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粉也有原則(1 / 1)

曆史上並沒有詳細記載潰壩的日期。

以防萬一,江玉珣叮囑怡河兩岸百姓,必須在三天內全部撤走。

正午,赤日炎炎。

河水渾濁而滾燙。

江玉珣剛下到河堤邊,就被一名長著娃娃臉的少年拉到了身邊:“阿珣,過來!”

“怎麼了有梨?”

眼前這個娃娃臉少年,名叫莊有梨,是莊嶽的獨子。

江玉珣穿越那天,身旁坐著的人正是他。

“河堤已經被太陽曬乾了,怡河上更是風平浪靜的,”被父親派來打下手的莊有梨,用手捂著嘴,無比誇張地湊到江玉珣耳邊說,“要是河堤不潰,我們就完蛋了。”

怡河水位持續升高,提前轉移百姓防患於未然,原本是件極其正常的事情。

可是民間巫覡的話,卻賦予了這件事特殊的意義。

江玉珣安慰道:“彆怕,沒有這麼誇張。”

“怎麼沒有!”莊有梨瞪圓了眼睛,“你這次搞出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

說完,他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轉身向怡河看去:“萬一天氣真的像巫覡說的那樣晴朗,往後百姓怕是要對巫卜之說,更加深信不疑……朝廷的威望也會再度降低。”

江玉珣輕輕拍了拍莊有梨的肩:“但是朝廷不可能因為這個,就讓數千百姓承擔潰堤的風險。”

“哎……說的也是,”沉默片刻,莊有梨喃喃自語道,“希望我們這次,不是白跑一趟。”

怡河邊陽光毒辣,照得人皮膚發痛。

河面上也泛起了灩灩的波光。

“午時了,”莊有梨用手擋著太陽,“先找個陰涼處休息休息吧。”

江玉珣正要點頭,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大聲叫喊:“瓜!我的瓜!”

他下意識回頭就見,有幾隻小香瓜,不知怎的沿著堤上小路咕嚕嚕滾了下來,馬上就要衝入水中。

江玉珣隨即上前,將它們撈入懷中。

接著,忍不住低頭輕輕地嗅了一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華夏土地上隻有香瓜這一類瓜可吃。

王公貴族,對它無比著迷。

淡淡的果香,在刹那間湧入鼻腔。

雖然相隔千年時光,可是瓜果的香氣,卻與江玉珣記憶中的沒什麼兩樣。

“——謝天謝地!”一個中年農婦跌跌撞撞地從河堤上跑了下來,接著便要下跪,“民婦不小心驚擾了二位大人,實在是該死!民婦這就將它們搬上去。”

“您快請起!”江玉珣被她嚇了一跳。

見江玉珣難騰出手來,莊有梨連忙上前替他將人扶起。

河堤坡度不算緩,僅憑一個人將這些香瓜搬到頂,顯然是件難事。

江玉珣分了幾個香瓜給莊有梨。

“沒事,我們幫您帶上去吧。”

說著,便向堤上走去。

“……這,這怎麼好意思啊!”農婦一路不停道謝,臉也因此漲得通紅通紅。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江玉珣一邊向河堤上走,一邊隨口問她:“您家住這附近嗎?”

“對,”此時,幾人正好走上河堤,農婦見江玉珣問,連忙伸手朝一個方向指去,“二位大人看,民婦家就在那裡!”

江玉珣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下一刻,忽然聽見莊有梨小聲嘟囔道:“哪裡有房子?”

河堤下明明隻有一片農田,連堵牆都沒砌。

農婦有些窘迫地說:“大人,那座瓜棚便是我家。”

千載前,窮人是住不起屋室的。

大多數窮苦人家,隻能擠在狹窄的棚內。

幾根木頭撐著一張床板,再蓋上茅草,便是一家人的棲身之所。

江玉珣的心,不由一澀。

“呃,這樣啊……”莊有梨略顯尷尬。

正說著,一名八.九歲的小男孩,突然從長堤那頭小跑了過來:“娘親!”

農婦忙用衣擺蹭了蹭手,將香瓜從江玉珣手上接過來,塞了幾個到兒子懷中:“抱好,彆再掉下去。這次幸虧有兩位大人,不然可就麻煩了!”

說完,拽著兒子匆匆向兩人鞠了一躬,便要離開。

“等一等,”江玉珣連忙將人攔下,“還有兩個沒拿。”

“這是送給大人們的,自家種的,您拿回去嘗嘗!”

聽到娘親的話,小孩一下子癟了嘴:“娘親,我也想嘗……”

香瓜風靡於貴族之間,可是種瓜的百姓,或許一輩子也舍不得吃一個。

江玉珣停頓片刻,他並沒有將香瓜還給農婦,而是自袖口取出碎銀,塞到了小孩手中:“這太不好意思了,就當是我們買的吧。”

農婦被這些碎銀嚇了一跳:“大人,這太多了!”

緊接著便將錢從兒子手中拿了過來,說什麼都要還給江玉珣。

見此情景,莊有梨也反應了過來:“呃……對!拿著便是,江大人月俸豐厚,有的是錢!不差這一點。”

“……沒錯,”江玉珣隨即點頭,他咬了咬牙笑著對農婦說,“正是如此,這點……小錢對我而言,不算什麼。”

說完,便迅速拽著莊有梨,快步離開了這裡。

“唉!大人——”農婦愣了一下連忙追趕,“大人等等,等等啊!”

