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孟信,信手拈來的信。”
顧媻踏入堂屋裡面的時候,聽見身邊的阿玉如是說道。
而他一走進去,兩旁的下人便對裡面的大人們說著‘小顧大人來了’‘小顧大人來了’,裡面瞬間安靜下來,顧媻一抬頭,便見偌大又古樸簡約的大堂裡,坐著無數老少男女,高的矮的,瘦的胖的,眼花繚亂,一眼過去,卻都很和善。
其中坐在上首的,正是孟家的組長孟大人,孟大人今日脫了官府,僅著一身淺灰色的長袍,肩上披著黑色的外褂子,脖子和袖口則是一圈經過處理的羊羔毛,瞧著便很暖和,孟大人笑起來十分和藹可親,像是鄰家愛笑的叔叔一見顧媻,立馬站起來,笑嗬嗬地說:“時惜來了?真是的,我老在就讓阿玉把你叫來,咱們全家吃個飯什麼的,結果他倒好,總說你忙啊。”
“下官實在是有些忙,前些日子,下屬的夾水縣重建這件事,也跟大人您彙報過的,重建實在是很艱難,錢如流水般的花了出去,卻收效甚微,光是清理淤泥這一項,就足足花了兩個月之久,如今冬天到了,百姓們卻還沒有地方住,弄得我這個府台也很難做,隻能讓百姓們都先疏散到附近的郡縣,每個地方平攤一些,再廣開粥鋪……”
“好好好,你辦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好了,不說那些,今天你好不容易過來,讓你阿姨給你做了拿手的好菜,一般人可都吃不到呢。”孟大人說著,為顧媻引薦身邊也站過來的女子。
此女瞧著三十多,年紀非常年輕,有種溫婉的神性,隻是仿若有些病弱,愛咳嗽,笑起來分外的好看,拉著顧媻的手便說:“哎呀,我還當你們父子還有女兒騙我呢,原來這世上當真還有如此美貌的孩子!快快,讓我自己仔細瞅瞅,真的是不得了,你啊……”孟夫人指了指孟玉,嗔怪似的說,“早該帶來的,這麼晚來,人家時惜要說咱們不歡迎他,做上人的忒沒禮數。”
顧媻被誇得偷偷笑了笑,瞄了孟玉一眼,孟玉也笑,拉著顧媻便說:“走吧,咱們先去入座,他們估計還有事兒說。”
話音一落,顧媻也看了一眼坐在右下首的那個頭發散亂的男人,此人瞧著三四十歲,比孟大人好像大不了多少,興許還小一些,骨瘦嶙峋,腳上泥濘不堪,也不知道踩著什麼了,搞了一地的汙穢惡臭,但在場的孟家人竟是無一人說他半句,那人也在看見顧媻的時候收起了方才那一副無賴模樣,好像骨子裡還是有幾分讀書人的自尊,哪怕那自尊早碎成渣滓,可即便是渣滓,也實實在在存在著。
孟玉不願讓心愛的時惜看自己家的醜事,拉著顧媻當真往裡走,兩人繞過屏風,便到後堂去,後堂這會兒已經做了十幾個孟家旁支的子孫,還有孟玉的大哥、二哥以及這兩人的家眷。
孟玉的大哥很好分辨,留著山羊胡,因為是校尉,哪怕不怎麼需要操練,身上也有股子武人的氣息,坐姿分外霸氣,腿上則坐著自己剛剛出生的小兒子,正在哄人玩鬨。
“欸!老三!許久不見!我今日剛到,還說要見見你,誰
知道聽父親說你去接好友一同過來用膳,是和人來著?”孟玉的大哥說話直來直去,一邊說一邊就往顧媻這邊看過來,隻一眼就愣住,隨後有些了然的直接把顧媻和三弟的關係往那方面想,笑著搖了搖頭說,“三弟也長大了啊,還記得我當年出門當差的時候,你跟那謝老二還在撒尿活泥巴呢!哈哈哈。”
顧媻在旁邊裝文靜,笑都笑得乖巧。
孟玉在旁邊有些不大好意思,但他隻眸子垂了垂,很快又保護顧時惜一般,拉著人到一旁先去坐著,才跟顧媻介紹說:“這是大哥,你知道的,旁邊是大嫂,那是我小侄子,剛剛兩歲,寵的太過,兩歲還沒下地走路。”孟玉小聲耳語。
顧媻笑眯眯地看過去,總覺得孟大哥腿上的小孩模樣看起來有些特彆,眼距寬且目光呆滯,一點兒不靈動,連他家的小妹那種機靈勁兒都比不上,彆是個唐氏啊……
唐氏一般是染色體異常,和近親結婚有些關係,且具有一定遺傳性。
顧媻淡淡看著,沒有要指出人家小孩可能有問題的意思,他不想做這個壞人,一般當父母的,大概也不喜歡聽見彆人說自家的小孩有問題,即便他們自己心裡清楚,也會騙自己的。
顧媻記得以前公司有個保潔阿姨就一直背著自己五歲的孫子上班,彆人跟她說她孫子好像有點問題,去看看腦子比較好,不然怎麼可能五歲都還不會走路,那保潔阿姨立即對同事破口大罵、大打出手,詛咒同事以後生兒子沒□□之類的……
顧媻垂眸。
“那是二哥,二哥新媳婦還在長安呢,聽說是有孕了,不方便回來。”
顧媻順著孟玉的手看過去,隻見這位做縣令的二哥容貌平平,但一雙眼實在生得非常深邃,隻不過眸中沒什麼活氣,偶爾笑一笑,顧媻也覺得二哥的笑達不到眼底,有種漠不關心的外人之感。
都見過禮後,顧媻發現大哥身邊還有個也續了胡子的美男子,此人瀟灑自在,在孟家也好似自己家裡一樣,左右看看,四處逢源說說笑笑,顧媻一個眼神看向孟玉,孟三公子就跟顧媻解釋說:“那是範元,範大哥,和我大哥竹馬般一同長大,後來引為知己,同吃同睡,早年一塊兒遊曆的時候,還在福建那邊舉行了契弟禮。”
“契弟???”是他想的那個契弟嗎?顧媻震驚了!
