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急從權, 所謂臨時的升堂,卻也不比尋常的規模小,反倒下面或站或坐的全是達官貴人, 都是總督府的領導們, 顧媻隻悄悄往外面看了一眼,就感覺像是回到了自己站在旅遊大巴上面,下面全是某局某部某司令的老娘和太太……
對待那些領導的親屬, 身為導遊可不能來硬的, 隻能佛係著重發展幾個大頭,但光是幾個大頭便能把他需要的業績抵消。
現在對待這些領導本人呢?
顧時惜還是頭一回, 真是有些拿不準自己一會兒的表現風格和最後陳詞該說些什麼。
孟玉在一旁給他送上熱水洗了把臉,親手幫他洗的,動作輕柔仔細,拇指著柔軟的棉布輕輕擦過他的眼睛,而後才像是了解他在憂慮什麼,笑道:“既然一切都塵埃落定,你隻需要正常複述咱們怎麼查案, 怎麼尋找到不尋常,怎麼發現王書吏是關鍵證人和幫凶, 就可以了。”
說完,孟公子看少年還皺著眉,不免也擔心說:“還有什麼難處?”
少年略不好意思地說:“我在想,一會兒我站在公堂之上, 屁股後面就是你爹的官椅, 我又不坐,站在那兒著實尷尬,倒不如不上台, 就站在下面講解會比較好。”
孟公子一愣,隨即忍俊不禁道:“你當然坐得,揚州牧的刺史令就相當於刺史,這刺史令在你身上一日,你就能做一天的刺史,今天,那是屬於你的位置。”
顧媻搖著頭看想阿玉,心想這人還是不懂人心,人家說到底也是找自己幫忙查案子,並非真的是由皇帝命他做代理刺史,這其中差彆很大的大哥。
然而這位孟公子不論多麼不懂,今日光這人關鍵時刻出現幫他捉來了王書吏,顧媻就覺得值得請人吃一頓飯,到時候叫上草包和小江秀才,或許再喊上柳主簿……顧媻心中幾乎都能想象那一畫面如何的快活愜意。
不知不覺的他好像也在這個世界,有了許多的關係網啊……
話不多說,外面已經開始有躁動了,顧媻在鬨鐘複盤好了所有的故事經過,轉身從後堂大步步入升堂大堂。
一出來,哪怕是黑夜,堂上卻一片明亮,四處點的蠟燭燈籠數也數不清,一群大人們的身後還站在侯府威嚴的侍衛與揚州府的侍衛,兩方各占一邊,俱是表情肅穆。
他一出來,兩邊還有持杖的小吏大喊‘威武’,弄得顧媻這一瞬間感覺自己有種一覽眾山小的高高在上。
這感覺無法言說,但讓人上癮。
顧媻感覺自己渾身戰栗,卻一點兒也不怯場,反而精神振奮頭腦越發的清晰。
站在一旁看顧時惜的孟玉遙遙看著這樣絕色姝麗的少年站在眾人之上,一時之間胸中滿是彆樣的自豪,好像自己高中一般,心口也鼓動不已。
“諸位,時惜不負眾望,與孟公子上午得令,下午便緊鑼密鼓進行走訪調查,期間有個特彆的同僚也加入了進來,調查當中,僅僅隻是暴露身份,便有死傷十六位在職庫房小吏,若是加上其家屬,那便更是數目巨大,而這些!”少年頓了頓,看向戴大人,“都該算在始作俑者的頭上。”
戴通判冷哼一聲,依舊是上午那副被願望的凶狠模樣。
顧媻也不著急揭穿,而是娓娓道來自己與孟公子的訪查過程與在魯管事家中發現的百年人參與平安寺千金難求的一座小香爐。
下面立即竊竊私語,說那人參和香爐豈是一個小小庫房管事能夠買得起的?
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更有性子急的主簿拍案而起,大罵魯管事晚節不保等等。
少年連忙製止,他依舊是站著,站得筆直,在堂上來回緩慢的踱步講到:“欸,諸位何必如此性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接下來才是關鍵。”
話畢,顧媻對著孟玉道:“帶證人魯管事上堂!”
孟玉裝模作樣還一鞠躬,假裝自己是個小吏,小跑去把在後堂候著的魯管事給提了上來,儼然一副自己是顧時惜打手的模樣。
顧媻頗有幾分笑意看了陪他玩角色扮演的孟,卻很快又抽神回來,對著已然在堂下跪著的魯管事嚴肅發問:“魯管事,之前的事情應該也不必贅述,你在後面都聽見了,現在你自己說你與此時到底有無乾係?”
