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以兄長名義摻雜了欺騙的親吻與偷得無異, 蕭負雪從來不去回憶。直至此刻,才知道事情一旦發生過便是留有痕跡, 刻意遺忘不過掩耳盜鈴。
手指微顫。
耳墜隨之晃蕩,無意碰上泛起熱度的耳垂,宛如回應。
“你知道我是誰嗎?”
又是這句話。
比之上次,一字一頓得低緩清晰,問句更似陳述。
尹蘿發覺他左眼的瞳色隱約滲了些紅,融在一片琥珀中,不易分辨。
與其說是問尹蘿,更像是在問自己:
此時此刻, 我究竟是誰。
又該是誰。
紛繁心緒如潮漲落,混沌纏繞,他就在這片浪潮中掙紮沉浮。
尹蘿偏著腦袋打量他, 忽然伸手,掌心貼住他的面頰。分明兩人之間力量差異懸殊,她毫不費力抬起他的臉, 輕而易舉地掌控。
“你就在我眼前。”
她的聲音也如這似有若無的力道一般輕盈。
蕭負雪幾乎下意識避開她的目光,呼吸凝滯,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略微生硬地將眼神轉了回來, 眼睫不意扇動,流露出一絲意欲隱藏的拘謹。
尹蘿看著這一幕都不可思議。
他就在她眼前。
他沒有用兄長的身份。
蕭負雪意識到這點,海浪翻湧間終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明知荒唐虛妄,抓住的瞬間也沒有辦法放手了。
“……嗯。”
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有什麼東西悄然被放任。
尹蘿對他笑起來,雙手抱住他的脖頸:“丁香耳墜和我頭上的簪子是否不大相配?”
淡紫色和鮮豔赤色組合到一起多少有些不倫不類。
蕭負雪懸在半空的手垂落, 清越的聲音一如既往,聽不出什麼:
“那就不戴了。”
尹蘿往後仰了仰,看樣子是想要脫離這個懷抱,如同失修機關停在她身後的另一隻手做了個不被察覺的挽留動作,終究還是沒有阻止她。
但尹蘿隻是退出了一點距離,好面對面地注視著他,她驚奇地道:
“你應該說,那就把簪子拿下來。”
“……”
蕭負雪的眼睫又動了一下。
這是他整張臉上最為明顯的變化。
沾了雨水的鳥雀振翅,試圖擺脫無形的困縛。
尹蘿笑著對他道:“幫我拿下來。”
她的眼睛很漂亮,即便在蒼白失色的虛弱中,這雙眼中的神采也能灼人心神。而今這雙眼觸手可及,彎出漂亮愉快的弧度,忽而閉上,朝他靠近。
蕭負雪受了蠱惑跟著閉上眼。
失去視覺,其餘感官被成倍放大。
他能清楚感知到她呼吸的頻率,來自她身上獨特清香鋪天蓋地地包圍,將他逃無可逃地絞殺。
近在咫尺,就差最後那麼一點距離。
癢。
很微妙、細小的感受。
鼻尖不經意撞到他,那份親密的癢意隨之撤離,又貼近。
她在用眼睫觸碰他的。
蕭負雪心口縮緊,隨即又酸脹飽滿得澎湃激蕩。
他沒有睜眼,憑著感覺撫到她的發,往上,指背撞上冰涼的玉石。
他將這根簪子摘了下來。
仿若一種特殊的更替儀式,丁香耳墜順利地綴在她耳垂上,取代了那枚奪目粲華的相思玉。
“真好。”
尹蘿撥弄了一下墜子,腦袋歪了歪,額角短暫地同他貼在一起。
咚。
咚咚咚。
越過某個臨界值後,過於激昂的心跳所產生的強烈反饋令大腦趨向麻木,這個簡單無意的依偎動作瞬間又開啟了閘門,聲聲震耳,無法再忽視。
蕭負雪懸在她背後的手終於落到她身上,有一刻他的神情幾近痛苦,再也忍受不住了,難耐地靠近,最終卻隻化為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唇瓣相接。
克製得尹蘿險些沒反應過來這是個吻。
蕭負雪將她抱起來,她軟綿綿地窩在他肩頭,散落的發絲搔著他衣領外的肌膚,蠢蠢欲動的乾擾,他沒有撥開製止。
放任自流地在享受這種獨一無二的隱秘親近。
隻有把她如此親密地抱在懷裡,她的頭發才能近距離地沾染他。
身量差距在這種橫抱的方式□□現得淋漓儘致,尹蘿甚至不必特意去勾住蕭負雪的肩膀,就能完好穩當地待在他臂彎中。她把玩著耳墜,無聊了,就開始玩蕭負雪。
撫摸他衣襟上的花紋。
捏一捏顏色漸深的耳垂。
指尖在他下頜處有一搭沒一搭地劃兩下。
從這個角度,能看見他線條淩厲的下半張臉越繃越緊,淡薄的唇色卻在刺激下發紅。
尹蘿按了下滾動頻繁的喉結。
“……到了!”
