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1 / 1)

時鐘的數字跳為晚上十點半,響起一聲短促的半點報時。駕駛艙內,卡洛斯回複完一封郵件,不知多少次抬頭,望向研究所的方向。

那日在研究所食堂被寧宴再次忽視後,卡洛斯終於明白了寧宴的想法,沒有再主動出現在對方面前。

但思念又無時無刻不侵蝕著他的心臟,光靠兩三天一次的直播全然無法紓解。

卡洛斯買了一架外形最為普通的飛行器,每天早早地停在研究所門口,將鮮花和禮物放在實驗室門口,然後回到飛行器中,親眼目送寧宴上班,才折回軍部;晚上又提前等在外面,待寧宴的飛行器消失在視線中,卡洛斯才下車,將無蟲問津的花束收起。

他並非不知道寧宴的新住所,但貿然拜訪隻會讓雄蟲更加反感。

隻有這一早一晚的時刻,卡洛斯藏身於飛行器中,才能短暫地看一看他。

一連數日,寧宴離開研究所的時間越來越晚,現在更是接近十一點。卡洛斯逐漸看不進文件,目光在時鐘和研究所大門之間來回移動。

終於,時鐘跳轉至十一點時,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研究所門口。

隔著一段距離,隔著沉沉夜色,卡洛斯看見寧宴抬眼往自己的方向投來視線。

他做賊心虛,被那毫無特殊意味的一眼嚇得一驚,還以為對方發覺了自己的窺探。隨後才反應過來,寧宴的飛行器就停在自己身側。

卡洛斯將心放回胸腔,眸光一瞬不瞬,注視著寧宴的身形拾級而下。

寧宴的臉色不太好,恐怕沒有吃晚飯。卡洛斯這樣想著,不由得皺起眉。不知道溫斯特今晚在哪,一會兒發消息托他照看一二。

蕪雜念頭一晃而過,卡洛斯始終注視著寧宴的面容。他甚至希望研究所門口的階梯能夠再長一些,讓雄蟲在視野中再多停留一刻。

但不論他如何不舍,寧宴腳下的台階已經走至儘頭。突然間,卡洛斯發覺雄蟲白了臉色,身形搖搖欲墜,從最後兩級台階中直直跌落。

卡洛斯呼吸一滯,來不及多想,身體已經在第一時刻做出反應,推開駕駛艙的門快步奔去。

“寧寧?”卡洛斯在雄蟲身側單膝跪下,小心地讓他靠在肩頭,聲調中是掩飾不住的慌亂與擔憂,“頭暈嗎?有沒有哪裡摔疼了?”

寧宴腦中嗡嗡作響,聽不清話音,隱約感覺有蟲將自己從冰涼的地面扶了起來。他渾身都在冒冷汗,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一兩分鐘,卻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唇邊抵上一個小小的方塊。寧宴下意識閉緊齒關,卻被對方用指節輕輕一頂,將那個小方塊送了進來。

巧克力入口即化,濃鬱香醇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胸口隱隱的反胃感被壓了下去,但眼前依然陣陣發黑。

對方給他喂了兩口熱水,半管營養液,又塞進來一顆巧克力。寧宴機械地一一吃了,閉著眼無聲喘息片刻,失去的感官逐漸回籠。

除了口腔中殘餘的

淡淡的巧克力味,寧宴嗅到一縷極其熟悉的清香。

那是上將府的沐浴露味。

寧宴心頭浮起一抹難以置信。他微微睜眼,近在遲尺的軍裝製服上,掛著一排無比熟悉的勳章,象征著軍雌帝國上將和第三軍長官的身份。

抱起寧宴後,卡洛斯用精神力威壓摁住那兩名礙事的保鏢,坐上飛行器。卡洛斯不敢將寧宴帶到上將府,更不敢擅自送他回家,隻能把目的地設置為一家就近的雄蟲醫院。

他正想給寧宴再喂一顆糖,卻敏銳地覺察到,隔著厚厚的衣物,雄蟲瘦削的脊背忽地繃緊。

一顆心頓時高高提起,卡洛斯緊張地注視著雄蟲蒼白的臉。

他看到寧宴長而密的睫毛顫抖一瞬,緩緩睜開,視線停留在自己胸口處。

他無意識屏住呼吸,既害怕彼此視線相接,又含著一分隱秘的期待。

但寧宴的眼睫輕輕一眨,便重新合上。身體複又放鬆下來,安靜地不再動作。

沒能看到那雙黑眸間的神色,卡洛斯也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他等待許久,雄蟲卻維持著方才的姿勢,軟軟地偎在他的臂彎間,像是睡著了。