然而少年的腳步卻一刻未停,直到農婦的聲音消失不見,方才變緩。

……

河堤旁的樹林中,有涼風習習吹過。

江玉珣坐在樹下,把香瓜一分為二,與莊有梨分食。

此時香瓜正當季。

輕咬一口,甜滋滋的氣味瞬間溢滿口腔,暑氣似乎也被衝淡了幾分。

可是想到婦人離開時信任又感激的目光,與那間小小的瓜棚。

江玉珣卻忽然覺得手中的香瓜,變得沉重起來。

嘴裡也不住泛起了苦。

-

怡河兩岸百姓,被臨時遷入了附近幾座田莊。

一身玄衣的應長川巡查完河道,也於深夜走進了最大的一座中。

他一邊向內走,一邊借著燈火,拆開了玄印監今天送來的信報。

翻了幾頁後,手指忽然一頓。

……月俸豐厚、有的是錢?

自己這位侍中,明明早就因罰俸三年而清貧如洗。

方才快速翻閱信報的應長川,忽然停在這一頁,久久沒動。

末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點小錢”恐怕讓江玉珣肉痛了許久。

少頃,應長川正打算翻頁,驀地聽到一陣喧鬨聲從一旁傳來。

他頓了頓緩緩合上信報:“發生了何事?”

“回稟陛下,”守在附近的侍從立刻上前,他單膝跪在地上,一臉緊張地回答道,“剛剛有百姓,在此宣揚巫覡之說。被抓後惱羞成怒,繼而口出狂言……”

今天烈日高照,眾人心中不由打起了鼓。

再加上近來本就農忙,遷移至此無疑會誤了農時。

焦慮的情緒,一點點在人群中蔓延。

緊接著,就有不安分的人,趁此機會宣揚起了巫覡之說,與對朝廷和應長川本人的不滿。

侍從的話音剛落,應長川已走到了那人所在的小院外。

“陛下——”侍從還想說點什麼,便被應長川抬手打斷。

半掩的院門內,身材枯瘦的男人被士兵按倒在地,此時正一邊掙紮一邊大聲叫喊道:“……我說的哪裡有錯?當今聖上難道沒有謀朝篡位嗎?!”

尖厲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個人耳邊。

聽到這幾個字,跟隨天子一道而來的禁軍,下意識望向他。

不料應長川非但沒生氣,反倒站在原處,好整以暇地順著那扇半掩的院門,朝內看了進去。

“嗚嗚……”

院內,士兵將布條塞入了男子口中,但這仍不能阻止咒罵聲傳出。

按照《周律》所寫,這名男子將被罰往邊塞,服終身苦役。

這對他而言,或許與死沒什麼區彆。

眼見已經走上絕路,骨瘦如柴的男子愈發肆無忌憚:

“亂臣賊子……照我看,昭都暴雨、水淹羽陽宮,就是報應!”

應長川原本是前朝貴族,年少從軍、四處平叛。

然而將他視作救命稻草的前朝皇室,做夢也沒有想到:天下太平那日,他竟立刻倒戈,殺回了昭都。

更沒想到的是,軟骨頭的朝臣貴族,竟然連抵抗都不抵抗,便將應長川擁立為帝。

聽到這裡,周圍人瞬間面如土色。

雖然常常有人在背地裡,稱應長川為“亂臣賊子”,但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將這個詞說出口。

禁軍握緊了手中刀劍,時刻準備將院內的人斬殺。

但是應長川卻遲遲沒有發命。

天子眯了眯眼,借著燈火朝小院另一邊看去——

總管此事的江玉珣,也來到了這裡。

他看上去好像是剛被人從睡夢中喚醒。

隨意披了件晴藍色的外袍,將長發束成馬尾,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應長川不禁有些好奇,向來不給自己面子的江玉珣 ,今天又會說些什麼?

少年在燈火前站定。

聽清男子在說什麼後,忽然嗤笑一聲,緩步走了過去:“亂臣賊子?”

江玉珣語氣裡的不屑過分清晰,整座小院都隨之靜了下來。

就連被按在地上的男人,也艱難地抬起頭,向他看去。

燭影點燃了少年漆黑的眼瞳。

將他的面容映格外明豔。

江玉珣蹲下身,一臉輕蔑地看向男子。

——拜托,我雖然是應長川的黑粉,但黑粉也是有原則的好嗎?

身為現代人,江玉珣可不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

推翻舊王朝,在他這裡從來都不是什麼黑點。

“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劣者汰*。”少年清潤的嗓音,刹那間刺破長夜,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眾人耳畔。

這種論調,前所未聞。

“你——”男人張大了嘴,一臉不可置信。

院外,應長川的目光,也忽然變得幽深。

朝野上下向來對他奪位一事諱莫如深。

似乎是將“亂臣賊子”這一點,默認了下來。

今天也是應長川頭一回,聽人光明正大談起此事。

更彆說江玉珣說的,竟然是一種連他,都從沒有聽過的觀點……

小院內,少年重新站了起來。

晴藍色的外袍,如月光般輕柔地覆在他身上。

可是他說出的話,卻是與月色截然相反的炙燙:

“在我看來,憑實力打來的天下,拿得遠遠要比生來就有的更為名正言順。”

話音落下後,江玉珣看都沒再多看那人一眼,徑直轉身對帶自己過來的人說:“把他帶下去,按照《周律》處理。”

對方愣了一下連忙應下:“呃…是,江大人!”

其餘士兵也終於緩過神來,把男人從地上扯了起來,押向院外。

一時間燈火搖曳。

好不熱鬨。

片刻過後,伴隨著“吱呀”一聲輕響。

應長川身前那扇半掩的院門,就這樣被人推了開來。

玄色的身影,隨之出現在眾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