魯老頭當即哭喊著叩頭,說:“冤枉啊!我怎可敢去偷庫房裡的銀子!我連他們怎麼弄出來的都不知道。”
有其他主簿淡淡說:“指不定也不需要你去親自施為。你隻需要分府下去,多的是你的徒弟下屬幫你帶出去,屆時平分罷了。”
“怎麼可能!”魯管事大罵,“他們是他媽的傻子嗎?冒著砍頭的風險幫我這個從來不和他們玩笑的老頭子偷錢,還分文不取,你覺得你會做嗎?”
顧媻差點兒笑出來,說:“好,的確是這個道理,所以你的人參和香爐是何處而來?”
魯老頭大喊:“王書吏送的!”
“好,請王書吏上堂!”
戴通判猛地看向側門,等果然看見應該死去之人現在又出現在了堂上,面沉如水,隻是依舊穩坐泰山,顧媻見狀,心道這人應該也有靠山,不然不會這麼牛逼哄哄,隻是這人的靠山得是多麼厲害的人物才會讓他在犯了死罪的時候還這麼有恃無恐?
——不會是禹王吧?
禹王還有這種蠢貨隊友嘛?
乾啥啥不行,當反派都是來搞笑的吧?
且還是一副被冤枉了的模樣,這戴通判,真心有些演技在身上。
王書吏上堂後,被壓著跪下,顧媻都不需要發文,魯管事便揪著這人的衣領大喊:“你快說,明明就是你送我的,我對這些真真全不知情!”
王書吏一言不發,隻是垂著腦袋跪立堂前。
一旁的孟大人見狀,直接說:“王書吏,若你此時開口,還可免些罪罰。”
誰知道王書吏死活依舊不開口,還冷淡的看了一眼孟大人,毫無尊敬之意。
顧媻走到王書吏面前,想了想,乾脆蹲下來和人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何願意為了幕後主使賣命,可你既然不想要你的命,不如給了我,我也好為你的姐姐還有姐夫求情。”
王書吏立即皺眉怒道:“關我姐姐何事?!”
“怎麼沒有?你隔岔五送禮去你姐姐家,用的錢說不定就是臟錢,你既然用臟錢給魯管事買人參買香爐,當然也會用臟錢買彆的,所以即便你姐姐全不知情,也罪該連坐,關四五年不是問題。”顧媻威嚇道。
“你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能把所有線索都斷在魯管事這裡,魯管事說破了天,東西也都在他手裡,他跑不了,他難道不能咬你一口,就算你死了,你家裡人還沒有,你的十幾個外甥們,他們從小可就要因為你面上刺字了,你覺得你是什麼人?你姐姐會不會也跟著你一塊兒上吊去?你姐姐可剛出月子,你其實是想她死的吧?”
顧媻說罷,就見王書吏已然怒不可遏,雙目含淚,隨後一直脊梁挺直的背轟然倒塌,說道:“我全昭,是戴大人指示我這麼做的。”
“你他媽的放屁!我什麼時候指示你去回落一個小小的庫管的?!”戴大人跳起來就要殺人,回首便拔出身邊侍衛的大刀,上前一步幾乎就要砍在王書吏的腦袋上,可下一秒很快被孟帶來的人製止。
戴大人手上兵器被繳,冷笑連連,忽然指著孟刺史說道:“你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一切都栽贓給我?好,我也直話直說,銀子被偷,與我毫無乾係,我隻是發現了這一件事而已,順水推舟,讓庫銀檢查混了過去,好讓順利裝箱送去長安,到時候由皇帝治你個欺君之罪,其他事情,我戴某一件沒乾!”
“十六口小吏之死,戴大人也毫不知情?”顧媻淡淡問。
戴大人脖子一梗,笑道:“畏罪自殺而已,這有什麼奇怪的?”