蕭負雪急切的聲音有不易察覺的變調,忍耐許久後終於忍無可忍泄露的一絲狼狽。
折回海上的路途並沒有那麼遙遠。
即便抱著尹蘿,他也本不該這麼慢。
尹蘿待在岸邊,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忍不住想:
是不是有天分的修士都長得更高,這方面也要受上天的偏愛?
……她還見過哪個同樣很高的修士?
蕭負雪探查之後又去打聽了一番——正是因為幻境已經到了逼真的地步,說明形成幻境的主人也沉溺其中而非操控,這樣的手段才奏效。大多數人聽都沒聽過青蛟的存在,僅有的一位道這就是嚇小孩子聽話的說法,怎麼大人也信。
“動靜那麼大,怎麼沒一個人知道?”
尹蘿瞧著蕭負雪一本正經的模樣,也不好意思再逗弄,對這樁不感興趣的事稍微提了些興致。
蕭負雪道:“因為她不能讓更多人發現自己的存在。”
前後事情串聯成線。
“有人嘗試過以願力修煉,但都承受不了回應願望的代價。”
要實現那麼多人的願望談何容易,若真這麼簡單,修為最高的合該是當年還存在的各個國家的王,“這隻青蛟假托龍女的名義,實際上的祈求就並非是她承受,但願力都承載在那顆‘龍珠’裡,供她吸收。”
“照漁村地處偏遠,對待‘龍珠’如守珍寶,不會流傳外人;且作用是照亮魚群,大大限製了許願的範圍。”
算聰明的做法了。
然而小範圍的願力於真正潛心修煉的修士而言,又不值一提了。
蛟欲化龍,才走了這迂回吃力的偏門法子。
蕭負雪末了道:“既以願力為食,便不能眼看著作惡了。”
可大約沒人教這青蛟怎麼才算是“作惡”。
故而她攔了鮫人,卻又來攔他。
他殺鮫人是殺作惡之人,殺想傷自己在意之人,不過這深層分辨便是因果間的事了。眾生道俯仰天地,也不能說完全勘破了世間因果。
蕭負雪看了尹蘿一眼。
尹蘿蹲在一邊捧著臉,腦袋很重似的,腳邊是她用樹枝畫出來的簡筆畫房屋和小人:“有什麼為難的事嗎?”
“……需得等一等。”
蕭負雪據實以告,“以怨養魂,到底是誰告訴了青蛟這種辦法,又為何能起作用。此處所見最為直觀。”
意味著,不能馬上打破幻境出去了。
尹蘿“噢”了一聲,拍拍手站起來:“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蕭負雪沒料到尹蘿是這樣的反應。
輕鬆怡然得渾不在意。
“你想吃什麼?”
他問。
尹蘿掃過他的唇,道:“水晶糕吧。”
“好。”
蕭負雪完全沒有異議。
尹蘿發覺他意外地好說話。
外表看去翩翩公子,氣度不凡,卻半點世家子的高傲做派都沒有。
這個想法令她吃糕點的動作緩了幾分,很快被眼前熱氣騰騰、散發著甜蜜香氣的糖糕拉走了注意。
蕭負雪將油紙包裹著完好無損的糖糕放在離她稍遠的手邊。
一看便知道是新鮮出爐的。
尹蘿果斷拋棄了水晶糕,轉投新歡懷抱。
蕭負雪出聲叮囑:“小心燙。”
尹蘿分了一半給他。
蕭負雪搖頭:
“我不吃。”
尹蘿:“真的?”
“嗯。”
蕭負雪見她嘴角牽起,心頭稍鬆,“看店家剛端出來的,大約會好吃。”
尹蘿朝他笑了笑。
蕭負雪躊躇道:“你不擔憂麼?”
