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紀禾清又不是個認床的,曾經泥土堆裡滾過,柴草垛裡睡過, 現在躺在錦繡堆成的龍床上也能安之若素。本想著就這麼躺到天明算了, 可仔細想想,換做彆的男人, 也許就另外找地方睡了, 但趙嵐瑧的話, 還真有可能被她占了床就蹲在外面不敢進來了。
外面又刮風又下雨的,他的燒又剛退。
這麼一想,她認命地從暖烘烘的床上爬起來,套上鞋子往外走。門一開,寒氣和飄散的雨絲順著風力刮來, 刺激得紀禾清一個激靈。
這天果然越來越冷了啊!
守在外頭的內侍並不知道天子跑出去了, 見紀貴人出來, 連忙打了傘撐到她頭上。簷下宮燈照亮了紀禾清的眉眼, 她看了眼旁邊低眉順眼的內侍,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面孔,但能被高總管派到這兒來辦差, 想必人很機靈, 也很得用。
索性宮道漫長, 紀禾清就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進宮多久了?”
沒想到紀貴人會和他說話, 小太監有些受寵若驚, 忙道:“回貴人話,小的名叫王得喜,進宮已經十二年了。”
十二年?紀禾清有些驚訝, 又仔細看了眼王得喜,看模樣也就二十出頭,竟然那麼小就進宮了?
看出她的驚訝,王得喜討好地笑道:“小的家貧,兄弟又多,父母實在養不活那麼多孩子,又說我年紀最小,以後也娶不起媳婦,索性讓我進宮。宮裡可比外頭好多了,月錢不少,我自己吃喝嚼用還能剩許多寄回家去。”
紀禾清看他眉眼乖順,是一副為了家人精打細算的憨厚樣子。但她心知,真正憨厚老實的個性,根本就混不到這兒來。眼下顯露給她看的樣子,也許是提前打聽了她的喜好來博取她好感的。
不過紀禾清對這種行為並不反感。畢竟他說的不是假的,在這個世道,如果不是家貧走投無路,誰會將好好的男丁送進宮裡來?退一步講,就算是父母不慈有意作踐孩子,那也不是這個孩子的錯。
人家想著往上爬,又哪裡有錯。
紀禾清心平氣和,又閒談了幾句,問他在哪裡當過值,什麼時候到陛下這兒來的,到陛下身邊後怕不怕。
王得喜一一答了,“回貴人,小的如今隻是到陛下寢宮外做些跑腿活計,還不夠格近身伺候陛下……頭先確實有些怕的,後來聽高公公說,陛下高瞻遠矚明察秋毫,隻要不犯事兒,不作奸犯科,就不必擔心,小的這才安下心來。”
紀禾清微微一笑,“是嗎,高公公對陛下那麼了解啊?”
聞言,大冷的天裡,王得喜額上忽然冒了汗,他快速道:“之前盧廷的案子傳得沸沸揚揚,宮裡當然也知道了,大家就都這樣說。”
“這樣啊!”紀禾清頷首,“你剛剛說你曾在太後宮裡當過差,你可見過太後,她老人家是什麼性情?有什麼喜好?”
王得喜如蒙大赦,立刻答道:“小的當時年紀小,長得還算討喜,運氣好在太後娘娘宮裡伺候了幾日。太後她老人家喜好佛法,不止時常與老太師討論經書,還在殿裡供了一尊巴掌大的石佛呢!”
“石佛?”
王得喜:“是,當年大家都不明白,太後如此崇尚佛法,為什麼不乾脆供一尊金佛?後來議論這件事的人都被打了板子貶到浣衣局去了。”他說著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小的當時年紀小,不懂道理,也嘴賤,說了一嘴子,也去了浣衣局。好幾年才熬出來。”
“這樣。”紀禾清沒想到這麼巧,隨便一個小太監嘴裡都能問出些相關的情報。不,她之前從未想過周太後也牽扯進這些事情來,所以從來沒問過,這些問題如果找來宮裡的其他老人,比如費司讚或者高總管,都有可能問出來。
心中這樣想,她又問,“說來周太後去行宮居住也有兩三年了吧!陛下怎麼說也是她親生的,她這兩三年都不來看看陛下,怎會如此狠心?難道以前他們感情不好嗎?”
對於紀貴人口中太後狠心的話,王得喜不敢答應,便道:“我聽說,陛下剛剛登基時,太後娘娘與他極好,隔三岔五就要見一回,隻是七年前……”
紀禾清:“七年前就忽然不親厚了?”
王得喜小聲道:“正是如此,也許是因為順親王去世了,太後娘娘傷心過度。”
紀禾清沒再說話,各中緣由她能猜到幾分。眼看用來安撫社稷的工具將這個國家治理得很好,周太後和順親王以及文親王聯手想要摘桃子,結果被工具反噬,連長子都死去,周太後當然要難過。
周太後、石佛、老太師……
說起來,七年前文親王和順親王死後第二年,老太師也死了,還是更衣時被忽然闖入的趙嵐瑧嚇死的。老太師龐夷是三朝元老,教導過兩任帝王,十分德高望重。
那時候人人都以為趙嵐瑧是瘋了到處捉弄人才導致這出悲劇,但當時趙嵐瑧的威望還很高,因此當時朝野間隻是有些不平之聲,還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出來謾罵。直到這兩年趙嵐瑧的聲望越來越差,提起此事的人才越來越多,連天命盟討伐暴君的檄文中都寫了這一條罪狀。
故意捉弄嚇死老師,無論放在哪朝哪代什麼身份,都是要遭人唾罵的,當初她剛剛入宮時也因為這一條偷偷罵過趙嵐瑧,現在想想,其中也許另有緣由。
回到攜芳殿時雨已經停了。紀禾清睡不著,看見立在床前的破障槍,把它拔出來耍了幾遍,終於覺得累了,倒床上就睡。
睡之前她還在想,自己要是個純粹的武者就好了,不必動腦子,每日就是舞刀弄槍,遇到不順眼的就打一場,多痛快!
