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近照料。
這話的意思絕不僅是字面意義上的距離近。從定陽邊界去往荊昆的路上, 蕭玄舟與尹蘿同行、一路安排,已經是未婚夫妻間的親密,但仍顧及著大防。
成了婚, 便是真真正正的“近”了。
正大光明地有了可以與她形影不離的身份,蕭玄舟甚至能夠立時將她帶回蕭家,不必每每前去尹家求見,入夜間再及時將她送回去。
天下人都無權置喙他們日夜共處一室。
咳!
尹蘿被生嗆了一下,幸好沒喝茶。
這麼看來蕭玄舟和蕭負雪果真是親兄弟。
蕭玄舟身上最顯眼的buff就是“媒妁之言”,如果他能做到馬上成婚,進度幾乎就拉滿了。
尹蘿迅速瞟了眼尹飛瀾。
尹飛瀾好像靜止了,表情還定格在蕭玄舟發言前一刻,些許困惑、迷茫, 保持著傾聽的姿態——而後慢慢地化為恍然的震驚, 同時也看向尹蘿。
兄妹倆的視線不期而遇。
“……”
“……”
尹蘿很想從尹飛瀾微微放大的眼睛中讀出些字句,揣摩出他當下的真實想法,奈何沒有進化出足夠的掃描功能, 隻看出他情緒的複雜。
尹飛瀾極力壓住突然真要坐實大舅子的衝擊, 字斟句酌地道:“蕭公子與舍妹的婚事早已定下, 不急於這一時——”
他看見尹蘿的表情糾結了一下。
急。
我很急啊哥。
尹飛瀾並不想早早地將尹蘿嫁出去,從前到現在都沒有這個念頭,經曆了一番“生離死彆”後, 更是追悔莫及, 直覺便不想她匆促出嫁。
屋內輕忽響起一聲冷笑。
謝驚塵的手搭上尹蘿的肩頭, 掌下身軀驀地顫了顫,他一頓,繼而略緊地握住了:
“是我的疏忽,還未告知尹公子。”
預感不妙的尹飛瀾:“……什麼?”
“此前崖下情況特殊, 我與蕭公子商議後已換過婚約。”
謝驚塵慢慢道,“若要成婚,也應當是我與令妹。”
尹飛瀾:“……”
怎麼都到成婚這一步了?!
蕭玄舟又是怎麼回事?不光護不住人,連婚約都能拱手讓出去!
尹飛瀾死死地盯著尹蘿。
沒有第一時間聽到尹蘿的反駁就說明她默認了換婚約的事。歸家的護衛們講述尹蘿途中之事,都說“蕭大公子與小姐情好日密”,喝藥都是蕭玄舟手把手地喂,故而雖對掉崖之事不滿,理智上尹飛瀾並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她也同意了,不就說明是棄蕭玄舟而取謝驚塵了嗎?
外頭尹家的隨行安排還都是蕭玄舟一手辦的啊!
“婚姻大事,怎能如此兒戲?”
尹飛瀾忍不住斥責,“這麼長時間,我竟全然不知你的擅作主張!”
話是衝著尹蘿去的,言外之意卻耐人尋味。
盯著尹蘿的目光轉到了謝驚塵的那隻手上,幾乎要將其洞穿。
謝驚塵巋然不動,並不回避,徑直道:“換婚約一事事關重大,我與令妹商量折返後登門拜訪,當面告知。之後變故橫生,才耽擱到了現在。”
尹飛瀾恍若未聞,拔高了聲調:“尹蘿!”
被吼的這一下尹蘿反而沒抖。
事實再次證明了在這幾位神仙裡玩衡量拖延方案是不管用的,各有奇招能把事情引到最終抉擇。
得做選擇。
——怎麼選才能不被另外那邊刀啊!
“兄長說的是。”
尹蘿乾脆先認錯,肩上的手如有千斤,“謝公子舍身救我,崖下度夜多虧有他照料。”
都不是蠢人,“崖下度夜”是什麼意思都知道。
裴懷慎了然,原是為此才罔顧婚約禮節、昏了頭地上趕著。
稍加思忖又覺得不對。
他和謝驚塵一起遊曆那會兒炸了個山頭救人,救出來男女老少都有,扯著要給他說親、將女兒許給他。他漫無邊際地胡說一通,轉頭一看,謝驚塵也正被人攔著。
那姑娘表達了感謝,鄭重地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
謝驚塵沒有受她的跪禮,對她道:
“你活下來是你命不該絕,救命之恩也不值得你以身相許。”
姑娘大約沒聽到過這種話,一時間呆愣愣的,問:“那什麼值得呢?”
“沒有什麼值得你以身相許。”
謝驚塵道,“你這條命既留下了,就該去做要做的事。”
當時裴懷慎便想:說謝驚塵是世家公子也不儘然,可不是每個公子哥都如他這般堅守本心不曾動搖,從裡到外的孤高、理想。
雲間公子,果然沒說錯。
那姑娘臨走前趕上來,沒見到提前離去的謝驚塵,躊躇半晌,覺得裴懷慎總是面帶笑意、似乎更與他們接近,鼓起勇氣去詢問:“公子,請、請問什麼是我要做的事?”
裴懷慎道:“活下去。”
“……啊?”
