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是傍晚時分領著一個紅臉短須的老人進來的,可惜來晚了,聽說人都打過了,請了大夫好生照看,還請了奶媽子幫忙照顧小孩,孟玉便給了打手一兩銀子,讓其自行回去,自己則徑直去往府台後院。
府台辦公區與住宅區緊密相連,最常用的通道是兩個,一個是大門旁邊的偏門直接連著後院的入戶前廊與屏風,一個是正堂判案之所的兩側皆連著顧媻所住的主院,方便顧媻臨時接待高官升堂之用。
孟玉是在書房找到顧時惜的,少年正趴在桌子上小憩,夕陽斜入,從後背落在少年單薄的身上,將發絲染成昂貴的金色綢緞,把少年的皮膚都照耀得仿若透明,一碰即碎,像是孟玉的一場夢。
“時惜?”孟二公子站在顧媻正面的窗口,隔著窗戶叫醒坐在窗台下的少年。
少年睫毛率先顫動著,很快猛地做起來,愣了一會兒,呆呆的,又幾息的功夫,才恢複如常,抬頭看見是孟二,立刻跟看見親人似的訴起委屈來:“你可回來了,方才真的要命了,打手你讓他回去吧,都打完了。”
“嗯,我知道,給了人一兩銀子,讓其自行回去了。”孟玉垂眸,想要伸手摸摸神情格外可憐的少年,想問問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可這話說出來真是可笑,也未免不會讓少年多想。
少年如今已然是一方父母,如何能再用‘欺負’一詞?
那樣豈不是掉了府台大人的面子?
孟二公子心中總是思慮許多,顧媻則沒注意孟玉的眸中有什麼,隻放鬆地像是跟朋友聊天似的說起方才發生了所有事情,最後又指了指手邊山一樣高的文書,還有另一桌子一座山的文書,拽著孟二的袖子便說:“餘大人可真是牛逼啊,陳年的案子多得數不勝數,至今沒結案的在那一桌子,調解糾紛打官司的在這一桌子,還有一桌子的各種官員下屬提出的意見也有一桌子,我是看不過來了,孟公子,孟師爺,你教教我吧。”
“我也問過了,說是現在我還沒有自己的檢校,之前餘大人可有兩個檢校負責安排他每日須做些什麼呢。”檢校就是秘書,差不多是全能的,有些大人會讓師爺擔任這個職責,顧媻也決定這個做,可想要擔任檢校必須是科舉過的舉人,顧媻隻能等小江秀才考完再說,決定先將這個位置空著。
這也意味著他每天事務繁忙到爆炸,方才看完行刑後,慕容俊傑就跟他大致說了一下他每天雷打不動需要做的事情,和除此之外需要騰出時間來處理的事情:
前者是每日早六點坐堂,處理民事糾紛;要回複朝廷發來的信件,就跟寫報告似的,每日報告自己當地都有什麼新鮮事,問候皇帝是否安康這樣;還要騰時間走訪民間,觀察百姓務農情況,當然這些可以讓手下代勞;要接待偶爾來訪的本地鄉紳,接待來訪的縣令,接待過路或者來做生意的豪奢之族;去總督府開會;繼續完善上任領導留下來的爛攤子;想辦法做出自己的政績。
光是說出來,顧媻都說了一分鐘,可想而知這些事情,有些每天
都要做,他得學會影分身之術,不夠用,完全不夠用,其他人是怎麼看著那麼快樂的?他看餘大人當官就當得很舒坦嘛。
顧媻懷疑是自己人才還不夠,所以什麼都操心,要親曆親為。
當然,也有自己現在業務還不熟練,所有光是聽著就覺得頭疼。
少年苦惱不已,拽著孟二的袖子晃啊晃,孟玉被晃地笑著道:“沒這麼多事兒,那慕容豐專門說給你聽,要你煩的,大部分事情,你直接丟給他就行了,他說出來,其實也是看你會不會再交給他去做,比如接待各路拜訪人員,很多時候你直接讓他去就行。”
“我父親的檢校有五人,你如今一個都沒有的確少了,但目前我可以暫代,等小江秀才考過舉人,他若回來,你讓他做便是。”
孟玉事無巨細的講解:“還有,每日早上的開堂也並非是當真每天都要,每月休沐兩日,其餘時候可以自行決定一天處理多少案子,你是府台,你說要處理什麼,提前與我說,我去讓下面的人通知那些苦主與原告什麼時間來,有無狀師,還有案子具體什麼內容,你都不必看,等到了堂上再看也一樣,我父親雖然極少上堂,總督府也隻處理越級上告的案子,但基本流程一樣,不需要提前看,等苦主到了,他們還會再說一遍緣由經過。”
顧媻一聽孟玉這麼解釋,頓時舒了口氣,心想原來如此,難怪慕容豐故意把他需要做的工作說這麼多,就是想聽自己安排一部分事務給他,也就是說二把手其實做什麼還是聽他的,這人絕不敢逾越,哪怕有這個實力。
顧媻感覺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一個點,一直以來被架空的擔心也似乎瞬間消弭。
“原來如此,多虧了你阿玉,不然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辦了。”沒有小江當秘書的日子,阿玉可不能走。
顧媻目光盈盈望著孟玉,孟二公子看得出來少年在想什麼似的,笑道:“嗯,我來陪你看看文書吧,這一堆不用看,隻看之前許大人是如何給朝廷寫日報的便可。”
“好。”顧媻立馬點點頭,去後面搬了個椅子過來跟自己並排放著,然後等孟玉從門口繞進來,兩人當真一塊兒看起日報來。
似乎每個府台以上包括府台的官員都要每天或者每隔幾天向皇帝問好,說說自己最近準備做什麼,問問皇帝可不可以,當然了,皇帝不一定仔細看,也不一定會回複,但官員們對此樂此不疲,畢竟很多時候,你在這個位置說不得要當一輩子的府台,皇帝一面都見不到。
這是唯一可以與皇帝溝通的地方。
顧媻以前當導遊還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他自己背下來還在遊覽故宮的時候將給客戶們聽,說的是海南有一個官員,每隔幾天就向康熙發出友好問候:皇上您吃芒果嗎?