“同一時間,一起自殺,真是不奇怪呢。”顧媻說完,又對孟喊,“帶仵作。”
孟玉立即去提仵作,等仵作上堂說明十六口小吏全員身上雖無明顯外傷,但有些跳進的身後明顯有淤青,像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有些上吊的,並非是真的吊死,而是先被勒死,兩種死法死狀有細微不同。
“即便是這樣,那又如何?與我何乾?”戴大人坐回位置上。
顧媻看向王書吏,王書吏已然泣不成聲,說:“是戴大人吩咐的,原本戴大人讓我出來跟著顧大人,是想拖延顧大人去那些小吏家中的時間,結果顧大人去的太早,所以很多地方都沒有掃清痕跡,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守門的官吏,我是不是從小門出的總督府,小門的官吏也是戴大人的親信。”
戴大人猛然閉嘴,唇瓣緊抿,卻而後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孟大人高手啊,我戴某技不如人,慌亂之下儘是錯招,好,我服,顧時惜,你可彆以為是你抓住了我,你我不過都是孟大人局中之人,早晚你也同我一樣,你記住。”
顧媻拱手淡淡道:“戴大人說笑了,即便有人要害我,我行得端坐得正,公道自在人心。”
“好,好一個公道自在人心,我看你十年之後,還會不會說這樣一番話。天真。”戴大人被壓了下去。
顧媻也立即還了刺史令給孟大人,孟大人更是感恩戴德地說一定要為他寫一封舉薦信,顧媻笑了笑,靦腆極了,說自己不敢不敢。
後來回家途中,顧媻是被孟送回去的。
兩人深夜並列騎著馬,路上是難得的安靜,這會兒正是揚州城休息的時間,在過一時半刻,便到處又人山人海,商販亂竄。
見少年不說話,深知其聰慧的孟忍不住開口說:“你是不是知道了?此事並非我父親冤枉戴大人,實乃為了自保而已。”
少年眸色似水,看向孟,淡笑說:“我也想明白了,原來戴大人上躥下跳說自己冤枉,生氣得要命,是他真的有被冤枉的地方,他隻是推波助瀾的促成了庫銀裝箱送往長安一事而已,卻沒想到自己身邊的狗腿子王書吏其實也是你爹的人,潛伏了兩年之久,就為了今日咬他一口,讓他狗急跳牆,生怕貪汙一事栽道自己身上,就先下手殺了十幾口人,結果這卻成了他當真說不清楚的罪證。”
顧媻隻覺得厲害,他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學來自保就好,他不喜歡主動害人,除非有不長腦子的先來犯他。
“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的把戴大人拉下馬。”顧媻覺得,一個官府,有個和自己成天作對的人固然很煩,但是也不至於非要把人弄成階下囚。
“那是他先開始的,十餘年前,我孟家有一族叔,科考榜上第一,欽點的狀元郎,卻因為被他舉報舞弊,又在筆杆子裡莫名其妙查出小抄,直接淩遲處死,他卻成了當年狀元。我們雖然把族叔逐出族譜,上面依舊還判我們孟氏一族,十年不可科考,今年是最後一年。”原本這些秘辛,孟玉並不願意說給顧媻聽,實在是丟人至極,他怕……
“說來可笑,孟氏一族,何須舞弊曾能科考第一?明年我上場,再考一回給世人看看!”
“那你開春考試的時候,不如直接光著去。”顧媻出主意。
孟玉失笑:“這……不好吧,為了自證清白,倒也不用自毀清譽,隻需要小心一些便好。”
顧媻搖頭:“非也,既然你們有前事,不管你如何小心,考官估計都要著重懷疑你,不如你更加坦蕩,在檢查的時候全部脫光了考試,再要求換考官之筆,誰還敢懷疑你?敬佩你才是真。”
孟玉還是搖頭,總覺得過於荒唐,可後來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我還是回去同父親商量一下。”
顧媻點點頭,心想果然還是小孩子,什麼事情都要回家問大人。
兩人慢吞吞抵達侯府的後排房,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說今日之事,說科考,說孟大人舉薦或許會舉薦他去什麼位置。
顧媻對最後一個比較感興趣,卻又不想表現出來,所以一直聊的是科考,天知道他聊這個都快睡著了,就在這時好不容易到了家,他想回去睡覺去,卻沒想到自家院子裡坐著一個幾乎融於黑暗中的人,那人雙手抱臂,看見他和孟玉,立即站起來,走出來便說:“真是不夠意思,孟,這麼大的事兒不叫我?還有顧時惜……你知道爺等你多久了嗎?”
顧媻也不哄人,知道小孩子都是哄起來蹬鼻子上臉,於是委屈巴巴說:“你還好意思委屈,我今天差點兒腦袋沒了,二叔你也不問問我嚇死了沒?”
果然謝二爺立馬偃旗息鼓,擔心道:“怎麼了?他媽的,孟你沒看好我家親戚啊?!”
顧媻就笑著對孟玉挑了挑眉,眼瞅著二爺果真火力對準了孟玉,便打了個哈欠,悄咪咪進屋睡覺去,留謝二和孟玉在外面理論掰頭。
與此同時,美滋滋期待孟大人舉薦的少年並不知曉今夜其實有封舉薦信直達長安,天亮之時,遠在長安皇城內的信使又把各處奏折送往禹王府上,禹王看著面前封對顧時惜讚賞有加的舉薦信,睡眼惺忪的眼睛瞬間清醒,笑著問坐在自己下首幫忙看奏折的長子說:
“有意思,如此大才,你要不要看看?”
下首的周世子正襟危坐,恭敬接過父王手中的封舉薦信,從中輕易找到了同一個人的名字:顧時惜。
周世子微微一愣,他幾乎要忘了的蝴蝶忽地在眼前閃現……
如此佳人,命運又將他帶來,就是在告訴他,此人理應為他所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