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法打敗魔法(1 / 1)

空氣,好像凝固在了這一刻。

不隻江玉珣,就連殿上侍者,也目瞪口呆、低頭屏息,生怕一不小心受到牽連。

少年清楚地看到,應長川輕輕挑眉,似乎是對自己的話,生出了興趣……

完了,他該不會要問我,還在背後說過什麼了吧!

人生的走馬燈,於這一刻在少年眼前浮現。

江玉珣萬念俱灰。

自己怎麼看,怎麼像老壽星吃□□——活膩了。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他絕望之際,殿外突然傳來一陣通報聲。

宦官尖細的嗓音,劃破流雲殿的寂靜。

——應長川公事繁忙,大司卜剛被扶走,又有人來這裡面見聖上了!

天子略為遺憾地斂了斂神,重新坐回席上。

……好險!!!

江玉珣長舒一口氣,以為逃過一劫的他,正準備慶幸。

卻見應長川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奏章,隨手翻看兩頁,又放回一旁:“愛卿既為侍中,便應熟悉奏章、公務。”

江玉珣垂眸:“是。”

“這些舊日奏章,閒來都看了吧。”

這些,奏章,都?

少年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臥槽,他說的……不會是桌案前這座一米多高的小山吧?

我高考都沒看過這麼多書!

天不遂人願。

天子話音剛落,幾名宦官便湊上前,合力將這座山搬了起來,送往值房。

手背,都繃出了青筋。

面對此情此景,江玉珣默默將剛才那番話,撤了回來。

說早了,應長川還是那麼小心眼!

-

雨斷斷續續,下了小半個月。

江玉珣也在公文堆裡,昏天黑地地泡了小半個月。

期間,田莊不斷有人寫信,勸他將流民遣走。

江玉珣沒有這麼做,而是畫了幾張圖紙,托玄印監帶回了家中。

等看完所有奏章,並將顧野九安排進玄印監右部受訓後,終於見到了穿越以來第一個大晴天。

可惜天氣再好,江玉珣都隻能待在流雲殿內,陪應長川加班。

“都水使者童海霖到——”

太監聲音剛落,江玉珣便深呼吸,攤開了紙筆。

身為侍中,他不但要收發文件,偶爾還得做會議記錄。

萬幸,江玉珣雖然沒有繼承原主的記憶,但是騎馬射箭、讀書寫字一類的技能還在。

流雲殿上,身著蒼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手捧本冊,伏跪在地:“啟稟陛下,這是最近三日,昭都附近河流的水情信息。”

“都水使者”負責包括河渠水利在內,所有與水有關的事務。

近日暴雨,正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往來行宮也很頻繁。

太監彎身,接過記錄水文的本冊。

用絲絹細細擦拭過後,方才送到天子手中。

應長川緩緩翻閱:“京畿災情如何?”

童海霖的神情,有些忐忑。

他先偷瞄了一眼應長川,確定皇帝心情還好,這才開口:

“呃……怡河水位暴漲,有潰堤的風險。按理來說,應該提前將兩岸百姓,轉移至安全地帶。但是這一次,他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配合,其餘各處情況還好。”

應長川的手指,輕輕在桌案上點了兩下。

“哦?為何不遷。”

這一次,回話的人變成了玄印監。

“回稟陛下,幾日前,怡河兩岸有百姓,偷偷找來民間巫覡,卜算問天。那巫覡說‘隻要祭天,怡河邊的雨就會停,大家安心住著,不必遷移’,百姓照做之後……天正巧放晴了。”

這巫覡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

但百姓卻因此,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原本糾結要不要轉移的人,徹底安下了心。

玄印監頓了頓,又補充道:“巫覡與找他卜算的百姓,已被吾等處理。但消息,還是傳了出去……”

話說至此,他已冷汗淋漓,聲音也不住顫抖。

“請陛下責罰——”

應長川輕輕笑了一下,沒有理會玄印監,任由他繼續跪著。

聽到這裡,少年手腕忽然一晃。

墨點砸在紙上,留下刺眼的痕跡。

江玉珣想起他們說的,是哪段曆史了!

