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愛卿眼中的孤(1 / 1)

那日獲救的人牲,全被江玉珣收留了下來。

因此除了罰俸三年外,他家裡又多了幾十口人吃飯,日日都有消耗。

為了確保明年田莊還能繼續維持,更得儘快將荒地開墾出來。

二者相加,沒幾日就掏空了他的家底。

此時江玉珣的確一貧如洗……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看家中來信,開荒的效果還算不錯。

聽到江玉珣的話後,應長川輕輕笑了一下,認真讚許道:“愛卿克己奉公,的確是大周之幸。”

江玉珣:……

應長川不可能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他絕對是故意這樣講的!

不過還好,江玉珣原本就沒有抱太大希望。

——應長川向來說一不二,下的責罰從未撤回過一條。

深知這一點的江玉珣,隻是想適時提醒一下應長川,自己真的生活困難罷了……

“陛下過譽了。”

雖值盛夏,但夜裡依舊寒涼。

說完這句話後,隨意披了件衣服便跑出門來的江玉珣,終於沒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正欲離開的應長川,腳步不由一頓。

時間不早,鬨劇結束後,天子終於帶人離開了襄台殿。

江玉珣則如方才說的那般,一直等到對方的背影消失不見,這才緩步走向值房。

然而還沒走幾步,一道熟悉的身影,竟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桑公公?”

他不是跟著應長川離開了嗎,怎麼又折返了回來?

“誒,江大人!”說話間,桑公公也快步向江玉珣走了過來。

直到走近,江玉珣這才借著月光看清,對方手中似乎……捧著一件衣服?

不等少年反應過來,桑公公已滿臉堆笑地展開外衫,替他搭在了肩上:“夜寒露重,您先披上吧。”

江玉珣愣了一下:“好。”

說完桑公公又向他行了一禮,便轉身重回路上。

夜風拂動,帶來些許寒氣。

江玉珣的鼻尖也隨之嗅到了一點淡淡的龍涎香。

……這件外袍是應長川賞的。

質地上成的錦袍,在月下散發著柔和的光亮。

少年忍不住將它拉緊,同時又迫於貧窮起了一瞬的歪念——也不知道這件外袍值多少錢?

打住!

下一秒江玉珣便告訴自己:私賣禦賜之物可是重罪。

同時強行將這歪念,扼殺在了繈褓之中。

-

京兆尹私吞修堤款的事,已經渡口百姓之口傳遍四方。

一時間怡河兩岸群情激奮。

無數百姓聚於仙遊宮之外,等待將此事徹查清楚。

丞相被內侍官扶著,走入流雲殿內。

甫一進殿,便嗅到了一陣濃重的血腥氣。

見他出現,伏跪在地的京兆尹立刻激動起來。

他掙紮著想說點什麼,卻被玄印監按著,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其餘人也紛紛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出一聲。

——尤其是那日“逼宮”的朝臣。

他們知道處理完京兆尹後,就要輪到自己了,因此一進殿冷汗便出個不停。

“坐吧,丞相大人。”應長川的態度與往常無異。

“是,陛下。”

丞相咬著牙坐至席上。

今日仙遊宮附近又下起了小雨,空氣中滿是濕冷之意。

哪怕正午,殿內仍點著燈。

丞相的身側,正好立著架樹形的連盞銅燈。

燈火隨著微風搖曳,明明暗暗閃得他心煩意亂。

還沒過多長時間,丞相的後背就被冷汗打濕。

半晌後,斜倚在玉幾上的應長川終於不緊不慢地開口:“不知丞相大人可有聽聞,京兆尹前天夜裡都說了什麼?”

當日襄台殿前,百官皆在。

這個時候再裝不知道,就有些過分了。

應長川話音一落,早有準備的丞相立刻一臉沉痛道:“實不相瞞,臣也是那時候才知道,京兆尹竟然大膽至此——”

說話間,顫抖著離席並伏跪在地。

他的聲音喑啞乾澀:“陛下,臣從未收過他一分錢,的的確確是冤枉的啊!”

應長川不置可否。

他垂眸看了玄印監一眼,對方隨即領命,替京兆尹取出了塞嘴的布巾。

自知走上絕路的京兆尹再不像那晚般緊張。

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絕不可讓罪魁禍首逃過這一劫。

死也定要拉丞相一起!

他深吸一口氣,竭儘全力大聲道:

“三年修堤,朝廷共計撥款七百二十萬兩白銀!其中六百多萬兩都進了您的兜裡。丞相大人!到了現在,您還要繼續裝傻嗎?!”

“含血噴人!”丞相沒有搭理京兆尹,反倒是佝僂著身不斷向應長川磕頭,“陛下,他所說一切並無證據啊!”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情緒過分激動。

此刻丞相的身體,正肉眼可見地劇烈顫抖著。

“……呃,證,證據。”

京兆尹隨之磕絆起來。

他原本是留有收支證據的。

可是早在怡河出事時,丞相便先他一步出手,以家人為要挾,逼他將證據銷毀了個一乾二淨。

見京兆尹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丞相終於長舒一口氣。

他咬著牙挺直了肩背,對應長川說:“還請陛下明鑒。”

說完,又默默地瞥了殿角一眼。

前朝朝堂早被世家大族把控。

隨便拉兩個人出來,都有著沾親帶故的關係。

身為丞相,他的關係網更是複雜。

丞相剛收回目光,後一秒便有不怕死的人站了出來:“啟稟陛下,京兆尹含血噴人,指控更是沒有一點證據。世人皆知,丞相向來少私寡欲、勤儉樸素,哪裡像收此重賄之人?”

