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九章 人憎狗嫌(1 / 1)

“娘子的身子已經好轉, 藥再不必按例來吃,隻需三日服一碗補血益氣的藥膳即可。平日裡多注意著,近來暑熱漸起, 莫要貪涼食冷。”

李醫師收回診脈的手,首次沒有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如是囑咐了一番便要離去了。

尹蘿險些沒回神,大腦已經接收了信息,欣喜之下忍不住重複確認:“真的!那我出門時稍有疲憊也不必馬上停下歇息,可以繼續玩了?”

李醫師低頭就對上她滿懷期待的眼,難得多說了些:“娘子的虧空在逐日補足,隻是先天太弱, 日常起居才需要謹慎些。適宜的活動對娘子有益, 旁人當然不比娘子更了解自身,隻需自己把握便可以了。”

“謝謝您!”

尹蘿激動地握住她的手, “沒有您的超絕醫術我絕不可能好得這麼快, 多虧了有您!”

“……”

李醫師抽了下手,沒有繼續堅持。

前段時間門明明都是春夏之交,尹蘿仍然手腳冰涼, 瞧著是正盛的花朵, 卻已然有了頹靡意味。如今終於更多了常人的活泛,觸手生溫, 總算不枉她頂著裴二公子的莫大壓力扯了樁“積鬱成疾”,想讓人好過些。

不過這往後的日子, 終究得自己走了。

“娘子珍重。”

李醫師略略頷首, 背上了藥箱。

尹蘿怔了一下,幾步跟過去送她出門:“李醫師以後不來看我了嗎?您要去哪裡?”

李醫師聽出尹蘿的意思,道:“我不走的。”

她頓了頓:“娘子的身子好轉, 要見醫師的日子自然少些。”

“若是您不嫌麻煩,願意來見我,往日診脈的時間門我都會在這裡等您的。”

尹蘿真心實意地道,“李醫師是我來這裡後,難得對我好的人,我見到您便覺得安心。”

“……”

李醫師攥了下藥箱帶子,“若為娘子身子著想,每日請脈並非不可。”

她不隸屬於裴家,是受裴懷慎的恩情與召請做醫師,平素在自己院中研究醫術,足不出戶,頗為清閒。

尹蘿眼眸驟亮,滿是雀躍:“我去告訴裴懷慎!”

李醫師忽然想到:

也許毋需擔憂這位娘子今後的路了。

她是很討人喜歡的。

即便不想同她過多接觸,可總免不了應她的話。

尹蘿確實高興。

從穿過來和姬令羽“肉搏”開始,她就斷斷續續地處於掉血狀態,到藥廬那裡負面buff都疊滿了。

沒想到陰差陽錯,倒是在裴懷慎這裡徹底養好了。

可見“禍兮福所倚”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裴懷慎這幾日神出鬼沒,又難見人影。

尹蘿懷疑他想躲著自己。

是那天的表現一下子太過了?

但她不覺得裴懷慎對她的好感真刷到某個界線以上了。

尹蘿沒急著去找裴懷慎,午後要出門與劉公子的妹妹去釣趣——就是那位宴席上過來扒拉她桌子的劉公子。“釣趣”指的是在放好東西的池中釣一些蘊藏靈力的花草,既風雅又解悶,中洲頗為盛行。

“娘子,差不多到時辰了。”

尹蘿假意出門,實際殺了個回馬槍,趁婢女護衛不注意就往裴懷慎的院落裡奔。

與其等人想通,當然是要主動出擊。

“娘子!”

婢女的聲音有些慌張,但並不敢上手去攔。

護衛們就更不敢了。

裴懷慎不是對下屬凡事都交代清楚的統領者,通常隻是下個命令,這在以往很好遵守。

但尹蘿的出現是例外。

近距離服侍的婢女們不止一次看著裴懷慎為尹蘿改變主意,仔細想來那些事雖多是細枝末節,卻都在私下進行。恰恰是因為裴懷慎身邊從未有過女子近身,難以對比這究竟又是逢場作戲,還是自家公子秘而不宣的某種心事。

婢女們不敢沒輕沒重地傷了尹蘿,便見這位一貫瞧著嬌嬌弱弱的娘子靈活飛速地躍過了花園,幾個挪騰差點就要追不上人了。

打鬥聲?

