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媻被找到的時候,天色已晚。
雲霞已然落幕,群星悄然爬上枝頭,月亮猶如去年那樣,冷清無辜,照著大地上繁華的揚州,卻叫人們根本無暇顧及天上的明亮,燈火璀璨著連銀河都要禮讓三分。
顧媻坐在圈椅上,隻見大門轟隆被人踹開,迎面進來的是個滿面通紅的小捕快,那小捕快生得虎樣,一看見顧時惜等人,立馬對著後面嚷嚷開:“找到啦!顧大人在這裡!”
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咚咚咚的奔跑聲,像是人猿泰山正在趕去吃飯,等人到了地點,顧媻定睛一看,才曉得是自己的學生林夢山。
林縣令方才還一副當地父母官的威嚴冷漠,如今看了小老師,心中萬分難過,委屈,激憤,全部化為鼻涕水噴湧而出,上前便要跟顧媻相擁。
小顧大人蠻嫌棄的,但還是抱了抱林縣令,說道:“夢山,你來得實在及時,沒有你,我們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林縣令也不專功,簡略得當地說了一下經過:“不是我來得巧,是你們府上李捕頭派人前來請我,我一聽說你這邊出了事情,慕容豐不好出手,孟大人也不管不顧,我一個小小縣令,什麼都不怕,我這輩子,也享受夠了,哪怕這次跟先生您同死在此地,一塊兒貶官,那都使得,但絕不能見死不救,天地君親師,先生你便如同我的再生父母……”
“行了,李捕頭是怎麼知道的?”顧媻直接問急忙趕來的李捕頭。
李捕頭滿頭白發,說話言簡意賅:“慕容府丞要我去找林縣令,說林縣令性情中人,重感情,會舍生忘死。”
林縣令一愣,胖臉上呆滯了一會兒,無奈笑道:“原來如此,即便如此,林某也甘做棋子。”
“行了,此時不是感時傷今的時候,快!立即將侯府大老爺謝昀拿下!將老祖宗單獨看管,不許任何人接近,就關在侯府,還有,立馬派人去準備一些好克化的粥湯,端來靈堂。你們兩個!”顧媻說最後一句的時候看著身後兩個禦史,“你們兩個跟我去靈堂,再去把傳說中從長安來的郎中給我抓來,李捕頭,這事兒交給你。林夢山,你去叫人把全城的大夫請來!”
說吧,少年府台說動就動。
所有人四散開來,就連長安來的禦史閔大人和尹禦史都不由自主不敢不從。
路上,這兩位患難兄弟眼神裡依舊藏著驚魂未定的茫然,但更多的,卻是對前面小跑著前進的少年打從心眼裡的佩服。
閔大人算是明白了,想要這個人行賄,不如自己乘早回去得了,千萬不要得罪顧時惜。
尹禦史卻是心中無比澎湃,他看著這樣的顧大人,好像能看見自己夢想在眼前具象。
他想,他做了多年禦史,庸庸碌碌,為了功名,為了錢財,為了名聲,混在長安那個大染缸中,不知蹉跎了多少時日,竟是忘了自己最初考學為的是什麼。
——為了做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
尹禦史想,哪怕是外放做個一方父母,小小
縣令,能夠一展抱負,再像林夢山這樣,碰到一個天才式的上司,引領自己走向夢想的終極,那將是此生無悔了。
一路跟著,尹禦史生怕被落下,竟是都忘了自己不能跑過高自己半階的閔大人。
顧媻則對身後人的心思全無想法,他隻有一個念頭,在看見侯府正堂滿目白幡的時候,隻想著:老侯爺你可千萬彆死啊!
“侯爺!顧時惜來遲了!”顧媻率先一個衝出去,在眾位被管控起來的賓客中表明自己的來意,絕不是來吊唁的,而是老早就知道其中有貓膩,“快!去看看還有沒有脈搏!”
