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驚塵認為裴懷慎實在小題大做了些。
他既非未經世事的少年, 又非不通人情的愚者,怎麼會輕易就叫人蒙騙了。
成婚之事,本就隻需要看他和尹蘿二人的意願, 即便外在重重阻礙,也不過是亟待解決的事情罷了。
打死乞丐……
尹蘿並非完人, 與世俗眼中的大家閨秀、世家小姐全然不符,光是私德不修這一條就足以詬病。
謝驚塵潛意識在抗拒這件事。
但裴懷慎不會無的放矢, 更沒有理由說謊。
他會親自去問尹蘿。
謝驚塵著手回信。
家中態度明確, 他亦堅決, 不必多言。裴懷慎那方卻需好好說明。
【我意已決,無可轉圜。
荊昆事關蘇絳霄所留之物, 或有陷阱,不必著急前來。如有線索,再行告知。】
點到即止。
裴懷慎為人聰敏, 話不用說太透他便能知道意思。
謝驚塵將信傳出,靈力化作鳥雀乘風遠去。
剛下馬車。
尹蘿身邊的護衛便趕了上來。
“謝公子。”
守二規矩行禮, “請問我家小姐是否醒了?”
謝驚塵頷首:“喂藥後不久便能醒。”
守二鬆了口氣,招了下手,等候在略遠處的尹家護衛便捧著一匣子點心上前:“蕭公子提前吩咐了, 恐藥廬裡的東西不合小姐的胃口,若小姐醒來, 便把這份點心送過去。”
從定陽出發時所帶的點心前幾日已經消耗完了。
藥廬隱匿山林, 沒有買的條件。
前往藥廬這一路快馬加鞭,唯有一次停歇, 蕭玄舟離了車隊又匆匆趕回。
謝驚塵盯著匣子數息,伸手接過:“我帶給她。”
守二愣了愣:“……是。”
-
尹蘿再醒來,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昏睡中沒有時間門概念。
她意識到有人在給自己的掖被角, 模模糊糊看清了蕭玄舟的臉,順勢蹭了一下近在臉邊的手背。
笑容還未綻開,尹蘿整個人就僵住了。
等等。
我和蕭玄舟婚約玩完了對吧?
尹蘿嚇得徹底脫離長久昏睡的狀態了。
習慣真可怕。
蕭玄舟垂眸看她,並不如她突然睜開眼的反應大,放在被面上的手慢慢撤離:“渴了麼?”
尹蘿謹慎地道:“有點。”
說出來才發覺是氣音,飄渺破碎,根本聽不清。
蕭玄舟卻懂了:“稍等。”
尹蘿想自己爬起來。
無果。
試圖翻身,不是很使得上力氣。
……我癱瘓了嗎?
“你才剛醒,不要勉強。”
蕭玄舟單手扶起她,將杯子放到她唇邊,“慢點喝。”
尹蘿的五官感受有些遲鈍,水順著喉嚨滑下去後才逐漸複蘇。
蕭玄舟垂眸看她小口啜飲,迫切卻偏偏無能為力,用蒼白的唇瓣抿住了杯沿,唇線現出用力後的微紅,幅度很小地翕動、吞咽。
手背上仿佛還殘留著她臉頰的溫度。
好像是應當為難她一下的。
蕭玄舟想。
“謝濯同我談過了。”
不過這一句話,尹蘿當即就被嗆到了。
“咳咳——!”
猝不及防,她咳得背脊顫動,眼淚都快出來了。
蕭玄舟將水杯拿遠了些,力道柔和拍撫著她的後背,騰出空的手則拭去了她下頜處的水漬。
被妥帖照顧到方方面面的尹蘿都懵了:
這是對待前未婚妻的態度嗎?
難道是談崩了?
我……這婚約現在算是在誰那兒?
蕭玄舟感覺到她渾身僵硬、一動不動,溫聲問道:“還喝麼?”
尹蘿生硬地搖頭。
蕭玄舟便不再動擱在幾上的杯子,也沒立刻放下她:“要起身還是再歇一會兒?”
他的口吻一如既往,文雅暄和,聽不出半分異樣。
尹蘿被害多次的ptsd及時發作,促使她做出選擇:“我想起身。”
得看看周圍環境。
謝驚塵又去哪兒了?
蕭玄舟應道:“好。”
他就勢扶起她,分明很親近的姿勢,卻沒有分毫逾越的冒犯。
尹蘿給自己挪腿的時候真有了肌無力的即視感,往腿上多瞟了兩眼。
“沒事。”
蕭玄舟道,“是積累的病氣一同反噬了,醫聖說隻要你醒了,再悉心調養便不會有問題。”
看她這般驚恐的戰戰兢兢。
罷了。
她才剛醒。
蕭玄舟注意到她朝自己這個方向偏了偏腦袋,似乎想看過來,生生克製住了。
“噢……我們現在是在醫聖的藥廬?”
尹蘿道,“那去荊昆的事豈不是耽誤了?”
