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蘿腳尖一動, 又停下。
謝驚塵牢牢地握著她的手。
尹飛瀾一時分不清究竟是她自身的躊躇還是謝濯限製了她,他又重複了一遍。
尹蘿望著他,眼神有瞬間的躲閃。
比起剛才見到溢於言表的欣喜, 此刻她已經將情緒儘數收拾乾淨, 得體又警覺地保持在一段距離外,那瞬間亮起的眼眸都似錯覺。
像是無處容身又橫遭驅趕的輾轉過後,很乖覺地把自己藏起來, 連出來巴巴地討顆糖都不會。
尹飛瀾從前最希望她這麼端莊嫻雅的。
“帶你去換身裝扮。”
尹飛瀾為自己無端的呼喚找到了合適的理由, 如此便能光明正大地將她帶走,“守二在隨行隊伍中。”
尹蘿聽見守二的名字, 似乎有些意動。
謝驚塵仍沒放手,話卻是對尹飛瀾說的:
“尹公子既有疑心,何必勉強。”
尹飛瀾臉色頓時冷了:“我尹家家事,與謝公子何乾?”
謝驚塵反問道:“尹公子又覺得她是尹家人了嗎?”
“謝驚塵。”
尹蘿被握著的那隻手往後拽了拽,小聲製止。
謝驚塵不為所動。
他無法確定尹飛瀾會對“隻能肯定身軀是妹妹”的尹蘿做什麼,會不會因為懷疑再次傷害尹蘿。
交給誰他都不放心。
昨夜入眠,他睡在鄰近的屋子裡不曾遺漏動靜。其他人在另外方位的鄰近處, 同樣無法令他放心。
尹蘿見他不聽,試圖抽出手。
謝驚塵垂眸看她。
琉璃如冰, 不言不語便很有唬人的氣勢。
尹飛瀾這事到底是要面對解決的。
“那是我兄長。”
尹蘿道。
聲音並不大,可在場都是有靈力的修士。
蕭負雪蹙了蹙眉,近在咫尺,自然能讓他完整看清謝驚塵和尹蘿的動作。
強硬, 獨斷, 我行我素。
昨夜至今一直如此,適才迎面撞見,又是近乎強迫的拉扯。踉蹌之下, 蕭負雪以為尹蘿埋首要哭,遞出帕子的動作亦是攔下謝驚塵。
不過當下,聽懂了對話間的不同尋常——召靈探問的結果大約影響到了尹飛瀾對尹蘿的態度,在對謝驚塵不滿的同時,蕭負雪卻矛盾地讚同了謝驚塵這一刻的“強硬”。
夢中、現實,放任她離去,出事後那種力所不及的驚痛記憶猶新。
將她交給誰都無法徹底放心,罔論是對她心存疑慮的人。
“尹公子當日在場,召靈結果確鑿。”
蕭負雪道,“然而世間事玄妙不可儘述,未定論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尹飛瀾:“?”
怎麼個意思?
自己的妹妹,外人倒攔著不許他接近了?
荒謬,太荒謬了!
尹飛瀾道:“我是她的兄長,難道你們以為我會做什麼惡事不成?”
話中隱約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謝驚塵投去一眼,又收回,並未作答。
……這種不言而喻的嘲諷意味極強。
配上謝驚塵這副自帶高高在上的冰霜氣質,殺傷力翻倍。
尹飛瀾看著很想衝上來打一場。
蕭負雪思索片刻,慎重地道:
“尹二小姐在藥廬病重昏迷,不知尹公子是否知曉此事?”
尹蘿失蹤之後,沿途發生的樁樁件件、連同這次的陳明因由的信件,尹飛瀾全都認真仔細地看過。
聞言,他卻先怔住了。
尹蘿病重,是因為她在途中遭遇歹人,是因為她受父親的命令離開家。
到中洲後的任何一個環節出錯她可能都不會站在這裡。
這種幸運的巧合能成為懷疑的加碼,同時——也讓人無法忽視,卸下懷疑後,她切切實實地吃了多少苦。
“……我知曉。”
確實是未定論,才讓他面對尹蘿的每個舉動都陷在兩難的搖擺間。尹飛瀾吐出一口氣,再次看向尹蘿,好幾息後,竟然是說,“有衣物,還帶了你喜歡的點心,你要不要來?”
最後那句問話堪稱生硬。
這個人根本就是不怎麼會同妹妹相處的。
尹蘿被他這麼直愣愣地盯著,少頃,點了點頭。
她轉向身邊人,壓著聲音道:“謝驚塵,放手好不好?”
謝驚塵眉目沉沉。
尹蘿仰頭同他對視。
“……”
謝驚塵終於鬆了力道。
再不鬆手,尹飛瀾就要動手了。
——差點被這小子繞進去,不讓他帶走尹蘿,憑什麼謝濯就能把她扣下?
尹蘿朝蕭負雪匆匆頷首,快步走向尹飛瀾,到了近前又慢下。
尹飛瀾滿臉的“凶神惡煞”便收斂了些,隻掩不住挑剔地道:“這穿的都是什麼?”