受巫覡言論影響,怡河兩岸百姓不肯配合,轉移的事始終停滯不前。

誰知這時,突降暴雨。

雨量之大,前所未見。

怡河瞬間決堤,上千人隨之喪生……

“原來如此!”童海霖恍然大悟,接著又小聲嘀咕,“怪不得他們怎麼也勸說不動……”

江玉珣一點點攥緊了手中的毛筆。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改變曆史。

但此刻,知曉結局的他,竟然第一次,生出了想賭一把的念頭。

……置身事內,江玉珣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袖手旁觀。

“啟稟陛下,”少年放下毛筆,第一回不等應長川問,就主動轉身行禮說,“臣想去怡河邊試試。”

“你?”童海霖下意識質疑。

江玉珣莫不是昏了頭,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應長川則輕輕靠向玉幾,末了,逐漸斂起笑意。

他沒有問江玉珣“憑什麼”。

而是問:“為何?”

滿朝文武,無不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隻管明哲保身。

唯獨江玉珣,從不斂鋒芒。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豐沛,怡河決堤的風險也更大。必須提前遷走百姓,有備無患。”

想起被淹的羽陽宮,應長川緩緩點頭。

江玉珣繼續說:“更何況……怡河若是決堤,無數百姓將葬身魚腹,幸存者也會成為流民,湧入昭都。”

少年的聲音似山泉般清潤,說出來的話,卻無比駭人。

童海霖驚恐怒斥:“危,危言聳聽,不可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

但江玉珣,卻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看著應長川的雙眼說:“大災過後必有大疫……流民與疫病相加,屆時天下必定因此而動蕩。臣無法坐視不理。”

江玉珣說的,就是曆史上水災的後續發展。

周太祖四年起,天下一年比一年亂。

揭開序幕的,正是這次決堤。

童海霖皺起眉頭:“這都哪跟哪啊……”

下場雨,就天下動蕩了?

這話說得,像是往年夏天都不下雨似的!

童海霖下意識觀察起了應長川的臉色。

沒有料到,天子的眸中,竟無一絲怒意。

反笑著問江玉珣:“愛卿可知,接下此事,便要擔責?”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假如中途出了意外,賬都得算在他頭上。

……瞧這樣子,陛下這是真要江玉珣上了?

“臣知曉。”

江玉珣的態度,無比堅決。

嗤,去了也是白去。

看到這裡,童海霖看熱鬨不嫌事大地撇了撇嘴。

百姓受巫覡所惑,壓根不聽勸。

強行遷移,還會躲藏起來。

他倒要看看,江玉珣能有什麼本事。

-

四十餘匹快馬,出仙遊宮,向怡河而去。

江玉珣穿著晴藍色的官服,騎馬走在最前方。

身為都水使者的童海霖,則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背後。

到了河邊,少年並沒有急著深入村寨、遊說百姓,而是簡單給一起來的玄印監交代了幾句。

等他們走後,便隨隨便便找了個樹蔭,休息了起來。

天高皇帝遠。

放假的感覺,可真好啊!

見他不動,童海霖反倒著急起來:“你怎麼歇了?不去挨家挨戶,勸他們離開嗎?”

江玉珣伸了個懶腰,吹著河邊的涼風,靠在樹上一邊喂馬,一邊看傻子似地看向對方:“那多麻煩。”

童海霖:?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江玉珣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眯起眼睛,遙望遠處的怡河:“童大人不要著急,在這裡等等看。”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顯然沒有用。

既然如此……就隻能用魔法,打敗魔法了。

應長川不是將自己在詔獄那番話,刻意傳播了出去嗎?