“活下去。”
裴懷慎重複道。
還不知家中情況,田地房屋如何,被救下來的瞬間固然慶幸,但活下去從來是長久的。
望著那姑娘露出不安的臉,裴懷慎笑了一下,桃花眼漫然儘是風流,他拿出幾塊銅板遞給她,語氣輕鬆地道:“回去後遇著人,你就說自己大難不死,還在神仙洞裡撿著銅板了,是個天佑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總是更容易活下去的,尤其是在災禍之後。
懷璧其罪,這福麼,也不能太多了。
……
當初說什麼也不要人以身相許,裴懷慎不信謝驚塵會被崖下度夜的閒話影響。
不如說——
謝驚塵在拿以身相許的反面,去留住尹蘿。
叫人想起某些戲曲話本裡的橋段,費儘心機要留住無意的情人。
“崖邊一事未能及時救下尹蘿,是我心中隱痛。”
蕭玄舟在尹蘿之後開口,仍是那副文雅溫煦的樣子,隻是失了笑意,“得知藥廬再度遇險,我不放心將她再交給他人。”
是啊,謝濯這不也沒護住尹蘿麼?
護衛們都說,蕭玄舟更能妥帖周全地照顧小姐,事無巨細地替她安排好了每件事。如若是蕭玄舟在,沒準尹蘿不會有時機失蹤。
尹飛瀾眉心折痕深深,餘光看見蕭家二公子上前來,眼皮子都歡快地跳了跳。
“尹公子。”
蕭負雪行了禮,端方清正,澄澈如水,方才錯愕之色全然收斂,站著便自有一派的氣質,“在幻境中,我與令妹相依扶持、朝歲共度,或有冒犯之舉,然此心不移。懇請尹公子容我求娶令妹,以餘生彌補。”
蕭玄舟微微闔眸。
幻境一遭,徹底攔不住了。
大庭廣眾、名義禮節再不能遏製負雪放手爭取。
尹飛瀾:“……”
天爺啊!
尹蘿你到底做了什麼!
你給他們三個灌迷魂湯了嗎?!
尹飛瀾的震撼已經不足以用言語來形容了:三個世家公子罔顧顏面地爭奪婚事,雙生兄弟的情誼都不顧了;謝驚塵一貫最清高傲慢,竟也做得出奪人妻子的事……
可能是遭受的衝擊太大了,尹飛瀾手掌摁著桌沿慢慢地坐了下來,克製住了沒有捂心口。
良久沉默後,他繃著聲音道:“尹蘿,你如何想?”
尹蘿輕吸了一口氣:人還是要靠自己。
“深謝蕭二公子大義。”
尹蘿話音因緊張而有點不清,她咳了一聲,繼續道,“幻境你我都是受害之人,不必因此負擔。”
蕭負雪臉色蒼白,略為急切地道:“我並非隻是因為幻境。”
尹飛瀾無意識地捂住了心口。
不愧是我妹妹。
蕭二公子曆來被稱道,竟暗中對未過門的嫂嫂起了心思。還當你們蕭家步入世家行列不久,沒有那些高門大戶的汙糟事!
尹蘿低聲道:“可我,是因為幻境。”
蕭負雪腳步微動,又生生止住。
氣息驟然散亂。
她沒有認錯人,可還是不選他。
“謝公子——”
尹蘿剛說完這個稱呼,肩上力道便加重幾分。
蕭玄舟冷聲道:“謝濯。”
謝驚塵無暇理會他,隻看著尹蘿。
從邏輯角度。
尹家不承認她的身份,她和蕭玄舟成婚就相當於最開始設想過,無身份後隨便結婚。
尹家承認她的身份,她和蕭玄舟成婚更是省了個環節順理成章。
謝驚塵則需要經過換婚約、說服家中等等繁瑣環節。還摻和著尹老爹這個極不穩定因素。
蕭玄舟見謝驚塵無動於衷,拔出流雲。
仙品靈劍,等閒佩劍抵不住。
謝驚塵抬手,驚塵琴輕盈躍來,猛地撞上流雲。
“嘭——”
仿佛在火花閃電在頭頂炸開。
高手對招。
實際發生不過瞬息。
“謝驚塵!”
尹蘿忍無可忍,揚聲喊道,“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你這樣壞脾氣誰敢同你成婚啊!”
謝驚塵稍怔,聽出了尹蘿的言外之意,放在她肩上的手鬆開,撥出一道琴音回擋,率先往後退開。
流雲劍嗡鳴之聲不止。
尹蘿沒敢對上蕭玄舟的眼神,明明他從來不生氣,僅有的冷臉都是阻止謝驚塵,她卻直覺他才是最不好惹的那個人——和裴懷慎一樣。
她對裴懷慎敬而遠之,然而時常躲不過蕭玄舟的潤物細無聲。
“蕭公子,抱歉。”
尹蘿本來有很多場面話要說,現在隻好省略,謝驚塵的危險性也不遑多讓,“婚約改過一次足矣,便不要再變動了吧。”
和你結婚的幾次都不順利,還是換個人吧。
老天爺。
可彆賭錯了。
蕭玄舟靜靜地望著她,眼眸深不見底。
即便在這種當眾被拒絕的情況,他居然都沒有什麼特彆明顯的表現。
“我知曉了。”
蕭玄舟的聲音尚算平穩,得體地道,“你願意便好。”
尹蘿心跳快了一分。
謝驚塵微微俯身,將驚塵琴放在她跟前的桌面上。
琴,人,宛如兩道界限,將她包圍其中。
“我會帶她回家中完婚。”
他不是在對她講,話卻最先落到她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