哭著心疼極了,抱著世子說:“你不要激動……大夫說……”
世子爺卻突然噴出一口鮮血,隨後倒在心愛的側夫人懷裡,氣若遊絲:“不應該啊……他七十多了,一項壯碩,不過區區煤炭之毒,我都沒死,他竟是死了?不應該啊……快,我吐血了,去喊他過來看我……”
“世子爺,老侯爺他是真的沒了!真的!”那小廝哭得比誰都傷心,老侯爺多好的人啊,對下人真的沒得說。
世子爺像是被這話給定住,半晌眼睜睜地也沒氣兒了,隻是那死不瞑目的眼裡淌下兩行清淚,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流。
這邊的消息又傳去顧媻這邊,短短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侯府竟是前後去了兩個人,顧媻都覺得這真是慘絕人寰了,心裡替謝塵覺得堵得慌,偏偏他看謝塵是半點兒悲傷也沒有,反而說道:“這下好了,我爹他哭了,我一會兒燒紙得告訴祖父,好叫他高興高興。”
說完,謝二好像忙的很,立馬操辦兩場喪禮去。
顧媻則看著忙忙碌碌的謝二的身影,忽地又感覺謝塵沒有剛才看見的那麼高大勇猛,他像是迫不及待要逃卻不知道逃向何方的幼狼,連嗷嗷朝天呼嘯,都不會……
這樣的謝二……怕是得有人長久盯著一段時間比較好,免得小孩兒想不開。
等什麼時候看見謝二哭出來了,估計就好了。
這事兒還得他親自盯,沒辦法,誰叫他欠謝家的。
老侯爺真是老謀深算啊,去年謝二的那頓板子,那份真心,顧媻真的放心上了,哪怕他自己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