蕭玄舟原本並無多少情緒,面對謝驚塵都能保持良好的態度,聽到她後面這句話,不知怎麼的,心底忽而生出一縷淺淡的戾氣。
他環著她的手鬆了鬆,瞧見她肩膀縮了縮,手掌去找床沿撐著,小心地用眼角餘光來觀察他。
“抱歉。”
尹蘿聲音沙啞,能聽出她真心實意的誠懇歉疚,“我不是故意要拖延行程的。”
“……”
蕭玄舟輕吸了一口氣,重新攬住她,“醫聖說你不宜勞累,但稍走幾步益於經脈活絡,藥效能發揮得更好。”
尹蘿乖乖點頭:“好。”
第一下是站不太起來的。
多嘗試幾下才成功,大半力道還是在蕭玄舟那邊。
蕭玄舟呼吸間門的淺淡熱氣輕盈灑落發邊,流連耳畔,尹蘿不由得抓緊了他的小臂,隨即一怔。
她昏迷的時候好像夢到沈歸鶴了。
也是這樣抓著他的袖子,他說了什麼,沒有聽清。
尹蘿著意朝門口的方向看,越看越覺得陳設和光影都和夢裡的很像,此前她沒有來過這裡。
……不是夢?
光是想到這個可能,尹蘿的心跳便急速加劇,猛烈地跳動起來。
“專心。”
蕭玄舟的提醒慢了一步,好在尹蘿摔也是摔進他懷裡,不會出事。
“咚,咚。”
平穩的心跳聲經由緊貼的耳朵傳遞。
尹蘿沒聽到任何的斥責,也沒感受到推拒。
真給她整迷糊了,又不好直接問。
“你們在乾什麼?”
門口處的修長身影遮蔽光亮。
拉長的影子正正投映在尹蘿身上。
尹蘿抬頭。
謝驚塵手裡拿著一個匣子,臉色絕算不上好,尤甚初見時的冰霜冷意。
尹蘿甚至辨不出這究竟是吃醋,還是談崩了的結果。
麻煩你們兩個誰說明一下情況吧!
真要我直白問出口嗎?
蕭玄舟沒動,抱著她的手也不曾放鬆。
“尹蘿。”
謝驚塵仿若凝固的身形終於動了,喚了名字後便目標明確地朝尹蘿走來,匣子被他隨手放在桌上。
蕭玄舟眼神掠過。
謝驚塵走到尹蘿身邊,掌心按住她的肩膀,收攏,話卻是對蕭玄舟說的:
“我來便好。”
蕭玄舟神色淡淡,嗓音清冽如水:“謝公子在說什麼?”
謝驚塵頓了一下,蹙眉。
物理性被夾在中間門的尹蘿:“……”
好像確實是談崩了。
蕭玄舟原來對她算是有感情的嗎……不對,當務之急,她是不是應該先表態?
謝驚塵的手在她肩上、手臂。
蕭玄舟的手則橫在她腰間門、後背。
“我——”
尹蘿空著的那隻手反向抵住蕭玄舟的胸膛,想要掙脫著站直,沒推動。
抬眼。
蕭玄舟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尹蘿突然生出幾分心驚肉跳的退懼。
蕭玄舟長睫微斂,毫無預兆地放了手。
尹蘿小幅度的踉蹌。
謝驚塵牢牢地掌住了她,卻沒有順勢消弭她不大穩當的趨向,任由她撞進自己懷中。
謝驚塵撫了撫她的發:“下次要仔細些。”
“……”
總覺得這話彆有深意。
謝驚塵的手臂放在她腰上,與方才蕭玄舟的手位置一模一樣。
尹蘿的心跳沒能平息,反倒更歡快了。
因為她即使不抬頭,都能感覺到上方傳來的四道視線。
“蕭公子。”
該辦的事就得快刀斬亂麻,再窒息也得辦。尹蘿在稱呼上率先改變了,“我和……”
“你散步的時候夠久了,該去歇著。”
蕭玄舟輕巧打斷她的話,話音幾乎是疊在她的語句上,聲音並不大,卻完全地掩蓋了,“不宜勞累的醫囑要謹記。”
尹蘿:“……”
太怪了。
她被謝驚塵抱在懷裡,在聽蕭玄舟的叮囑。
如此抓馬的場景在眼前上演,就算蕭玄舟不跟她來一場“你說你解釋啊我不聽我不聽”的悲傷戲碼,好歹會對她的三番四複表達一點憤怒或者是被背叛後的情緒吧?
但要是完全不在意她而不生氣,那也不該繼續這樣照料她。
尹蘿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蕭玄舟。
蕭玄舟的腳尖動了一下。
就在尹蘿以為這場抓馬戲於此落幕了,便聽見蕭玄舟開了口。
“謝公子同我說,你想退婚。”
他的語氣仍然冷靜,被完美地束縛在某個線上,從頭至尾不曾偏離,“是嗎?”
尹蘿心一橫:“是。”
蕭玄舟靜了一陣:
“為什麼?”
謝驚塵攏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因我變心。”
尹蘿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理由。
這幅場景不能說沒有設想過,真到了跟前,依舊有喘不過氣的巨大壓迫感。
又是沉寂。
“好。”
蕭玄舟的尾音低下去,整句話都像是沉浸在某種虛幻裡,“我知道了。”
他垂落的指間門無聲地彎曲一下,與尹蘿擦肩而過。
這……就退好了?
尹蘿想說輕鬆,自己卻緩不過勁兒來。
“哎!”
謝驚塵陡然將尹蘿抱了起來,引來一聲驚呼。
尹蘿手忙腳亂去攀謝驚塵的肩頸。
沒走太遠,謝驚塵隻是將她放在了床榻上。
俯身,靠近。
尹蘿以為他要親近。
可能是有了肌膚之親,意義特殊,謝驚塵改變了關係後,親密的小動作就很多。
謝驚塵溫熱的氣息從面上擦過。
盈滿冷香的懷抱完整地包裹住了她。
他沒有親吻,隻是擁抱。
下頜擱在她的肩窩裡,沒有用力到實處。
“終於醒了。”
謝驚塵低低地道。
宛如某種遲來、卻又固執的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