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都城郊,龍輦旁。
想到江玉珣那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玄印監既恨得牙癢癢,又無可奈何:“……到了窩藏人牲的地方,他居然將原本藏在暗處的吾等,喚了出來,並命吾等出手,端了那窩點。”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玄印監,人人又都對此諱莫如深。
可江玉珣不但猜到他們就在身邊,甚至光明正大利用起了他們!
聽到這裡,應長川終於輕聲笑了出來,他問:“獲救的人牲,現在何處?”
在被拐.賣至昭都以前,他們大多是戰亂、災荒產生的流民。
如果找不到親友收留,未來將被遣回原籍。
“回稟陛下,”玄印監咬了咬牙,“他們求江玉珣收留,而江公子他,他竟然同意了。”說到這裡,玄印監語氣中,也多了幾分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敬意。
販售人牲者,窩藏在神堂,就是篤定沒人敢冒犯神明。
可是江玉珣不但一刀劈開了大門,甚至還收留了他們。
——這種行為,無異於同神明搶人!
江玉珣,他是真不信邪啊。
“此時,怕是已經回到江家田莊。他說家中還有荒地未墾,這些人,他養得起。”
種地、拓荒全靠力氣。
大周連年征戰,四處抽丁。
餘下這群人老的老少的少,怎麼看都是拖累。
江玉珣的語氣,卻無比篤定。
但玄印監隻把他的話,當做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在想當然。
一兩個月或許可以,時間久了,他便知道自己有多麼不自量力了!
應長川不知何時,將翡翠指環旋了下來,拿在指尖把玩。頓了幾息,緩緩開口,“江玉珣為功臣之後,本應入朝為官。可惜前幾日宴上匆忙,忽略了此事。”
龍輦內,天子語調慵懶:“如今,也該封賞了。”
大雨如銀河倒瀉。
應長川臨軒而坐,閉目養神。
前朝皇室大量蓄養人牲,用來祭祀、殉葬。
大部分玄印監,就是他從這群人牲中挑選、培養出的。
可哪怕他們,也對神明心懷敬畏,絕對乾不出劈砍神堂的事來。
……江玉珣並非單純地遵從皇命。
他分明是對神明,沒有一丁點敬畏之心。
想到這裡,應長川緩緩睜開了眼。
這一次,眸中寫滿了真切的興趣。
天子拿起案上的帛書。
燈火明滅,映亮了帛書上的“殺”字,與煙灰色的眼瞳。
不過眨眼,火舌便舔.舐上來,將它燒為灰燼。
接著,被風吹散。
-
次日清晨,仙遊宮。
江玉珣幾乎一.夜沒睡,遊魂般跟在太監背後,聽他介紹著周圍宮室。
半晌,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昨天半夜,應長川的人,突然帶著封賞的聖旨來到田莊。
讀完便帶自己乘馬車,連夜趕到此地赴任。
有工作,當然是好事。
大周沿襲前朝舊製,高薪養廉,官.員俸祿非常豐厚。
應長川今年二十三,就算他真的像曆史記載那樣早早駕崩。
減去被罰的三年,自己也能再領四年俸祿。
亂世,有錢才能活得下去。
江玉珣原本的計劃,就是吸引應長川注意,提醒他記得封為官。
苟上四年經營田莊,在亂世到來前歸隱田園,過自給自足的生活。
可怎麼偏偏是侍中?
“哎……”少年灰心喪氣。
侍中相當於皇帝的貼身秘書,本是份美差。
但在大周,卻變成了第一高危職業。
原因無他:登基至今,應長川已經砍了整整三名侍中!
任子製度下,武將後代,大部分被封為執金吾,負責昭都安防。
錢多、事少、皇帝遠,簡直滋潤極了。
輪到自己,居然成了侍中。
……應長川,你真記仇啊。
早知今日,流放算了。
江玉珣正自暴自棄,太監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抬頭便見,一個熟悉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回廊那頭。
“世伯?”江玉珣揉了揉眼睛,快步上前,“您怎麼在這裡?”
“莫急,”莊嶽屏退了太監,鬼鬼祟祟地朝廊外看了一眼,“羽陽宮內澇嚴重,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陛下命朝廷要員,隨他遷往行宮。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到的。”
確定周圍沒人,他壓低聲音說:“先不聊這個。我問你,你可知道前幾任侍中,是因什麼死的嗎?”
江玉珣立刻來了精神:“不知道。”
這件事就連史書上,也沒有詳細記載。
莊嶽沒再賣關子,一口氣說了出來:
“其中一個,與西南十二國暗通款曲。另外兩名,皆因勾結聆天台而獲罪。”
之前幾朝,迷信巫卜,始終為神權所束縛。
無論怎麼改朝換代,象征神權、根基深厚的“聆天台”,始終壓皇權半頭,民眾對此更是深信不疑。
應長川登基以後,也沒有直接將它廢除,而是逐漸邊緣化。
這一直以來,都是朝堂上最大的隱患。
“……原來如此。”
江玉珣可算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封為侍中了。
敢在昭都周圍販售人牲,背後定有靠山。
玄印監徹查此事,必定會將朝堂內不少人,甚至聆天台都牽連進來。
放眼全天下,除了自己,應長川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將聆天台得罪的如此透的人……
莊嶽拍了拍江玉珣的肩,安慰道:“想開點。短時間內,陛下應當是不會殺你了。”
“哎……不說這個了。賢侄這邊走,我帶你去住處。”
聊完密辛,莊嶽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你可知侍中,日常都要做些什麼?”
