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涉義的陣仗顯然不是簡單逛逛街能比得上的。
那所謂“真正用得上的首飾”在今日終於派上用場, 婢女們問尹蘿要選哪一套衣服、想如何搭首飾。
尹蘿挑的是件月白色羅裙,清雅大方。
裴懷慎卻道:“太素。”
他命人將衣裙都拿出來,視線轉了一圈:“你喜歡赤色麼?”
尹蘿:“……還好?”
“穿那件。”
裴懷慎指了件赤色衣裙。
赤色太濃重豔麗, 所搭配的首飾和妝容也要相應變換。
婢女們有序動作起來。
尹蘿“哎”了一聲。
婢女們停下。
“都打扮好了, 再換豈不是要耽擱了?”
尹蘿道。
裴懷慎掃了眼, 道:“不急。”
他就近坐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穿好看些。”
……是穿張揚些吧。
尹蘿默默腹誹。
裴懷慎看中的這件客觀來看頗為漂亮, 隻是過於華麗炫目。當初送來的衣服,這是最末的一件, 正是因為工藝繁複。
這一番折騰又耗去許多時間。
“臨近正午,日頭正毒, 不妨改道從河邊走, 好賞賞景、散一散暑熱。”
裴懷慎搖著扇子, 姿態悠悠然。
不過初夏, 泗陽的地理位置又好, 哪裡有什麼暑熱。
能離開澧苑,於尹蘿而言是個好消息。
涉義是裴家產業的又一重心, 天下富商聚集之處。那日聽裴玉珂所言,涉義商人動亂, 或許是那位狸貓大哥在暗中搗亂的手筆, 然而動蕩就會有機會。
故而尹蘿今日早早便起,十分配合。
裴懷慎這般, 尹蘿三番兩次後懶得操心,隨走隨賞景,橫豎也得等出了泗陽城再說。
出行的排場大,馬車也華貴非常。
寬敞,一應俱全, 比之謝家的無垢影車都不差什麼了。
裴懷慎用扇掀起簾子一角,對著車外徐徐的景色,道:
“無垢影車可任意變幻、翻山越海,這輛馬車不過是徒有其表。”
尹蘿瞧了他一眼。
裴懷慎回首,動作未變,隻是望著她。
“裴公子自謙了。”
尹蘿道,“這輛馬車在另一番意味上,何嘗不是一騎絕塵。”
裴懷慎品味著“意味”二字,收手,扇柄順勢在掌心敲了敲:“諷刺我?”
“裴公子多心了。”
尹蘿的注意被鳳翎扇吸引一瞬。
扇子在裴懷慎手中翻轉自如,鳳翎栩栩欲活似要從扇面掙脫而出。
裴懷慎忽而將扇往前一遞。
尹蘿未及躲閃。
扇上霧濃。
下一刻,鳳翎不期然脫出展開,搖曳亭亭,華美無方。
鳳鳴縈繞耳畔。
尹蘿目不轉睛,忍不住驚歎:“好漂亮!”
裴懷慎隱約笑了笑,道:
“這便知道,鳳翎究竟是真還是假了。”
尹蘿想起戴在脖頸的幻容鎖:
莫非這東西還有讀心的功效?
“又想什麼?”
裴懷慎揚起一邊眉,“積鬱成疾,還憂思多慮。”
扇面合攏,鳳鳴驟停。
裴懷慎用扇杵了杵尹蘿的額角:“停停你的腦袋吧。”
尹蘿往旁側閃避:“你怎麼不停。”
裴懷慎道:“我不為其擾。”
尹蘿本就彆開臉,這會兒整個身子都轉了個方向,擺明了不和他交談。
裴懷慎靠在軟墊上,道:“什麼都寫在臉上了。”
馬車外傳來一聲低語。
“公子,裴大公子在前方等候一敘。”
“嗯,你們停下玩會兒。”
裴懷慎隨手整了整衣襟起身,“照顧好娘子,彆閃失了她。”
此話一出,車隊便井然有序地停住了。
“是。”
尹蘿暗自咬了咬牙。
聽裴懷慎嘴裡吐出“娘子”這兩個字,真有種說不上來的……精神攻擊。
尹蘿趴到裴懷慎原先的位置,掀開簾子。
不遠處有一方四角亭,裡面端坐著一位白衣公子,僅以肉眼的第一印象,氣度不凡。
比之漫然前去的裴懷慎,確實更符合一位世家翩翩兒郎的形象。
裴懷慎在亭中落座,同尹蘿熟悉了的幾個婢女已經圍攏在馬車邊:“娘子可要下來走走?河溪邊有處陰涼所在,花儘開了,可供娘子賞玩。”
尹蘿道:“不必了。”
一是懶得走,她又不是沒見過河溪;二則謹記“積鬱成疾”人設,順便遠程看看裴懷慎和裴玉成的真假少爺對戲現場。
這兩人的交談乍看去還算和諧。裴玉成說兩句,裴懷慎笑一笑;裴玉成舉杯,裴懷慎亦然;裴玉成起身拜……
啊?
搞這一套?
尹蘿恨手邊沒有爆米花。
裴玉成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自降姿態,站在裴懷慎的立場上就是其心可昭。
裴懷慎沒去扶,甚至沒起身。
好歹知道表情上做做樣子,一副惋惜神態,眼皮一抬,毫無征兆地往尹蘿這邊看來。
惋惜便立刻成了戲謔。
好似在說:
噢,偷看被我逮到了。
“……”
尹蘿無言以對,默默地縮回了馬車內。
不多時。
裴懷慎折返,車隊仍未啟動。
裴懷慎道:“不想下去?”