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後,又繼續道:“況且他還有扶龍之功,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還請您念及舊情——”

應長川突然眯了眯眼,漫不經心地打斷了對方的話:“少私寡欲、勤儉樸素?”

流雲殿上,氣氛陡然一變。

幾息後,方才還在高聲叫嚷“扶龍之功”的朝臣,立刻抖著聲說起了“陛下息怒”。

丞相也下意識握緊了拳,並在此時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江玉珣今日似乎不在殿內。

明明隻是一個小小侍中,可是江玉珣的缺席,竟令丞相莫名心虛、害怕了起來。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

幾乎是下一刻,江玉珣的聲音便自殿外響起:

“丞相大人生活的確簡樸,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往彆處花錢。”

說話間,江玉珣已步入殿內:“啟稟陛下,人都帶到了。”

“好。”

方才還偽裝得當的丞相,臉上當即露出懼意:“什,什麼人?”

江玉珣腳步一頓,轉過身貼心地回答他:“自然是在昭都城郊販售人牲者。”

……販,販售人牲者?

說話間,玄印監便將幾名男子押入殿內。

那幾人渾身是傷,看上去無比狼狽。

但是他們的出現,卻瞬間令殿內多人變了臉色。

江玉珣笑著看向丞相,話補全了剛剛在殿外沒說完的那句:“比如說,丞相大人單購買人牲這一項,就花費了十幾萬兩銀子。”

江玉珣話音落下,方才還能挺直肩背的丞相,瞬間像被人抽走了筋似的癱軟在地。

人也立刻蒼老了十多歲。

昨日,應長川令江玉珣趕在審訊丞相之前,回到位於昭都的玄印監駐地押人。

到了那裡,看到這幾張熟悉的面孔後,少年就明白丞相為什麼急不可耐想要刺殺應長川了。

——年逾八旬的丞相,背地仍堅信“巫、卜、殉、祭”那一套。

自知時日無多後,便早早為自己尋起了殉葬的人牲。

他也從這些個人手中,購買過人牲!

這幾人被抓之後,丞相日夜難安。

雖然不確定他們會不會將自己供出,但私殺人牲可是死罪,自從幾人被抓那日起,丞相便已下定決心刺殺應長川。

更彆說沒過多久,曾向他行過賄的京兆尹也翻了車……

丞相等待許久,終於在應長川回宮途中找到了機會。

殊不知這竟是對方刻意露出的破綻。

“臣,我…我……”

丞相的臉忽然泛青,眼睛一個勁地向上翻。

辯解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重重地倒在地上抽搐了起來。

江玉珣:?!

不會吧,這老頭怎麼比大司卜還要脆皮!

“太醫!”見此情形,候在殿上的桑公公被嚇得大叫一聲。

朝臣也被丞相的樣子所驚。

當即慌了手腳。

宦官尖利的嗓音傳至殿外。

一直守在附近的太醫,第一時間提著藥匣跑了進來。

不多時便在丞相的臉上插滿了銀針。

應長川也在此時蹙眉,令其餘人全部退下。

轉眼間,剛才還擠滿了人的流雲殿,就再一次空蕩了起來。

“他這是怎麼了?”見丞相還在抽搐,江玉珣忍不住上前去問。

江玉珣沒有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聲音都因為緊張而微微變了調。

太醫一邊輕旋銀針,一邊抽空回話:“江大人不必擔心,丞相應當是急火攻心。”

“還好還好!”聽到這裡,江玉珣總算長舒一口氣,“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

流雲殿上一片寂靜,少年的聲音格外清晰。

話說一半,他便意識到不妥,接著停了下來。

“愛卿以為什麼?”

應長川的聲音自少年背後傳來。

“以為他要畏罪自殺呢,”江玉珣停頓片刻,略為不屑地補充道,“不過丞相大人貪生怕死,看來是不會如此了。”

天子不由一笑。

他看上去似乎也是這麼想的。

在幾名太醫的全力施救下,不多會丞相便停止了抽搐。

天子輕輕抬手,等在一邊的玄印監隨之快步上前,將仍處於昏迷狀態的丞相抬出了流雲殿。

末了,應長川也緩步向外走去。

……他要去親自監審嗎?

江玉珣下意識道:“陛下!”

“愛卿有何事?”

想起應長川發明的那些酷刑,與曆史上幾則知名典故,少年不由緊張起來:“……丞相的確年歲已高,方才又急火攻心。無論如何都要手下留情,先留他一命。”

不料應長川並沒有回答此事,反倒停頓幾秒,慢慢轉過身朝他看去:“愛卿眼中,孤當真如此殘暴?”

江玉珣一臉真誠道:“……是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