挺有意思的,顧媻懷著好奇便也去看餘大人每回給皇帝發出的日報都是什麼。
由於每份日報都有存檔,因此顧媻這會兒也不必費心去尋找,直接在書房後面的大箱子裡就看見了滿滿當當的紙張,都是餘大人先寫下來,然後覺得不錯,再
謄抄在請安折子上面。
顧媻和孟玉兩人把裡面密密麻麻的紙張全部拿出來展開一看,隻見上面全是:皇上你好嗎?
???
顧媻翻了一大堆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全是一樣的廢話。
且問題是他這樣等級的官員,屬於地方上五品官,寫的請安折子都是不會直接進入皇帝手中的,是由督察員先看,再決定要不要呈上給皇帝。
想來餘大人這些年折子估計沒在皇帝跟前出現過吧。
可憐。
“你父親每日寫請安折子嗎?”顧媻忽地問孟玉。
這會兒天色已暗,兩人還在書房談話,顧母那邊卻是派了小丫頭前來讓他們過去用晚膳了。
顧媻先應下,拉著孟玉去蘭沁園的路上繼續聊天:“總不會也是一直問安吧?”
孟二公子平日最受父親寵愛,很多事情,連朝廷上的要事,都會將給他聽,更彆說寫折子了,很多時候都問孟二想寫什麼。
孟玉這會兒也就有些談資,一面說,一面發自肺腑的感謝自己生在如此家族,對時惜有些幫助:“倒不是,折子總共分為四類,請安、謝恩、慶賀、奏事。”
“一般情況下,奏事折子越少越好,隻有像是某地叛亂、某人造反,這些大事,必須稟報,你地方若發生此事,但被彆人先說了,上頭雖然不會怪你,但會覺得此人不堪重用。”
“哦……”顧媻認真學習。
“所以基本上都說些請安和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前幾天,我父親說的便是金陵那邊有個婦人拾金不昧,陛下回了一句‘知道了’。”
孟玉淡笑著說,說完看時惜也笑,心裡便是一陣甜意。
晚飯時,一桌子美酒佳肴,顧父特地也來喝兩杯,說喝完明日上山繼續學習,顧媻曉得家裡是想要小小的為他慶祝一番,於是也很投入地吃得很香,與家人閒聊,聊著聊著,母親卻是問起了今日被攔路告狀的女子如何了。
顧媻:“挺好的,大夫說並無大礙,那李捕頭有兩下子。”後一句顧媻是對著孟玉說的。
孟二公子點點頭道:“李捕頭的確厲害,下面許多事兒都做過,隻是一直沒有升遷的渠道,好似本人也不願意升。”
顧母卻歎息了一下,說:“此事我哪怕沒在當場,也聽許多人給我說了一遍,這事著實複雜,媻哥兒你沒事兒吧?”
此話一出,顧媻發現父親也垂眸停了筷子,顯然也是擔心他。
他不免笑了笑,安慰說:“沒事兒,就是一樁縣裡的小事兒,對我而來並沒什麼難處,隻要公正公平找出真相,還百姓一個公道,那麼兒子這府台的位置,便不算白做。”
“此事如此複雜,又相距咱們甚遠,若是判錯了……”顧父不好多說,怕說出來不吉利。
“怎麼會?我不行,阿玉還不行嗎?就算是我也找不出其他真凶,那麼說明真凶就是那位女子。”顧媻冷靜道,“總之這個世上絕沒有完美的犯罪。”
一旁吃筍的孟玉一驚,他詫異地看著顧時惜,發現少年似乎總說些讓人靈魂震顫的話,的確,這個世上絕沒有完美的犯罪,有,那說明你不夠細心,找不到破綻,時惜這話說出來,他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時惜來自骨子裡的對智慧的驕傲。
孟玉還在愣神地凝望少年。
屋外卻傳來小廝傳報的聲音,道:“大人!大人,棗縣縣令林夢山深夜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