尹蘿神廟逃亡成功的欣喜沒持續多久,靠近裴懷慎的院子隱約聽見不同尋常的動靜,清楚分辨便已經是入了波及範圍。

她迅速找了個地方隱蔽,想偷溜卻發現落下了阻絕結界。

裡面出不去,外面進不來。

黑衣蒙面人將裴懷慎團團圍攻,守候在側的護衛和暗衛開始尚且能平分秋色,逐漸地顯出頹勢。

裴懷慎不得不親自迎敵,鳳翎扇開闔,不光是鳳翎,竟現出整個鳳凰騰空展翅的景象。

然而沒多久就被打掉,鳳凰哀哀墜落消失。

鋒利刀刃削掉了裴懷慎的一截衣袖,緊接著一掌正中胸口,被打得吐血。

尹蘿眼眸微睜。

不是吧。

我以為你做戲結果你來真的?

這一掌不輕,尹蘿藏在暗處都感受到了劇烈而強大的衝擊力。

出手之人毫無疑問想讓裴懷慎死。

後路被斷,情勢凶險。

尹蘿視線快速左右來回,思緒比這更來得紛雜混亂:

幫?

還是之後趁亂逃跑?

尹蘿放在胸口處的手背碰到了戴在脖頸間門的幻容鎖,如夢初醒——

唇亡齒寒,誰曉得這群人之後會不會屠殺整個裴宅。

裴懷慎的行事作風縝密謹慎,就衝著他每次喝完酒大晚上還要看賬本,尹蘿不覺得他會這麼輕易地失敗。

況且,這是千載難逢刷好感的機會。

尹蘿拿定主意,瞅準時機衝了出去。

裴懷慎左右支絀,暗衛為他短暫地開辟出道路,即刻被敵人封死。

知曉僵持不妙。

這群蒙面人對了個眼神,以包圍的陣勢主動衝上前去,牽製住裴懷慎身邊最後一批暗衛,剩下的人井然有序地第二波迎上,直指裴懷慎。

裴懷慎扔出護身法器,這最後一道屏障也未能撐多久,鳳翎扇扇骨與兵器撞出的聲響恍若哀鳴。

胸前破綻洞開。

冷鋒銳利。

一道身影不期而至擋在身前。

裴懷慎呼吸頓止,心跳隨之漏了一拍。

最先感知到的是裹挾在血腥氣裡,隨著靈力震蕩而起的風浪一同送過來的馨香。

裴懷慎很熟悉這種氣味。

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樣。

烏雲疊鬢間門綴著幾顆泛著粉色的剔透明珠,應當有五顆的,中洲這邊五是個吉利數字,如今隻剩三顆。大約是慌亂跑動時,不慎掉落了。

裴懷慎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注意到這些無足輕重的事,割裂般在狂風驟雨的當下切出了一半的魂魄去停駐,或許是預感早知這可能是最後一刻。

他意識到擋在身前的人是誰,清楚地衡量了那一刀她受之即死,抵擋的右手甩開了鳳翎扇,去扣她的肩膀。

殺招不容留情,刀鋒更先落下。

右側失去阻力的兵刃同時砍向裴懷慎的肩膀。

尹蘿的反應時間門比裴懷慎、和這名持刀的黑衣蒙面要充足,更因事先做了準備,毒藥與機關發出的時間門在抵達之前就率先開始。

第一針正中後頸,毒性的快速擴散讓尹蘿更有把握靠近;隨即□□,皆是脆弱要害,根根淬毒。真正站在裴懷慎身前,尹蘿隻剩最後一針沒入蒙面人喉頸,刀鋒懸停,無力垂落。

尹蘿欲轉身,肩膀處的大力將她猛然帶倒——事實證明,在人後背搞“偷襲”確實比較容易得手。

裴懷慎抱著她滾了幾圈,右肩膀處鮮血汩汩湧出,大概因為受了傷,他掐著她肩膀的手一直在很不規律地顫抖,也有些像痙攣的抽搐。

尹蘿沒空管他,飛快抬起腦袋看了一眼。

暗衛們重新聚攏過來。

很好。

沒料錯。

回頭。

裴懷慎死死地盯著她,眼睛裡溢出幾縷紅血絲。

尹蘿:“?”

近在咫尺,裴懷慎的呼吸時斷時續,猶如風中殘燭。

尹蘿唇角微動。

裴懷慎猛地側首吐出一口血。

幾滴濺在她發邊。

特彆像什麼變態殺人狂現場。

尹蘿:“……”

默默閉上嘴。

“公子!”

