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忍不住輕輕咬唇,在原地徘徊起來。
半晌後,終於站定。
……來都來了,還是進去吧。
江玉珣下意識握緊手中長劍,深吸一口氣,正打算行禮入內。
可還不等他開口,殿裡竟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進來吧。”
江玉珣:!!!
應長川怎麼知道我在門口?
少年心中頓時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同時立刻調整狀態,假裝無事發生地推門走了進去:“是,陛下。”
伴隨著“吱呀”一聲輕響,江玉珣總算是踏入了流雲殿後殿之內。
仙遊宮以奢華聞名於後世。
但是天子寢殿,顯然有重新布置過。
這裡撤去了一切無用的裝飾,除了桌案、坐榻外,隻剩下一張極大的床笫置於屏風背後。
窗畔,半人高的銅製博山爐,正散發著嫋嫋青煙。
流雲殿並不算大的後殿內,被淡淡的龍涎香溢滿。
味道與應長川身上的一模一樣。
江玉珣的心底,忽然生出些許難以形容的古怪。
簡單行過一禮,少年忍不住抬眸偷偷觀察起了周圍。
誰知第一眼,便讓他定在了原地。
——後殿的窗欞上覆著一層絲絹。
這絲絹自門外看,隻有花白一片。
……但是從裡面看竟然是透光的!
怪不得他讓我進來,原來方才我在門口徘徊糾結的樣子,都被他看在眼裡了……!
江玉珣不禁有些絕望。
“愛卿尋孤有何事?”
說話間,背對江玉珣而立的應長川,也緩緩轉過了身來。
經他提醒,江玉珣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雙手捧起長劍:“臣是來找陛下還劍的。”
江玉珣餘光瞄到,應長川手中拿著一支蘸滿了墨的毛筆,身前的牆壁上則懸著張大周輿圖。
輿圖並非成品,左下方與上方均有大片空缺。
這張地圖,似乎是由他親手繪出的。
應長川輕輕挑眉,轉身繼續方才未完成的繪製:“愛卿可舍得?”
“的確不怎麼舍得。”
……這可是堪稱國寶的周劍啊!
周劍頗沉,見應長川忙於繪圖,暫時沒有接過的意思,江玉珣終於一點點把手放了下來。
他這時才看清,輿圖左下方的那片空缺,竟是幾個月前剛被應長川打下來的西南十二國所在的位置。
而此時,應長川正仔細將它繪入大周的輿圖之中。
至於最上方的空缺——那是他留給折柔的。
最晚自輿圖誕生之日起,應長川便已將那片土地視作必得之物。
繪完一筆,應長川方才再次開口:“既然如此,又為何交還給孤。”
按理來說,皇帝這樣問,身為朝臣的江玉珣怎麼也要說幾句漂亮話。
但現實情況實在是不太允許……
“臣居住的值房太小、設施簡陋,連個翻身的地方都沒有,實在是不合適放它。再者說,把它放在臣身邊,也不如藏銳殿和陛下身邊安全。”
江玉珣不但半句場面話也沒說,還順帶著把值房也吐槽了一遍。
接著,又不忘補充一句:“臣若是要用,還能來找陛下取嗎?”
他的話聽起來相當得寸進尺,就像是把皇帝這裡當成了寄存處一般。
應長川繪圖的動作隨之一頓,末了終於回身放下了手中的筆。
少年的心隨之咯噔了一下。
就在江玉珣以為自己不小心觸了天子黴頭之時,卻見對方緩步走來接過周劍,隨手放在了一旁木架之上:“好。”
他語調微沉,話語裡雖仍帶著幾分笑意。
但好似並沒有平素那麼漫不經心。
應長川答應了?
少年略微吃驚地抬眸朝天子看去。
——不是錯覺,應長川最近是真的大方了不少!