顧媻自己摸不出來,便身邊跟著的李捕頭的徒弟上前探息,那虎頭虎腦的徒弟嚇了一跳,但大人都這麼說了,他也照做,絕不問緣由。
然而那徒弟隻是剛把手放上去,就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回頭跟顧大人道:“還!還活著!老侯爺沒死啊。”
全場嘩然。
此後的事情,便不是顧媻需要管的了,他隻需要交給後到的慕容府丞,問罪的交給孟大人,自己則作為侯府親戚,留在侯府,等待老侯爺蘇醒。
當天夜裡,全程八個大夫都再搖頭,說‘藥石無醫’,隻能慢慢溫補,看能不能蘇醒,簡稱喂飯吊命看天意。
侯府如今大亂,老侯爺生死不知,人事不省,世子爺甚至也昏迷不醒,一門兩人都偏癱昏睡,這很難讓人信服是個意外。
此時,老祖宗閉門,誰也不見,能主持侯府事宜的,竟是隻有世子妃,也就是謝塵的母親。
可世子妃早就避世多年,成日吃齋念佛不問世事,族人們圍在大堂半天,竟是當真一個來說話主事的都沒有,於是就有那麼一些早就分家出去的三房四房五房的老爺奶奶們跳出來說要代替不在家中的謝塵主持公道。
——簡言之,想要乘亂撈好處,甚至都想要舉家搬回侯府住,說是方便照顧一家子老弱婦孺,說什麼一個偌大的王府,沒個頂天地裡的男人主事說出去沒面子。
這還隻是一晚上發成的事情,那大老爺謝昀叫來吊唁的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們真是好牛逼,一看人沒死,隻是殘了,不能動了,一個哭的都沒有,就開始惦記怎麼分一分無人料理的侯府家業了。
可惜,這侯府顧時惜絕不可能讓彆人動半根指頭。
誰讓他這個人善良呢,生平最見不得那些落井下石、幸災樂禍占便宜之人了。
於是連夜便寫了八百裡加急的家書,送去千裡之外的閩南,指名必須要謝塵親自簽收,否則誰也不能給。
八百裡加急的信,送到閩南需要至少一天一夜,跑死兩匹馬都是少的,但顧媻卻覺得還是太慢了……
大夫們說,老侯爺這次傷到了根本,恐怕醒不過來了,且氣息越發的弱。
由於下人們招供說是讓煤炭入體,在老侯爺睡覺的時候,特地悄悄把門窗都關了,結果導致的中毒偏癱,如今事情過去了十幾天,想解毒都解不了,隻能熬,顧媻便覺得膽寒。
老侯
爺身邊那麼多經驗豐富的老兵,即便缺胳膊少腿,也不應該警惕心差到這種地步。
於是又親自去牢裡審問了一番,才知道原來過年的時候,老侯爺T恤下人和跟了自己多年的老兵,特地準備了幾天的宴席,讓兄弟們好好吃喝,大家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氣裡,就那麼一次疏忽,沒想到造成如此重大的失誤,這件事查出來後,不少老兵引咎自殺的都有,顧媻勸都勸不住,隻攔下了小部分人,讓他們等老侯爺醒過來,自己聽從發落等等。
等。
剩下的時間,除了等,顧媻也是彆無他法。
他甚至因為是個外人,是老祖宗的遠親,那霸占了侯府,已經自作主張住進來的三房三老爺對他也並不如何恭敬,覺得不過是仗著侯府勢力做了府台的小角色,成天定時帶著自己那四十來歲一事無成甚至離異帶倆娃的大兒子來老侯爺病床前哭天抹淚訴說親情和當年兄弟情誼。
顧媻在旁邊一臉漠然地看著,感覺親情這個東西,其實真的挺魔幻的,有的人窮儘一生都在追尋渴求被愛,有的人佯裝愛實際並不在意還嗤之以鼻。
他不放心老侯爺一個人呆著,交給誰都不放心,索性也搬過來住,中間隻讓李捕頭幫忙守了兩個時程,自己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身衣裳,吃了頓午飯。
那是他遭難後第五天的第一個正常的午飯,是在家裡吃的,陪吃員有父母弟妹、就連廚子都在,大家都沒聊工作上的事情,就是尋常的評價菜色如何,父親更是尋常地說起自己的功課,說起自己的同窗和有趣的事情;母親則說新買的綢緞,家裡的小妹調皮;小弟則用實際行動一直給他夾菜,雙眼淚汪汪的看著他,一個‘想’字沒說,又滿眼的想他。
顧媻放鬆極了,吃得酣暢淋漓,說過幾天要請幾個縣令再來家裡聚聚,又說自己中的水稻不知道幾日沒打理還成活沒,最後喝了幾杯青梅酒,這才笑著說:“還好還活著,不然我肯定想念這一桌菜。”
母親立即罵他:“瞎說什麼呢。”
父親不敢罵他,隻指著他點了點:“彆讓你母親難受!”
一家子其樂融融說起旁的話題,又叫了茶點來時,外面小廝忽地來報,說是閩南的謝二爺回來了,直接去了老侯爺病床前。
顧媻立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好的,重頭戲來了,他得去盯著,免得謝二這草包被這幾日鳩占鵲巢的那些親戚欺負得啞口無言。
這貨根本沒口才,罵人都隻會臟字兒,不文雅,罵人懟人的事情,得他來。
“我加班去。”小顧大人有說著旁人不大懂,又聽得有些明白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