“保護公子!快!”

黃花菜都涼了這會兒喊“快”隻能說是儘職儘責在完成謝幕了。

“娘子也在!當心著娘子!”

尹蘿:。

兵荒馬亂,阻絕結界的維持時間門已到,更多護衛和暗衛湧來,那群黑衣蒙面人見勢撤退。

裴懷慎吐完血沒暈,緊抿著唇不知道是否在忍,目光渙散迷蒙,遲遲沒有發號施令。

靠近護衛將裴懷慎和尹蘿一同扶起來,險些無從下手,湧出的鮮血將裴懷慎大半個身子染紅,連尹蘿的肩膀、手臂都未能幸免,好似都要血流乾了。

難怪蒙面人走得那麼乾脆。

看著都感覺裴懷慎活不長了。

“請醫師來!”

尹蘿當機立斷,語速快速地道,“煩請先為他止血,將屋子裡儘快翻查一遍,死守這個院子。賊人屍首原樣守護,暫且不必清理。”

她畢竟不是裴家實權者,補充了一句:

“敢來裴宅公然刺殺,不可輕忽大意!”

這句主要是為了煽動大家情緒。

跟隨她的婢女護衛領頭稱是,眾人皆應。

肩頭一沉。

裴懷慎徹底暈了過來,腦袋砸得她身形一歪,手擋了擋,尹蘿欲哭無淚地屏息幾秒:“……先將公子抬走。”

看著也不重,怎麼這麼沉。

她的手受機關後坐力和地面翻滾的影響,亟待罷工。

護衛已經封鎖了裴懷慎的穴道緊急止血,上前來小心地扶起裴懷慎,掰開他扣住尹蘿肩膀的右手。

掰不動。

力道再大點唯恐牽動惡化了傷口。

尹蘿看著這幕,很是擔憂:

“他這隻手不會已經廢了吧?”

完全不受暈倒的影響,如此頑固堅守。太逼真弄得她都搖擺判斷,稍微真心實意了。

護衛:“……”

-

尹蘿守在裴懷慎的屋子裡。

倒不是單純為了刷好感和信任值。

裴懷慎沒跟她商量過,誰知道宅子裡彆的地方安不安全?

“娘子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如今添了新傷,夜夜守著公子怕是要熬不住的。”

婢女小聲勸誡。

尹蘿順手拿過溫熱的帕子替裴懷慎擦了擦冷汗,內心活動隻能用“眼睛瞪得像銅鈴”來形容:我沒說要夜夜守啊!這才第一天,怎麼就給我套人設了!

等情勢穩定,她既不是醫師又沒有靈力,當然是先回自己的屋子。

婢女所說的“新傷”,是尹蘿被靈力刮花的肌膚。場中靈力震蕩迫人,但還不到震及肺腑心脈的底部——真到這個地步,尹蘿就不會考慮發揮,隻管先離開保住小命要緊。

“我的傷不要緊。”

尹蘿手法輕柔,專注地望著裴懷慎,“現在這樣,我實在不放心。”

“醫師說公子失血過多,且得昏迷幾天,娘子有心,公子會高興的,隻是切不可勉強。若娘子不適,務必告知婢子。”

尹蘿將帕子放回盆中,抬首,對她略顯疲憊地溫和笑了:“好,多謝你。”

尹蘿坐在床前看著面色慘白的裴懷慎。

對自己都能這麼狠,此人真是可怕。

能從市井間門脫胎換骨,就該知曉他的狠心決斷。

明珠照耀出光即便再柔和瑩潤,也是冷色調,將裴懷慎這張失血過多的臉襯得更慘無人色。

“燭火晃人眼。”

這點講究尹蘿是知道的,尹家都不大點燈,除非是掛在外面圖彩頭,“可有不必燭火卻似燭火的光?”

婢女簡單應下。

然後拿來了幻紗綢,在每顆明珠外都結結實實地繞了一圈。

尹蘿:“……”

你,我……算了。

謝驚塵拿幻紗綢寫字,裴家拿幻紗綢纏明珠,你們能成為朋友不是沒有道理的。

暖光之下,裴懷慎瞧著就好多了。

尹蘿無事可做,便盯著他發呆,久而久之昏昏欲睡。旁邊有一張小榻,尹蘿撐不住便去睡了。

……

“怎麼讓她在這裡睡?”

“娘子情深意重,守著您不肯離去。”

“醫師給她瞧過了麼?”