尹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道:“同你在一起,我便不擔憂。”
曾經兩度墜入他懷中,她也是這般信賴。
現在不同了。
他不再是兄長的身份。
蕭負雪拿出一方手帕,將尹蘿嘴角那點微不足道的糖點碎屑擦拭乾淨。
他會……做得比兄長更好。
-
幻境太真實,一日日流過,竟與真實無異。
蕭負雪追蹤到了青蛟下落。
大部分時間青蛟都是待在照漁村臨近的那片海域,近來和鮫人的見面次數增多,運動軌跡就開始胡亂波動,整合到一處——全都是海域裡觀賞度絕佳的地方。
懂了。
合著你們在約會是吧。
修真版戀綜,啟動!
“吃完粥後,再把藥喝了。”
蕭負雪將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放在桌上。
尹蘿:“……”
本來是不用喝藥的。
最開始那副壓驚的方子喝完一副便沒什麼了,“體虛”這個評價就跟預言似的,她跟著跑了幾個地方就不太行了,倒是弄得蕭負雪頗為緊張。
大概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蕭負雪這幾日尤為周密,接近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盯著她喝藥。
昨天她想拖延把藥悄悄賴掉,半天沒動一口。
蕭負雪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她:
“要喂嗎?”
尹蘿當場就嗆到了。
喂藥用來增進感情確實很不錯,就是太苦了,一口一口無異於延長苦澀。有必要的話,尹蘿會面不改色啟用,但……蕭負雪沒有尹蘿預想的難攻略。
不如說,他還挺白給的。
試探的臉頰吻馬上就能換來親吻,嚴格來說隻能算是觸碰,那也是回應了。
尹蘿放下粥碗,自下而上地看向他,俏皮地眨了下眼:“我喝了藥,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蕭負雪道:“好。”
“你都不問是什麼事。”
尹蘿打趣他。
蕭負雪抬眼注視著她,認真而坦誠:“什麼事?”
“……”
還真是。
尹蘿啞然失笑。
事實上,確實不是值得特意仔細盤問的事。
尹蘿隻是讓蕭負雪教她練劍。
——增加親密接觸、促進感情升溫的小手段。
聽見這個要求的蕭負雪怔了好一會兒,修長的身形凝固,遲緩地吐出了一個“好”字。
尹蘿已經有了基礎,但還不夠。
蕭負雪教她綽綽有餘。
她的悟性很好。
一如蕭負雪見她初次禦劍時便有的感想,她很適合習劍。
她已有的、對劍的熟悉,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又是誰教她的……
“嗯?”
尹蘿揮劍的姿勢受到了阻礙。
蕭負雪的手握在劍柄上,難以啟齒地寂然了一陣,低聲道:“我想教你彆的。”
他垂著腦袋,聲音又輕。
仿佛不知緣由地先判了自己的罪行,在她耳邊的絮語染上了祈求的意味。
尹蘿整隻耳朵都酥麻了,不明所以地道:“好啊,你想教什麼都可以,隻要是跟你一起。”
蕭負雪靜了一靜,看上去竟然有些不大好意思。
然後他擺出了新的項目:
教她賭博。
新買來的骰盅骰子在眼前一字排開。
尹蘿:“……”
這像話嗎?
你確實該不好意思。
“教你一些技巧。”
蕭負雪道,“以前沒來得及。”
尹蘿想到某點,興致勃勃地問:“你會出千嗎?”
蕭負雪遲疑須臾,點頭:“會。”
尹蘿於是又發現他很好看穿。
“你能教我出千嗎?”
她的神色中有雀躍的期待。
蕭負雪這次沉默得更久了,尹蘿眼神一直追隨著他,最終他還是道:“好。”
他按在骰盅上,修長的指節帶動骰盅,激起內裡骰子碰撞搖晃的聲響。
神色安然,無波無瀾如一個旁觀者。
忽然便有種難以言喻的特殊韻味。
“不要自己去出……玩。”
蕭負雪囑咐道,“有很多老手,你身邊沒人,容易受欺負。”
尹蘿猜測他本來想說的是“出千”,既然出千受欺負那就是技不如人,有什麼好抱怨的。思緒一轉,她道:“你會幫我出千嗎?”