“略知一二。”江玉珣如喪考妣。
應長川此人,簡直是將整個天下,玩成了一個大型單機遊戲。
侍中,便是他最趁手的那個工具人。
“批閱奏章,隻是陛下日常公務之一,不能占太多時間,”莊嶽一邊走一邊說,“所以大周各縣遞上來的奏章,除了急件直接呈送禦前外。其餘你都要先看一遍,並按輕重緩急,分門彆類送至陛下面前,以節省時間。”
“哦,對了,侍中常伴陛下左右,萬事都要注意。若陛下還在忙,你也不能早早退下,明白了嗎?”
簡單來說,他就是負責收發文件的。
也是大周朝堂上,唯一一個必須陪應長川,從頭肝到尾的打工人。
江玉珣欲哭無淚:“知道了……”
“怎麼有氣無力的?”莊嶽重重地拍了拍江玉珣的肩,“站直身子說話。”
仙遊宮建於前朝,本是行宮的它,主打一個“精巧”。
內裡雕梁畫棟,曲徑通幽。
說著,兩人終於走出回廊。
一座建於水中的歇山頂小築,出現在了江玉珣眼前。
遠遠看去,似琉璃般縹緲剔透。
莊嶽突然停下腳步:“往後世侄便住在這裡。”
“如此豪華?”江玉珣大吃一驚。
……這個工作,勉強也能乾一乾。
仙遊宮以“奢華”聞名於史冊。
但江玉珣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小小侍中,都能住進這樣的房子。
意識到他誤會了什麼,莊嶽趕忙解釋:“這是陛下的寢殿,名曰‘流雲’,前殿理政,後殿休息。仙遊宮原本是皇家避暑彆院,住不了太多人。如今半個朝堂都來到這裡,沒什麼多餘房間,能給你安排。”
江玉珣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莊嶽輕咳兩聲說:“反正侍中忙起來,披星戴月也是常事。咳咳……不如直接住在隔壁值房,這樣也方便。”
方便996嗎?
住值班室也就算了,竟然還是和應長川寢殿隻有一牆之隔的值班室?
壓榨人也不帶這樣的!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啊……”莊嶽清了清嗓子,撫須道,“時候不早了,你先換上官服,去陛下殿內述職吧。”
說完立刻腳底抹油,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玉珣:“……”
值房與正殿相連,不經通報便能走至流雲殿外。
江玉珣換上晴藍色官服,心情如去上墳般沉重。
明明到了門口,但怎麼也不想進去。
就在他原地打轉時,一陣低沉而清懶的聲音,突然透過花格門,傳了出來。
“江家附近,可還有人?”
江玉珣原本打算回避,但是“江家”兩個字,卻令他停下了腳步。
“回稟陛下,至今仍有數十人聚集。吾等已累計在田莊外,抓捕三百七十四人。”
對方頓了頓,又詢問應長川,是否還要繼續蹲守下去。
“嗯。”應長川點頭。
“是,陛下!”
聽到這裡,江玉珣心中不由一陣竊喜:
應長川還在利用自己釣魚執法,看來短時間內,自己是真不用死了!
完全不知從他出現在殿外的那一刻起,裡面的人便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更不知此刻殿內,玄印監的額頭上,已冒出了黃豆大小的汗珠。
……江玉珣怎麼還不走,他究竟還想再聽點什麼!
五重席上,應長川放下茶盞,示意玄印監繼續。
正在對方苦思冥想,還有什麼無關痛癢的事情能說的時候,天子忽然開口問:“聆天台如何了?”
江玉珣,自求多福吧。
玄印監咬咬牙,如實上報:“聆天台大司卜昨夜便率人,向仙遊宮而來。恐怕是為了昭都暴雨一事……”
與此同時,席上人緩緩起身,向殿外走去。
聆天台?
這可是大周最敏感的話題。
開心過後,江玉珣立刻意識到,後面對話可不是自己能聽的。
他意猶未儘地轉過身,準備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江玉珣的耳邊,忽然傳來無比清晰的“吱呀——”一聲輕響。
下一秒,應長川的聲音,便自他頭頂傳來:“愛卿,這又是在做什麼?”
清風蕩過,帶來一陣淡淡的龍涎香。
!!!
按理來說,江玉珣應該回答“前來述職”才對。
但是……
“回陛下,臣在聽您與玄印監談話。”
應長川挑了挑眉:“聽到了什麼?”
“聽到玄印監仍守在江家門口,以及大司卜將率人來仙遊宮。”江玉珣如實招供。
好家夥。
玄印監目瞪口呆:雖愛偷聽,但還挺誠實?
江玉珣絕望地閉上了眼。
……開心太早。
自己可能還是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