“瞧過了,娘子並無大礙。”

沉默一陣。

最開始的那道聲音又道:“跟在她身邊的人都換一撥。”

“是。”

往後是愈發低的細碎絮語,穿插著些許熟悉的詞彙,尹蘿便是在這等氛圍下過渡到蘇醒。

對話聲立即停止。

尹蘿睜開眼,正對上裴懷慎晦暗莫名的視線。

屋內隻餘他一人。

“……你醒了?”

尹蘿揉著眼睛坐起來,“我去請醫師。”

裴懷慎喊住她:“不用。”

他又道:“過來。”

尹蘿在床邊的凳子上原樣坐下。

裴懷慎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擦眼不用帕子,下意識說自己去請醫師……在外流落十數年,世家嫌她不夠大家閨秀,難道是她自己願意走失的麼?

深夜在此,哪裡是情深意重,擔憂外面不安全才是真的。

她要是不這樣警惕,流落的日子,早該被人生吞活剝了。那滋味裴懷慎再體會不過。

所以才不忍,看她無端陷入身敗名裂的死局。全盤計劃被打亂,等候著暗中窺伺者的下一步,對謝驚塵的擔憂,對她不可避免同時存在的警惕與審慎,想看看她究竟有何值得人這般對付……

太多了。

思緒紛雜、關注太重,如今一看見她,便幾乎隻能看見她。

裴懷慎自覺陷入了自我思慮過重的陷阱,近來少見她,腦海中重現她擋在身前的景象,揮之不去。

“你在這裡守著無用。”

裴懷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左頰處有一道劃痕,頸窩處還有一道,一片雪白間門尤為刺眼,似白玉細瓷上崩出的裂紋,泛著微紅,“回去睡,沒事了。”

醫師說,她身上有七道劃痕。

尹蘿遲疑著,面露憂色:

“你真的沒事麼?”

“有一種把戲,不必什麼珍稀奇寶,能讓人的血看起來仿佛流不儘。”

裴懷慎看似另起話頭,“你幼時是否不夠機靈,沒發現這麼好的法門?”

尹蘿看著他的臉色,覺得這事全然不如他說的如此輕鬆:“你這會兒都隻能躺著了。”

“唔,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裴懷慎忽然說了一句與世家公子氣質完全不符的諺語,他醒來後的這短暫時間門裡似乎發生了什麼微妙的變化,口吻輕快而低微,“出手這般狠辣,沉不住氣,注定要輸得更快。”

尹蘿調整了下姿勢,用左手抵著支撐力:“裴玉成?”

“想你不算太傻,果然猜到了。”

尹蘿道:“沒有更穩妥的辦法?”

“演戲累了,正好休息幾天。”

裴懷慎望著床頂,百無聊賴地一心二用數著紋路,難得想同人多說些話,“他千方百計地使絆子,我要是出面解決多沒意思。既然我占著真少爺的名頭,就得物儘其用地嚇嚇他,好讓他知道,我隻要是我,他便永遠贏不過。”

這話乍聽不算什麼,最末那句越想便越可怕。

“你那番話說得倒是很有氣勢,不過……不幫人擋是最好的。倘若非要擋,彆用胸背,心脈所在最難挽回。”

裴懷慎停頓兩息。

尹蘿以為他要問那些淬了毒的針和她自己做的小機關,這點她權衡的時候都考慮進去了,並不怯問。

說不定能靠著暴露此事再刷點信任值。

裴懷慎卻道:

“怎麼不跑?”

這氛圍無端地好,某個瞬間門重疊如友人的秉燭夜話。

尹蘿慢吞吞地道:“我想過可能是假的,又怕是真的。”

“……”

裴懷慎側首再度看向她,“是我沒有同你身邊的婢女護衛交代清楚,明日你就能見到新的一撥人了。”

“他們既不清楚內情,何必換了?”

尹蘿並不讚同。

裴懷慎的表現相當漠然:“做不好該做的事,就當讓位。何況我僅僅是換了人,若留下他們,這次風平浪靜,下次就會對你更懈怠。”

尹蘿問:“還有下次?”

裴懷慎的目光又收回去了,並不說話。

尹蘿又覺得困了。

聽人輕聲說話在夜間門尤為催眠。

她找出一塊牌子,遞過去,好讓裴懷慎看得更清楚:“這個牌子,是我在草叢裡撿到的,是你的麼?”