“……”
蕭負雪歎息了一聲,極飄渺。
好像在為什麼感到為難。
良久,他道:
“不會。”
他平靜而輕描淡寫地道:“但是我可以幫你贏。”
從某種意義上,玩骰子比練劍要有趣。
尹蘿學著搖骰子的技巧,沒忘自己的根本目的:“你為什麼會這些。”
世家子也有二世祖。
蕭負雪實在沒有這類氣質,打個比方,他就像上學時代一路乖覺到大的前名,外表整潔得體,又帶點校園特有的澄淨純然。
他玩骰子時都沒半點要把家底揮霍一空的放縱感,說他是在搞學術研究都行得通。
蕭負雪道:“我修的是眾生道,眾生道什麼都要經曆的。”
他一心二用地揭開骰盅,漂亮的一排六點,卻隻意味不明地看著她:“所以——尹蘿,我並非不諳世事。”
直覺敏感地察知到了一點危險的觸角。
尹蘿更先抓住了看似凶險中的破綻:“情愛也要經曆嗎?”
蕭負雪:“不……”
他生出了些許無措。
靜水流深的暗潮被攪動了。
尹蘿向前一步:“誰教過你呢?”
“沒有。”
蕭負雪垂下眼,發覺這樣根本無法避開她,很快彆開臉,“可以不經曆這個。”
尹蘿看似不依不饒,語調卻繾綣地柔婉了:“那你不能愛人了嗎?”
“可以。”
他嗓音輕顫。
“可以嗎?”
尹蘿近在咫尺,殷切詢問有著期待的錯覺。
他們的距離已經貼得很近,而這個發問正該有另一種含義。
蕭負雪確實非不諳世事,他知道這代表這什麼:
“……可以。”
再次肯定的回答。
兩種截然不同的意思。
唇齒黏著,滾燙氣息在不知不覺中持續升溫,勢要湮滅周遭一切。與以往不同的親吻失去了本該有的枷鎖,從一開始便有了失控的征兆,愈緊密愈深切,激烈得主動招惹的尹蘿反而先承受不住,忍耐幾息後嗚咽著向後仰倒要躲。
蕭負雪扣住她的後頸,五指收緊,很快又徹底鬆開。
這下換尹蘿逃避似的彆過臉去,急切大口地呼吸著。
不規則的聲息無法掩蓋交融的心跳。
蕭負雪慢騰騰地拍了下她的背,最後一絲遲疑在她觸手可及的溫度中消失無蹤:
“下次我會小心些。”
尹蘿沒有餘力回應。
她開始懷疑那個貼一下就算吻的回憶是否記錯了。
……
皓月當空。
名為賞月實則刷好感。
尹蘿手指抓到了冰涼的石台邊緣,勉強短暫地清明了心神。徐徐漸進的侵入總是卡在她即將受不住的閾值,明知道他的糾纏是克製的,印象深刻揮之不去,便也清楚他不過是在克製。
……還真有“下次”。
不止一次。
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他的技巧熟練許多,儘是與她練習的成果。故而越發熟練地掌握著她的每個反應,生澀的橫衝直撞化為脈脈溫流席卷,她真手腳發軟地抱怨,他便道歉,誠摯又真心實意,隨即求知地試探改變,頗為嚴謹。
不要把優等生的特質用在這裡啊!
尹蘿腦中一晃而過近來他很少去外奔波走動,也很少提起青蛟和鮫人的事了,淺淡的異樣湧上來,又被即將實現目標的喜悅衝散。
這麼順利的攻略,應該可以提婚事了吧?
尹蘿決定再親一下就說。
烘托點氣氛。
她主動,蕭負雪反倒停了停,輕微地吮了下她已經泛紅腫的唇瓣,將她嚴嚴實實地抱攏了。在尹蘿看不到的地方,左眼赤色濃鬱如滴血,這是他動|情至深的反應。
然而她就這麼靜靜地靠在他懷裡,整個人鍍在月光中,溫柔朦朧,不再是水中撈月的如夢似幻。
蕭負雪感受到了某種不願外人窺探的靜謐安寧。
他沒想到尹蘿會認出他,並且原諒了他——她第一天態度改變,他就意識到了。
願意給他重新來過的彌補機會。
“尹蘿。”
雙臂無聲地收緊,蕭負雪附在她耳邊,身軀在儘力嵌合著她的每一處,不留餘地。她在懷中,他卻好似被禁錮的那方,“不要嫁給彆人。”
“嫁給我……好不好?”
他對她說了很多個好,現在輪到她了。
尹蘿詫異一瞬,含笑點頭: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