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邊的女子如折翅鳥雀急速墜落, 眨眼便消失在視野中。
暗衛們提前受到交代,沒有跟得太緊,主動跳出去與精怪纏鬥;護衛們又相隔太遠, 分身乏術, 等發覺情勢不對已經遲了。
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姐被歹人擄走, 衝向懸崖。
那歹人穿著護衛的衣著形製, 可他們這批隊伍都是經由大公子精挑細選,上次姬令羽偷襲後更是嚴加防備, 如何能混入歹人?
千鈞一發之際, 同樣相隔甚遠的謝家大公子竟損耗靈力強行追了上去。
仙品法器驚塵琴就那般決然地被棄置不顧,砸落地面,碰撞出清越的震蕩之音,同謝驚塵周身驟然爆發逸散的強盛靈力,一齊掀起劇烈風浪。
這變故來得突然,在場眾人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在兩道身影先後消失在懸崖邊方才如夢初醒。
“小姐!”
“大公子!”
距離崖邊最近的是那名“護衛”,他緊盯著尹蘿落下去的地方,手臂處的麻痹向各處蔓延, 將要擴散到半邊身軀、乃至全身。
他咬了咬牙,另一手輕盈翻轉, 袖裡劍滑出,當即斬斷了小臂,向著崖邊險道逃跑。
周遭空氣流動驟然變緩一瞬。
“護衛”後頸發麻, 不必回頭也能感到身後來勢洶洶的殺機。
危機將至。
袖裡劍在他指間靈巧騰挪,轉眼改為持劍的姿勢。
“錚——”
流雲劍未至,劍氣先行。
劍意淩厲,鋒芒畢露, 天羅地網傾覆而來。
這便是當世年輕一輩中,劍道領悟的最高者。
袖裡劍生生碎在這份蠻橫的威壓下,一劍當胸,“護衛”單手握住劍刃阻止進勢,鮮血飛濺滴落彙聚成水窪。
蕭玄舟眼中不見一絲憤怒,平靜篤定。
正如他這一劍。
他確實擔得起劍道天才的名頭。
可惜。
還是年輕了些。
“護衛”猛地用力,借著反震脫離了流雲劍,向後滾落。
此處已是懸崖末路。
蕭玄舟向前幾步,腳邊砂石碾落,看不到墜落的人影。
不論他要用什麼辦法、逃往何處,受了這一劍他就活不成。
蕭玄舟目光移向那截斷臂。
死士?
哪方派來的?如何混入了尹家隊伍?
蕭玄舟往尹蘿墜落的地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腦中浮現方才她被挾持迎面撞來那一下,自己用劍的遲滯。
不,不是死士。
此人應該是用劍高手,反手來擋的那招實在漂亮。
她眼圈、鼻頭都泛著紅,雙眼睜得大大的,好像都沒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被水汽模糊了的眸子裡填滿了恐懼,連求救都不敢,抿起的嘴唇哆嗦著。
就那麼無意識地落下一滴淚來,她猶不自知,呆怔地愣愣睜著眼。
她的眼睛本該是靈動又狡黠。
蕭玄舟閉了閉目。
握著流雲的手開始發抖,他不得不換一隻手持劍,將右手藏到身後。
謝濯跟上去的速度很快,手上沒有妨礙,應當能抓住尹蘿。
那半妖不知從何處躥出來,撲到崖邊,保持著那個屈身往前的姿勢,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雙手扒著不穩當的碎石,整個人都凝固了。
尹、謝兩家的護衛侍從一擁而上,俱擠在崖邊朝下張望。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人。”
蕭玄舟鎮定道,“懸崖下方境況如何尚且不知,大家最好分成三隊,沿三個方向尋找,省時省力。”
守二前不久還在心底百般地誇讚蕭玄舟,周到又溫柔,能將小姐照顧得很好,如今看著蕭玄舟冷靜地安排,饒是他說的全都是對的,她還是又怕又氣,忍不住道:
“如果小姐死了呢?”
你為什麼不傷心欲絕!
為什麼沒有一點難過的樣子?
蕭玄舟眸光微沉:“她不會死的。”
守二:“小姐一點靈力都沒有,這山崖掉落石子都無回響,難道——”
“多耽誤一分,他們的危險便多一分。”
蕭玄舟姿態仍舊平和,卻堪稱強硬地截斷了守二的話,“謝公子人中龍鳳,到底失了法器傍身了,此處精怪暴動蹊蹺,諸位當知曉輕重。”
眾人神色一凜:“是!”