也就是說這個孟家的大哥現在是帶了一男一女回家,老婆也有,男老婆也有,好家夥,這人夫人就這麼大方,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嗎?
等等,不對,聽剛才孟玉所說,應該是這個男老婆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嗎?是他們先開始的,後來居然能夠容忍愛人娶親生子?
“你範大哥娶親了沒有?”顧媻覺得這個問題還蠻重要的。
孟玉搖了搖頭,他了解顧時惜,知道顧時惜現在在想什麼,於是他語氣都很溫柔,也拍了拍時惜的手,說:“沒有,但並不是範大哥不想或者我大哥不讓,是他身子不好,範大哥遊曆的時候和大哥一塊兒遭過強盜,兩人與十幾個強盜比試,逃跑途中範大哥大腿
中了一刀,從此後……就不行了,範大哥說娶了人家的閨女讓人守活寡不是人乾的事,所以一直沒娶。”
顧媻卻冷淡看過去,隻覺得範元這人可憐。
可憐範元怎麼跟個二老婆似的,還為個渣男物理守身如玉?
或許在古代人看來這很正常,兩個男人在一起正常,互相娶親也正常,可顧媻就是覺得兩個人既然相愛,就不該以任何理由讓第三個人插進來!
小顧導遊心裡盤算著些什麼,他搜腸刮肚,思索那範元大腿中了一刀,結果是寶貝不行,這應該是神經出了問題,得紮針啊,紮針調理幾個月最遲一年,應該也能好。
顧媻摸了摸下巴,也不知道這個朝代的神醫是哪位,他得幫忙找找,不為彆的,就為了做好人好事吧,小顧微笑。
孟玉是不知道自己的時惜此刻在想什麼,但剛才時惜所問的問題,他卻還沒有回答完,他就像是每一個深陷愛河的男人那樣,哪怕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忍不住要表白一番,生怕愛人誤會自己:“我不會的,我答應過你,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
顧媻笑著瞄了人一眼,小聲道:“若父母之命呢?”
孟玉遲疑了一下,道:“我的仕途父親比婚姻大事重要,我想父親會明白這個道理。”
顧媻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心想,要用仕途威脅父親,說得好聽,日後得做給他看,那他才相信。
年輕人這邊,有孟大哥和二哥互相聊些官場八卦,大家都聽得其樂融融,卻突然被大堂裡又激烈起來的爭吵吸引了所有人的耳朵。
顧媻看所有人都忍不住走到前面去圍觀,他便也跟著孟玉走過去,隻見外面的那個蓬頭垢面依舊不掩當年書生意氣的孟信跪在地上,大哭不止,形狀瘋癲,口口聲聲喊著:“我沒有作弊!我沒有!那戴回血口噴人……大哥……大哥你救救我……你幫我翻案啊……彆趕我走……”
眾人皆是默不作聲,顧媻看不少女眷含淚擦了擦眼,卻又著實都沒有法子。
就連孟大人都很為難,因為翻案意味著不止是戴通判有罪,就連當時判定孟家十年不能科考的禹王都是錯的,讓一個上位者承認自己的錯,比飛蛾撲火還要愚蠢。
就在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小聲不知問誰:“阿玉,你這位族叔當年是怎麼被判的?禹王原話怎麼說的?是隻革去功名,孟家族人十年不能科考是不是這樣?”
孟玉道:“……正是,怎麼了?”
“十年已過,再讓你這族叔再考一次,自己洗清冤屈便可以了,隻要考上狀元,罪名自己便洗清了,也給禹王留了臉面,這是雙贏的局面啊。”
顧媻淡淡說,話畢,就看眾人跟看什麼似的,目瞪口呆看著他。這是什麼腦子?!他們怎麼從來沒有想過?當年的確沒有說過讓這個孟信永遠不許再考,隻說族人十年不能科考。
按照顧媻的說法,從孟信被逐出家門,再也不能姓孟開始,就可以再考,自己去洗清冤屈,結果因為思維慣性和世人眼光作祟,硬是不敢也沒臉去報名。
說來可笑,顧媻一項覺得面子不值幾個錢。
小顧一副自己也是隨口說說的表情,謙虛道:“孟大人,學生隨口說的,若是錯了,還望見諒。”
誰知道孟大人直接一拍大腿,說道:“怎會是錯!你沒錯,這些年,是我錯了!”孟大人好像瞬間就理清了關係,明白當年禹王也是故意留下這個漏洞,並非是故意打壓他們孟家,而是希望他們孟家家族跟戴家世家打擂台!
至今他才想清楚,他簡直不配做孟家族長!
孟大人心口砰砰直跳,站起來,便拉著跪在地上瘋瘋癲癲的乞丐似的孟信道:“小信,彆哭了,彆瘋了,你快醒醒,哥送你考試!哥給你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