“熱。”
尹蘿半趴著,隨口扯理由。
“沒有比冰蠶羽織更合宜的衣料了。”
裴懷慎看她一眼,“你受不住寒冰,忍著。”
剛剛那麼能猜,這會兒胡扯敷衍怎麼就信了?
尹蘿抓住衣擺,舉起:“這是冰蠶羽織?”
“不然?”
這件衣裙重工繡樣、織金造就,居然是冰蠶羽織的料子。
“你的所有衣物都是冰蠶羽織做底,一件件繡的。”
裴懷慎道。
“……”
尹蘿粗略估算,數字驚人,不禁輕吸了一口氣,“裴家究竟有多少家產?”
裴懷慎:“你應該問我究竟有多少家產。”
尹蘿呼吸一窒,不跟他說了。
裴懷慎見尹蘿半側過身,等了一會兒,半仰著把袖口搭在面上,就這麼彆彆扭扭地均勻了呼吸。
尹蘿通過呼吸聲判斷,回首,分不出裴懷慎身上的料子,再看自己,感覺動一動都在往下掉錢。
如果裴懷慎從小就在裴家長大,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尹蘿想了一圈雜七雜八的,得出結論:
會更有錢。
“……”
-
抵達涉義城外,所見愈為乾淨整潔、明顯打理過的花草樹木,就能看出這座城的富裕。
進了城,張燈結彩,高歌曼舞。
道路兩邊的高閣還有人往下撒花,歡迎裴家二公子的到來,看不出動亂的痕跡,入眼儘是繁華。
裴懷慎安坐車內,撫著袖口:
“帶上婢女護衛,想出門自己去逛著玩。”
早早打算好找借口往外溜的尹蘿:“?”
“沒空帶你。”
裴懷慎看了看她,伸手按住她的肩。
位置不對,往裡抵達頸側。
掌心未曾挪開,簡單的動作便似撫摸。
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一停。
尹蘿道:“輕些。”
裴懷慎指尖懸在她頸側,即便不直接觸碰,這樣的距離,即便不去看,仍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溫度。
“這也覺得痛?”
他仿佛嘲弄。
指尖落下,在肌膚印出星點緋紅。
尹蘿這次無法嗆聲。
確實不痛。
涉義城中有裴家住宅,裴懷慎半道上就被趙家的老爺請走了,尹蘿回裴宅修整一番,出門逛街。
還尤為慎重地問了:
“可有暗衛隨行?”
正如裴懷慎最初和她談利害,嘉蘭是她不能暴露,而固若金湯的澧苑,實則也能保她無虞。
跑路這個事得講技巧和危險係數。
“娘子隻管放心出遊,暢情玩樂。”
尹蘿安心地出門了。
有目的的逛街,去首飾成衣鋪子都沒什麼用,首選茶館,自帶說書人最佳。
尹蘿蹲了半個點,聽到一則近來有妖狐統領北方妖類、和世家聯手的軼聞。
中洲不比東洲,沒有什麼世家均衡。裴家獨大,幾個發展多年勉強苟住的世家要想出頭太難,便將心思打到了些秘而不宣的偏路上。
尹蘿:你說的這個妖狐,是不是就叫姬令羽?
中洲是姬令羽狡兔三窟的其中一處。
尹蘿沒忘這點,想不到他這會兒就開始崛起了。饒是姬令羽正在中洲,尹蘿實在不覺得這是個脫身的上選。
有血誓在身,姬令羽再沒出現過,想必是過了發情期,專心走升級了。
尹蘿又聽了好一會兒有關涉義城內的事,在小攤上轉轉也能有收獲,附帶著給裴懷慎挑了個小擺件。
她小聲道:“身後那兩個人,是不是在跟著我?”
婢女道:
“是闕餘秦家的小姐和家中婢女。”
“闕餘秦家?”
能說得這麼清楚,想必不是泛泛之輩。
婢女垂首:“公子與秦家素有往來,秦小姐幾番攜禮代父拜訪,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尹蘿頃刻明了:
合著讓她外出的理由是在這兒。
真成擋箭牌了,雖然擋的是桃花。
裴懷慎這人做事,真是謀無遺諝。
尹蘿點點頭,沒再去管。
……
裴懷慎歸時,天將擦黑。
他一邊往裴宅走,一邊聽著暗衛回稟。
聽到尹蘿詢問是否有暗衛,嘴角勾起。
“得知暗衛隨行,娘子便安然出門了。”
裴懷慎步伐緩了緩。
暗衛仍在繼續講述。
尹蘿的住處在東邊緊挨著主廳的一間,風景格外好,推開窗便有簌簌花朵探入。
裴懷慎剛進院中,一眼望見她撐著窗沿,伸手去碰那一枝上開得最盛的那朵。
他駐足看了會兒。
尹蘿夠不到。
婢女就在她身後,沒動手,估計是她不讓。
尹蘿換了兩個姿勢,又挽了下袖子,終於碰到。
裴懷慎眼中浮現不明顯的興味,特意收斂了氣息,到了近前用扇柄一下敲在枝乾上,幾片花瓣翩然落下。
裴懷慎對上尹蘿愕然的眼,撚走她臂彎處的花瓣,道:
“出來,帶你去遊湖。”
“……?”
尹蘿眨了眨眼,明白這又是來活了。
她將腦袋偏了點弧度,露出脖頸,鎮靜地道:“痕跡已經消去了,要不要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