竟是在短短時間內齊心了。
謝家侍從確實心裡泛起嘀咕:
分明是尹家的小姐、蕭家大公子的未婚妻。
蕭玄舟未動。
卻是他們家大公子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
此等情境下,蕭家大公子卻能若無其事地調度四方,話語中避重就輕,有意分隔了尹小姐和自家大公子。
當真是處變不驚、通計熟籌。
蕭玄舟無意地朝姬令羽固執凝望的所在再次看去,然而這次亦一觸即離,迅速移開。
——‘你下次什麼時候來?’
——‘喜歡你。’
——‘你……是不是嫌棄我身弱?’
蕭玄舟悄無聲息地握緊了流雲,又道:
“那賊人受了我一劍,跑不遠。既有所圖,不能錯漏,若發現了賊人,不論是死是活,都要帶回來。”
“是!”
眾人散開,各有忙碌。
姬令羽最初看見尹蘿墜崖,幾乎肝膽俱裂,血誓牽動著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
這是他和尹蘿之間特有的連結。
他知道她還活著,也可以感知到她的方位。
隻要在不暴露血誓的前提下,引導這群沒用的廢物去往正確的方向,將尹蘿找回來就好了。
姬令羽終於能從沉重壓抑的痛楚中得以喘息。
血誓。
可恨的血誓。
……但若沒了它,他卻找不到尹蘿。
姬令羽按住心口處,緩了片刻。
很快。
他發覺自己無法感知到尹蘿的位置了。
巨大的恐慌再次將他攥緊。
-
這麼死真的有點冤了。
下次吸取教訓。
不知道她還有沒有下次。
尹蘿腦中掠過這句話,心情反而比方才危急時刻冷靜了許多,大腦轉得都更靈敏了。
那護衛她曾見過,是尹飛瀾那邊統一撥過來的,背景來曆都很清楚。
移魂之術!
可要換魂魄不是有條件的嗎?
又是什麼時候做到的?
尹蘿被風刮得眼睛酸疼,看不清周遭飛掠而過的景象,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閻王看我“四過地府而不入”,親自來抓人了?
尹蘿苦中作樂地想。
她的肩背被一股大力扣住,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鼻端盈滿冷香,耳邊是急速猛烈的心跳。
“尹蘿。”
他又喊了一聲。
語調有些啞,被風聲模糊出些微顫音。
尹蘿茫然地抬頭。
真是謝驚塵。
他會出現在這裡,比閻王當場顯靈,還奇怪。
“……”
這應該不是什麼死前幻覺吧。
謝驚塵同她對視便不由自主地屏息,眼底聚集的情緒愈發紛繁複雜。
“抱緊我。”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幾乎湮滅在風裡,“……彆哭了。”
尹蘿依靠求生本能抱緊了,才辨清後半句說的是什麼:
誤會!
我沒哭啊,這是風吹的!
情勢容不得解釋。
謝驚塵手中空無一物,凝聚靈力一掌打在峭壁上,墜落的連貫速度被打破,他緊接著打出第二掌。
便這麼層層緩衝,愣是在半空徒手止住了直接摔到崖底的勢頭。
這方法既奇特又天才。
尹蘿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保持著方才抱緊的姿勢一動不動,目之所及,修長如玉的脖頸大半掩在一絲不苟的高領下。
在某個意外的間隔裡,喉結輕微滾動了一下。
尹蘿倏然彆開眼。
謝驚塵扣住她的後腦,確保她和自己靠得更緊:“屏息。”
尹蘿深吸一口氣。
這下口鼻間都是謝驚塵身上的氣息。
“噗通——”
兩人一同墜入崖底湖泊。
即便緩衝過,過大的衝擊力還是令他們迅速往湖底沉去。謝驚塵前後消耗靈力太多,蓄力遊到了岸邊,經脈反噬,陣陣發疼。
他還保持著將尹蘿緊鎖在懷中的姿勢,一時動彈不得。