-
天子日理萬機,哪怕在寢殿仍要處理公事。
江玉珣離開的時候,順便把他批好的奏章一起帶了出去。
離開流雲殿後,少年忍不住攥緊了手裡的東西。
——這封奏報是莊嶽送來的,拿給應長川批閱前,江玉珣也曾看過兩眼。
身為治粟內史的莊嶽,主管賦稅。
大周一年兩稅,夏、秋各收一次。
按照他奏報所言,連年征戰已將大周國庫耗空了大半。
此時夏稅還未來得及收上,國庫裡餘下的錢,或許還能支撐賑災,但是後續重整河堤就不怎麼夠了。
就在江玉珣胡思亂想之時,他已經走到了莊嶽暫住的宮室內。
江玉珣把批複好的奏章遞了過去,同時忍不住問:“世伯,今年的夏稅還有多久能收上來?”
莊嶽歎了一口氣,艱難地放下茶盞:“往年都是最晚七月,今年入夏以來一直暴雨不斷,恐怕得拖到八月中旬了。”
按理來說,枯水期修更適合修堤。
但此時怡河兩岸大堤已全被衝垮,必須儘快作出補救。
不然再來一場雨,洪水又會在平原上肆虐起來……
屆時不但這段時間的努力功虧一簣,曆史也會隨之重演。
“來不及了……”
“是啊,夏稅是來不及了。”莊嶽滿面愁容。
江玉珣放下奏章,輕輕地抿了抿唇。
現如今最可行的方法,或許就是以最快速度,將那些被京兆尹吞了的修堤銀尋回來。
……
莊嶽還有賬要理。
江玉珣沒在他這裡待多久,便起身告辭。
而對方則頗為熱絡地把他送到了門口。
晚風自林間吹過,拂起了少年的衣袂。
一股淡淡的龍涎香,隨之傳到了莊嶽的鼻尖。
他忍不住蹙眉嗅了一下:“……不對,你身上這是什麼味道?”
“味道?”
少年下意識緊張起來,說著也低頭去嗅。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莊嶽說的究竟是什麼,便見對方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去陛下那裡了?”
江玉珣明明是去做正事的,但被莊嶽這樣一問,竟然莫名心虛起來。
他本想否認,可意識到對方嗅出了龍涎香後,隻好點頭說:“是。”
“對嘛,這樣就對了!”莊嶽立刻讚許地朝少年看去,“以後閒來有空,多去陛下那裡走動走動。為官之道,不過如此嘛!”
說著終於輕拍著少年的肩,一邊誇獎他,一邊把他送出了門外。
……直到走遠,江玉珣仍能感受到莊嶽落在自己身上的欣慰目光。
可想起自己身上的debuff,他總覺得有些心虛。
自己這張嘴,還是不要去禦前走動了吧。
-
修堤款的下落一天沒查清楚,朝堂便一天不會平靜。
雖然知道京兆尹背後的人,近期必定會有動作,但江玉珣也沒想到,他竟來得這麼快。
當晚,子時。
熟睡中的江玉珣是被一陣喧鬨聲吵醒的。
……外面這是怎麼了。
少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起身披上衣服,推開窗向外看去。
下一秒便見到,行宮內無數禁軍正手持武器,朝東北方聚集而去。
喧鬨聲便是從那裡傳來的!
江玉珣瞬間清醒過來。
東北方……那不正是關押京兆尹的地方嗎?
顧不得那麼多,他立刻拿起輕劍,隨禁軍一道向行宮東北而去。
“京兆尹那裡出事了嗎?”他一邊走一邊向身旁的禁軍問。
“回江大人,方才有人想要暗殺京兆尹!”