現在無數百姓,都堅信自己能預知天災。

應長川可以借此機會釣魚執法,那麼自己也可以效仿他,利用這份特殊的“名氣”,讓百姓從河邊遷走。

——感謝皇帝陛下,給我靈感。

在背地裡搞事,玄印監是專業的。

不過小半天,“江玉珣說怡河要潰堤”的消息,就傳遍了河道兩岸。

百姓動搖了。

怡河畔,傍晚。

霞光從枝丫的間隙篩過,將少年的眉眼,映得格外昳麗。

他就這樣坐在河邊,靜靜地看著夕陽。

“……江,江大人?”有人試探著叫了一聲,“請問,是江玉珣江大人嗎?”

江玉珣回頭看到,有幾十名百姓,正在遠處向自己望來。

原本坐在樹下的他,隨即起身:“是我。”

少年剛剛站穩,領頭的百姓,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江大人受小民一拜!”說話間,雙手合十。

緊隨其後,後面那幾十號百姓,竟然都跟著一起跪了下來。

烏壓壓一片,好不壯觀。

臥槽!

身為現代人,江玉珣哪裡見過這種場面?

不隻他,童海霖與跟著一起來的幾名官兵,也被這陣仗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情況?”

“大家快快請起,”江玉珣連忙向前,試著將離自己最近的人扶起,“這禮太大了,我受不起。”

可那百姓說什麼也不肯,他雙手合十,極其虔誠地仰頭問:“請問江大人,大雨什麼時候來?我們最晚哪日遷走?”

“江大人,河堤哪天塌啊?”

“我們要遷走幾天?”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怡河邊一下變得格外熱鬨。

江玉珣正準備回答,一起過來的童海霖突然把手抵在唇邊,挺直腰板輕咳兩聲:“——咳咳!”

身為都水使者,這些個問題得由他來回答,江玉珣可不夠格。

江玉珣沒興趣和童海霖爭這個。

但還不等他開口,為百姓介紹童海霖的身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伴著河風,傳到了眾人耳邊。

官道旁,有禁軍手持令牌,勒馬高聲道:“傳陛下口諭,怡河河事由侍中全權負責。任何人不得乾涉,違者,殺無赦!”

童海霖愣了一下,立刻捂嘴,隨官兵一道,顫顫巍巍跪倒在地:“臣遵旨——”

……應長川的人,怎麼會在這裡?

江玉珣下意識回頭,視線正好與那名禁軍相對。

對方也隨之,輕輕朝他點頭示意。

此時,“潰堤”一事,已經傳遍怡河兩岸。

而對方不但一點也不意外,甚至還向自己點頭。

“怪不得……”

江玉珣於刹那間反應過來:

應長川之所以什麼都不問,就將這麼重要的事交給自己。

是因為他從頭到尾,與自己打的,都是同一個主意!

既然這樣,我可就放心了。

“江大人,我們村寨裡還有好些人不相信傳聞,非得親眼見您一面才肯遷走。不知您今日可有空,能否跟我回村看看?”百姓不明白周圍發生了什麼,停頓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圍著江玉珣說了起來。

“走吧,”少年笑了一下,直接踩鐙上馬,回身向眾人道,“先去村寨中看看。”

玄印監聽命:“是,江大人!”

駿馬飛馳,疾風托起少年的長發。

原本寂寥的河岸,頃刻間熱鬨起來。

江玉珣不知道,這裡的一切,均落入了不遠處,身著玄衣率禁軍微服出宮的應長川眼中。

夕陽西沉。

河堤那頭,赤色的激流正與晚霞一道奔湧。

少年就這樣負著漫天霞光,頭也不回地被百姓簇擁著,奔向了暮色最深處。

好似一團火焰,燃過怡河。

應長川眯了眯眼,不由輕笑。

向來高高在上,將他人視作螻蟻的天子。

頭一回長久地注視某一個背影,直至消失。

此刻,他忽然有些好奇——眼前這團赤焰,最終究竟能燒到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