尹蘿試著推了下,沒推動。
耳邊是謝驚塵深深淺淺的喘息。
謝驚塵的聲音本就合她的胃口,故而喘起來就格外的……
這不規則的紊亂氣息混雜著愈發清晰的心跳聲。
尹蘿心口發緊,實在待不住了,隻好喚他:
“謝驚塵。”
腦袋埋在他肩上,傳出來的聲音都潮濕沉悶。
謝驚塵低低地“嗯”了聲,過了一小會兒才將她放開。
尹蘿身子晃了晃,沒能立即站起來。
蹦極完再掉湖,砸得她有些頭暈轉向。
兩人這般近距離地對坐著,渾身都濕透了。尤其是尹蘿,為著不負累而挑選的輕薄衣料此刻全緊貼在身上,曲線玲瓏,隱約可見她外衫下其他衣物的顏色。
謝驚塵顧不得休息,費力站起離了幾步遠,不再看她。
尹蘿出言道謝。
謝驚塵:“嗯。”
態度疏冷。
他碰了碰腰間,本該在此處的芥子環不知何時掉落遺失。
佩劍和驚塵都不在身邊,反噬的燒灼感在經脈間流竄。
“我經脈反噬,暫且無法帶你上去。”
謝驚塵側身對著尹蘿,隻看著湖水,“山間精怪異獸眾多,我們先找地方安置。”
“好。”
尹蘿沒有異議。
有人肯救她就很好了。
尹蘿有些頭暈,不確定是不是砸出腦震蕩了,專注跟上謝驚塵的腳步。
謝驚塵一開始走得很快,逐漸放慢了。
饒是如此尹蘿也跟得吃力。
她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指尖掐著掌心延緩大腦不聽使喚的混沌。
“這裡可以暫住,我——”
謝驚塵回身,視線有意地避開了尹蘿,餘光裡看見她的身形往下倒,折返幾步慌忙接住。
尹蘿雙眸緊閉,面色慘白,冰涼的衣物下渾身滾燙。
她發熱了。
謝驚塵將人打橫抱起,走進那處隱蔽的洞穴。
內裡並不寬敞,容納兩個人已是勉強。
謝驚塵欲再尋一處更好的地方,低首便能感覺到尹蘿呼吸間染上的灼熱。
她再經不起折騰了。
本就是他大意。
謝驚塵將尹蘿放入洞穴內,自己大半在外,與尹蘿有一小段間隔。他催動靈力,經脈傳來更囂張的噬痛,仍執意貼著尹蘿的手臂,去除她衣物上的濕意。
天將擦黑,入夜後的山林荒野會更危險。
謝驚塵想要擦一擦尹蘿額間的冷汗,伸出手才發現他的袖口還是濕的。
他收回手,默然片刻,撕下一截袖口,擰乾了水分,將殘存著冷意的布料貼到尹蘿額際,為她降溫。
這麼簡單的一番動作,他做得不甚流暢。
“……唔。”
尹蘿微微扭過臉,大概是覺得不舒服,眉心深深地蹙著。
謝驚塵用手背去扶正她的臉頰。
尹蘿往旁側一滾,腦袋險些磕到石塊上。
謝驚塵的手臂墊在她腦袋前。
磕的力道反作用回來。
她便稀裡糊塗地滾到他懷中,臉正貼著他微冷的外衫,頓覺舒服地蹭了蹭,嗓間逸出低低地喟歎。
謝驚塵渾身僵硬。
“尹蘿……!”
她的意識還未清醒。
無法回應他。
謝驚塵握住她的肩膀,她毫無所覺地抱住他,是和墜崖時一模一樣的動作。
“我身上還濕著,離我遠一些。”
謝驚塵試圖同她講道理。
怎麼會有人和發燒昏迷不清的人說道理呢?
她燒得滿臉緋色,被他絮叨的聲音引得眼皮動了動,費力睜開眼,也是迷迷瞪瞪的,即刻又沉重地合攏了。
“尹蘿。”
他再次道。
這是他喚她名字最多的時候。
尹蘿隨意地揮手,指尖軟趴趴擦過謝驚塵的下頜。
謝驚塵捉住她的手腕。
從腕到指尖,都燙得可怕。
得想個辦法為她降溫,她會燒壞的。
謝驚塵弗一動作。
尹蘿手中還拽著他的衣服,被他帶著東倒西歪地絆在一處。
謝驚塵啟唇,剛發出了半截音節,一樣柔軟滾燙的事物便貼了過來。
“——”
他呼吸驟然停滯,撐著岩壁的手指卻猛地收攏,幾乎攥碎了石塊。
尹蘿卷翹的眼睫掃在他的面上,帶來飄渺的癢意。
她伸出舌尖,輕輕地舔舐他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