“暗殺……”
江玉珣瞬間明白過來。
大周法.律極其嚴苛,無論是受.賄還是行.賄的官.員,都隻有死路一條。
橫豎都是死,京兆尹背後的人便打算硬碰硬,趕在他將自己招出來之前,先動手將其除掉——這樣或許還有生路。
說話間幾人已到達關押人的襄台殿門前。
“大人,您就先在這裡等候吧。”禁軍把江玉珣攔了下來。
見此情形,江玉珣也並不固執,他立刻應許下來:“好。”
仙遊宮不比昭都皇宮,這裡原本隻是個避暑之地。
修建的時候隻管怎麼奢華怎麼來,其他的都沒有考慮太多。
少年將視線向不遠處落去。
仙遊宮依山而建,被一片茂密森林環抱。
這裡風景固然優美,但也有很大的安全隱患。
想來今日暗殺京兆尹的人,就是從森林中進宮的。
……也不知道裡面怎麼樣了。
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心。
這一次,他沒有等待太久。
不過半盞茶的工夫過,京兆尹便已被押出了襄台殿,一起被丟出來的,還有十幾具屍體。
乍一眼看去,這些屍體裡有一半未負致命傷。
他們似乎是服毒而死的。
襄台殿的動靜實在太大,此刻不止江玉珣,最近常駐於行宮裡的官.員都趕了過來。
禁軍手中的火把點亮了襄台殿外的空地,一時間熱鬨非凡。
“跪下!”玄印監將被折磨得渾身血汙、沒有一塊好肉的京兆尹押下。
還未緩過神來的他,竟直接癱倒在了地上。
正在此時,身著玄衣的天子,也不疾不徐地從仙遊宮的另一頭走了過來,停在了江玉珣身後不遠處。
“京兆尹大人,你指望的人似乎不想保你了。”他隨口道。
癱在地上的人艱難地抬起頭……皇帝這是何意?
說話間,玄印監再次出現,這一回他們還帶著男女老少二十幾人。
這些人個個抖若篩糠、淚流滿面,嘴裡還不斷地念叨著什麼。
江玉珣聽了幾句,便明白過來。
——京兆尹之所以一直不招,是因為有人以他家人的性命威脅。
可誰知對方擔心他家人知情,竟直接選擇了斬草除根。
隻可惜刺客終究來晚一步。
早有準備的玄印監,已在京兆尹府邸中等著了。
應長川好整以暇地看了過去:“京兆尹大人還不願說?”
癱在地上的人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臉色蒼白,上下牙齒不斷磕絆,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見此情形,不遠處的百官也隨之噤聲。
不知抖了多久,京兆尹終於瞪圓眼睛,猛地深吸一口氣,咬著牙顫聲說:“是丞相!修,修河堤的錢我全都給了他——”
“陛下您,您可以把他押來審他!臣……臣所言皆真!”
果不其然。
他說出了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嘖,丞相整日裝作廉潔奉公的樣子,連官服都隻穿舊的,沒料到背地裡竟貪汙了這麼多。
——雖早就猜出背後人八成是他,但聽到京兆尹的話,江玉珣還是忍不住默默吐槽。
說話間,應長川緩緩抬手,玄印監隨之隱於黑暗。
想來定是去尋丞相了。
待這一切結束,天子終像剛發現圍觀的朝臣一般,略為驚訝地問:“諸愛卿夜裡不休息嗎?”
!!!
“沒有沒有……”
京兆尹的慘狀抬眼可見。
眾人生怕不小心惹了皇帝,淪為下一個他。
聽到應長川這麼說,他們連忙行禮告退。
跟著看了一場好戲的江玉珣,也試圖混入人群之中。
但幾秒後,他便發現——和其他人不同,自己與應長川是同一個方向的!
見狀,少年立刻停在原地,試圖等應長川先過去。
誰知道見他停下,對方竟也不走,反倒略為疑惑地問:“愛卿為何不走,是在想什麼?”
“臣想等陛下先走。”
此刻,江玉珣的視線,仍落在還未被抬走的京兆尹的身上。
被押在地的他,嘴裡還在不斷念叨著丞相的名字。
見此情形,方才的想法又一次出現在了少年的腦海之中。
“……臣在想,丞相的兩袖清風都是裝出來的,真正的兩袖清風,或許隻有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