很普通的一塊木,磨損得厲害,上面歪歪斜斜地刻著一個“久”字。頂端有個小孔,應該是曾經串著繩子,卻不慎遺落了。

裴懷慎隻看了一眼,手臂險些抬起來。

“哎——彆動!”

尹蘿壓住他的動作。

裴懷慎道:“是我的東西。”

“你說,我給你就是了。”

尹蘿把木牌塞到他手裡,“要是傷口再崩裂,可不是休息幾天的事了。”

裴懷慎指尖蹭了蹭木牌上的刻字。

這個刻字……不像是成年人的手筆。

哪怕是字不怎麼好看的成年人,刻出來也不會這般稚拙。

尹蘿不禁問道:“這是什麼?”

裴懷慎靜靜地道:

“是一個人的墓碑。”

“?!”

尹蘿驚訝不已,腦中閃過諸多猜想。

裴懷慎閉上眼,呼吸漸趨平穩,擺明了不打算繼續交談。

尹蘿不自討沒趣,起身回自己院子了。

走的時候悄然關了門。

門扉合攏。

裴懷慎睜開眼,眸色清明。

這是他自己的墓碑。

小時候不認識字,被“父母”賣了以後取的是個賤名,偶然聽見人家學堂裡夫子喚學生的名字,覺得彆人的名字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麼好聽。

他平時不走這條路,隻是今日拿柴去換番薯才繞了路,怕錯過了這次再沒有機會,就在院牆外等,等著學子們下課,求那個名字好聽的人給自己也取一個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聽,可以給我取一個名字嗎?謝謝你大恩。”這句文縐縐感謝人的話是他聽大人們說的。

“啊?你沒有爹娘取名嗎?為什麼找我啊?”

“……我的名字不好聽,我想換一個。”

那人問他叫什麼。

他說了以後,那人笑了好一會兒,說:“我的名字是祖父和父親想了一個多月才取的,翻遍了典籍古書呢!要取一個像我這樣的是不成了,我看你也用不上這麼好的名字,嗯……那你叫‘久’吧,再配上你的姓,取意長長久久,也算是個好兆頭啦!”

裴懷慎問他這個字怎麼寫,不好意思說自己沒有姓。

那人在地上劃出字形。

裴懷慎目不轉睛地盯著,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這個事是很不一樣的,他趕緊拿出一塊平整些的板材,用石子一筆一劃地刻上去了。

這樣便不會遺忘了。

“你的字好醜啊。”

那人說。

裴懷慎卻很寶貝地捧在懷裡,對他再次道謝。

他後來長大了走南闖北,慢慢地混出些名堂,彆人大多叫他“阿九”。他沒有特意更正,當年的那塊牌子仍隨身攜帶著,石子刻印磨損後便用刀遵循著鑿了一番。

無名無份,沒有背景,要往上爬是免不了浴血,風險過大時他就握著這個木牌,想:

想來是無人替他安葬立碑,他自己早早準備著。即便死了,也不會是沒有名字。

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發現,其實他是叫阿久的。

-

裴懷慎在家休養的日子,於尹蘿而言,隻能用日益人憎狗嫌來形容——

受傷之前是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現在反倒是他見天地喊尹蘿過來,架勢大有重複先前尹蘿一日三問他人在何處的風範。

可那會兒尹蘿又逮不著他的人!

尹蘿覺得裴懷慎純粹就是為了解悶和拖人下水的惡趣味。

他傷的是右手,很多事都不能做,對著賬本就是看一看,根本無法動手。

每每這時,裴懷慎就會幽幽地看尹蘿一眼。

尹蘿:“……?”

補湯是一式兩份,醫師說尹蘿跟著喝沒什麼問題,就成了每日午間門的固定項目。

“快喝,涼了效果不好。”

裴懷慎一邊翻看密信,一邊催促著尹蘿。

尹蘿無語凝噎,默默盯著他面前那碗壓根沒動的補藥,眼神強烈譴責:你怎麼好意思說我的?

裴懷慎顯然沒有相對應的羞恥心,大大方方地視而不見,一封接一封地掃著密信。

【謝驚塵】

裴懷慎手一頓,點開。

內容不長。

裴懷慎看見“結魂珠”這三個字,眉心深蹙著,看了看尹蘿。

尹蘿瞪了他一眼。

“……”

裴懷慎往下看,指尖凝住。

結魂珠在裴家。

那麼。

謝驚塵要來中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