尹蘿眼角餘光打量著他的表情。
尹飛瀾邁開步子:“看什麼?”
尹蘿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問:“兄長怎麼帶了衣物,還帶了點心?”
她本意是疑惑尹飛瀾究竟是從哪兒趕來的,準備得如此周全。
尹飛瀾默然,道:“去藥廬時,想著萬一可能你還會出現在那裡,順便帶上了。”
“……”
尹飛瀾視線停留在她身上,話鋒一轉:“挽發也沒學好。”
尹蘿實打實地哽住了:“頭發太厚了,又很長,不好梳。”
“笨。”
尹飛瀾簡短評價,又道,“藏書閣中少了本書,是父親早年偶然得之的一本禁術。”
他意味深長地將話斷在此處。
尹蘿三緘其口。
尹飛瀾哼了一聲,話音隨著倏然邁遠的步伐飄散在空中:
“很聰明了。”
禁術也不是誰都能學會、用得好的。
-
尹蘿不敢說對誰一定拿捏,在尹飛瀾面前到底身份不同,又經過了那些日子不設防的相處,還算摸得準他的脾性。
她啃了塊點心,已經換了身衣服,守二正在為她挽發。
“小姐。”
守二忽然喚她。
尹蘿拍了拍守二的手背,又握住,掌心溫熱交疊。
守二不知為何有些鼻酸,約莫是以為逝去的人還能有溫度地來碰一碰便足夠撼動,她秉持著優秀護衛的職業素養,不露出端倪,道:
“大公子知道小姐學了些煉器,把您的那些記錄都帶上了。”
尹蘿剛剛就想問了,沒機會:“兄長為何會去藥廬?”
“您在那裡消失,大公子自然要去。”
守二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大公子與計先生起了些衝突。”
尹蘿詫異道:“那兄長是怎麼拿到那些記錄的?”
計如微可絕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人物,和他起衝突那便是不留餘地,彆說手稿筆記了,能揚的全都揚。
守二道:“大公子是拿到記錄後,表達了感謝,再與計先生衝突的。”
尹蘿:“……”
好有條理。
“說什麼呢?”
尹飛瀾走進來,端詳一陣,露出滿意的神色,“總算是像樣了。”
尹蘿忍住沒有吐槽他的直男發言。
鏡中人瞧著便是一位世家小姐,綾羅紅妝,不再是高馬尾有些潦草又隨性的模樣。
尹飛瀾屏退守二,陡然的靜謐後,一時間竟覺無處說起,仿佛哪個話題都不夠恰當。
試探不合時宜,追問也是試探。
他沉吟著,便問:“你和謝濯是怎麼回事?”
以為要被質問更多細節的尹蘿:“……”
一口氣真是上不來下不去。
“謝濯人雖狂妄,應當也不會冒然——與女子走得這般近吧。”
說到後面,尹飛瀾的口吻都不確定了。
他回想著謝濯那倨傲不放手的樣子,實在不能不責怪他,偏偏有尹蘿“意動”在前。
尹蘿試探道:“兄長以為呢?”
“我以為?”
尹飛瀾皺眉,“又不是我同他牽扯。”
轉念一想,倘若真成了妹夫,就是親戚上的牽扯了。
尹飛瀾對謝驚塵怎麼都不滿意,放在往日能說出千百個不讚同的理由:“謝濯性子太傲,你壓不住他,便隻能日日為他鉗製。能將你照顧周全,適當管束又不至於憋悶才是最好。”
尹蘿聽著耳熟:“兄長是指蕭玄舟麼?”
卻不想尹飛瀾淡淡道:
“崖邊遇險,他卻沒護著你,反是謝濯跳下去救人。最初便是念著他修為精進、天資卓絕,才想著將你許給他的。”
到頭來卻護不住人,要來何用?
尹蘿一呆,想著尹家護衛們是否沒有足夠說清楚崖邊的情況,又隱約明白大概這純粹是對於妹妹的偏心。
尹飛瀾停了停,這回氣虛了不少:“蕭負雪畢竟是蕭玄舟的雙生弟弟,你……”
“兄長!”
尹蘿揚聲製止。
尹飛瀾顯然也認為難以啟齒,沒有再說下去,心裡卻止不住地犯嘀咕,簡直是匪夷所思:
是怎麼把謝濯和蕭負雪都……?
這時回想起來,召靈探問不光是謝濯的表現毫不遮掩心跡,蕭負雪的反應也很是不對。
縱然不滿蕭玄舟那次未能及時救下尹蘿,但這親生弟弟的綠帽是否太過了些?聽聞蕭負雪性子乾淨純直,怎麼當著面地就來示好了?
如是想想,又覺得蕭玄舟多少有些慘了。
若是謝濯和蕭玄舟這妥當的性子融一融,倒是——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尹飛瀾趕緊打住。
“總之。”
尹飛瀾清清嗓子,“隻能選一個。”
……我當然知道隻能選一個啊!
尹蘿不知道尹飛瀾腦補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一番下來倒是切切實實緩和了那份不尷不尬的氛圍。她看了看尹飛瀾,道:“兄長現在看我,是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