***
次日,雲銷雨霽,天色晴好。
趙嵐瑧發現自己劍上的七彩穗子不見了!
當初隻是覺得這是紀禾清親手編的,多少是一份心意,才特意掛在了劍上做個裝飾,後來明了自己的心意,更加珍惜,就一直掛在劍上沒有動過。
可是現在,它沒了!
盯著劍柄上留下的繩子斷口,趙嵐瑧確定這是被人強行扯下去的。誰有這個本事?
趙嵐瑧想起了昨天那個他看花眼的npc。
很好,又多了一條非把他殺了不可的理由。
但這一次趙嵐瑧不會獨自出門了。畢竟昨天他看花了眼,可能還被弄了個發燒的負面狀態,這叫他懷疑那個npc有什麼特殊的控製技能。
所以他要多帶幾個忠心於他的綠名npc,最好還要有點武力,方便他被控住時上去拉怪。
反正打怪的經驗最後都是他的。
點了幾個人,一看少了個眼熟的綠名,趙嵐瑧問:“肖未寒呢?”
高總管提醒道:“陛下,肖統領前些天被您派了差事還沒回來呢!”
也是,肖未寒被他派去監視華清行宮了。
趙嵐瑧數了一下,隻有五個人,湊不成雙數,覺得不太吉利,於是一指旁邊的起居郎,“你也來。”
起居郎葉雨笙:???
他試圖為自己分辨,“陛下,臣是文官。”
趙嵐瑧:“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有武功,彆廢話,過來。”
陛下怎會知道?
起居郎瞳孔一震,握著起居注的手指顫了顫,還是跟上了。
一行人馬跟著趙嵐瑧出宮時,紀禾清已經來到了盧娘子酒館。
盧娘子酒館前院依舊是開店待客,後院則是靜悄悄的,隻有瓷器被砸爛的動靜。
紀禾清走進後院時,就見盧素晴擦著手迎上來,道:“昨晚醒來就是這樣子,如今屋子裡能砸的都被砸了,剛剛端過去的藥碗也被砸了。”
她撇撇嘴,不屑道:“大男人就這點誌氣。”
紀禾清對此早有預料,要是她自己身受重傷一覺醒來發現武功被廢了,她也會把能砸的砸了,當然,她隻會砸自己的東西,不會砸恩人的。
紀禾清道:“沒事兒,你再去熬一碗藥,我去跟他說。”
紀禾清推門而入。
屋子裡一片狼藉,宋安喘著氣靠著腳踏坐在床邊,上半身裸著,從肩頭纏到胸口的繃帶隱隱滲出血來,頹唐落寞,形容憔悴。
紀禾清在他幾步外停住,“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
聽見耳熟的聲音,宋安強打精神抬起頭,然而當看清紀禾清此時的模樣,他眉頭便擰起來。
短短幾個月而已,紀禾清的變化太大了。當初剛剛上京時,她瘦削單薄,五官雖然清秀,但膚色不算白,還微微泛黃,就是個沒什麼氣色的乾瘦丫頭,頭發也略有些毛躁,但就是這樣的形象,才能最快取信郭彩珍,讓他們用最小的代價將紀禾清送入宮中。
而現在的紀禾清,對此幾個月前,似乎長高了一點,體態也比從前豐腴一些,瞧著纖穠合度,窈窕有致,氣色也明顯被養得極好,烏發濃密,膚若凝脂,雙眸湛湛,若有神光。
跟當初簡直是雲泥之彆,這才幾個月的時間,不費點心思大下功夫根本不可能。
“看來傳聞不假,那暴君果然對你極好。”宋安嘴角一抬,語氣似乎是在譏諷。
紀禾清已經習慣了他無時無刻不在冷嘲熱諷的話,對此不置可否,隻道:“二當家,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聽了這話,宋安面色扭曲了一下,但在紀禾清面前,還是極力想要維持住二當家的顏面,說道:“沒什麼,傷口太疼,又想起京都的暗樁全軍覆沒,氣得狠了,砸點東西泄泄火。”
“這樣啊。”紀禾清微笑,“我還以為二當家是因為武功被廢了,所以自暴自棄了呢!”
宋安驚道:“你怎麼……”
他手指攥拳,身體下意識擺出了一個防備的姿勢。而這是以前紀禾清面對宋安時才會有的反應,當時宋安的表現是什麼樣的呢?是懶散又帶著點高高在上看戲的姿態,像一個身強體壯的大人看小孩子過家家。而現在,短短幾個月,他和紀禾清之間的地位已經完全逆轉。
於是紀禾清輕聲道:“二當家不必怕,不就是沒有武功嗎?沒什麼大不了的。”
宋安覺得這句話十分耳熟,仔細回想,正是當初在容州寨子裡時,每當紀禾清想要學武功,他就搬出來搪塞她的話,如今處境逆轉,叫宋安的臉色跟生吞蒼蠅一樣難看。
紀禾清看他這副樣子,話語更加輕柔了,“二當家彆怕,我們終究是在一條船上的,我是怎麼也不會害你的,否則怎麼會千辛萬苦將你救到這裡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