但卡洛斯曾無數次細數寧宴入睡後的呼吸節拍,因而在此刻輕易分辨出,他依然醒著。

懷中的身體又軟又熱,倚上來的重量像是一種無言的依賴。

卡洛斯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了。

他猜不透雄蟲的態度,暗自猶疑不定,最終按捺下種種猜測,眷戀而專注地望著寧宴的面容,祈禱這個偷來的擁抱能夠更長久些。

很快,雄蟲的呼吸逐漸平穩。卡洛斯知道他睡著了,於是大著膽子,慢慢收緊臂彎,像從前那樣,將雄蟲抱了個滿懷。

做完這些,卡洛斯緩緩呼出一口氣,指尖拂過柔軟黑發,像是在撫摸一個一觸即碎的夢。

遽然間,他的目光停頓在某處,手指驀地僵在半空中,渾身的血液仿佛因這一眼而凝固。

寧宴的後頸,貼著一片抑製貼。

*

兩名保鏢追著卡洛斯的飛行器一路追到醫院,下車時,正看到對方的背影。

“上將!”

卡洛斯充耳不聞,抱著雄蟲快步走進醫院。

雄蟲醫院內的醫療資源充裕。醫生收到預約消息,早已等候在廳內,一見到卡洛斯便迎上來。

直到將寧宴放到病床上,卡洛斯才鬆開手,站在一旁不出聲地看著,存在感卻極強。

這家雄蟲醫院在帝都星的中心地段屹立百年,亞雌醫生經驗老到,接待和出診過無數閣下,其中不乏家室顯赫的貴族雄蟲,幾十年間見過不少軍政界赫赫有名的大蟲物。

但帝國上將在一旁盯著,還是讓他有些頂不住,一套檢查結束後,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亞雌醫生轉身向卡洛斯交代病情:“沒有及時進食,以及過度勞神導致的低血糖。另外,還有釋放信息素後引起的困倦乏力。”

半句話說出口後,醫生莫名感覺背上一寒,停頓一下才道:“……左手掌側面輕微擦傷,此外沒有其他外傷。不嚴重,既然已經補充過糖分,睡一覺就能恢複,不放心的話可以再吊一瓶水。之後跟著閣下的蟲身上要常備著糖,讓閣下及時吃飯。”

“吊水吧。”卡洛斯一頷首,眸光沉沉地望著病床上的雄蟲。

*

雖然身心俱疲,但寧宴並沒有睡太久,像是心中惦記著什麼似的,倏而驚醒。

空氣中飄著淺淡的消毒水味,不明顯的刺痛感自手背傳來。窗簾被拉起,看不見天色。一片黑暗中,寧宴的聽力變得敏銳起來。

他聽見床頭點滴細微而規律的滴答聲,還聽見不遠處屬於另一蟲的呼吸。

軍雌顯然也覺察到寧宴呼吸頻率的變化:“再睡會兒吧。”

卡洛斯聲調溫柔,含著幾分哄勸的意思,仿佛回到了一個月前。

但寧宴打破了若有若無的繾綣氛圍:“不用。”

他摸索著坐起身。

卡洛斯生怕他拉扯到輸液的手,急忙打開床頭燈。

雄蟲醫院的病房是小套間,臥室內空間寬敞,正中央放著一張病床,旁邊擺著沙發椅,以便陪床或休息。

小燈堪堪照亮了彼此的面頰。寧宴無意探尋卡洛斯為何會出現得那麼巧,抬眼淡淡道:“麻煩你了,上將。”

雄蟲語調疏離,瞳孔中印著寥落的光,神色平靜而遙遠。依偎在懷間的柔軟姿態,似乎隻是尚未清醒時的本能反應。

雖然早有預料,卡洛斯心中還是驀地一空。

“寧寧,”他嗓音發啞,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寧宴,隻能先複述醫生的話,填補這段空白,“醫生說您這次是因為低血糖,平常要規律飲食……”

寧宴靜靜地聽著。

其實,方才在飛行器上,他確實恢複了意識,流露出的依賴也是真的。疲倦的身心與熟悉的懷抱,種種因素疊加,久違的脆弱情緒卷土重來、氣勢洶洶,讓他自欺欺人地閉上眼,借著這個懷抱歇一歇腳。

然而,脫離了特定的環境和細節後,寧宴回望不久前的自己,卻隻覺得軟弱得不可理喻。

此番異常舉止的原因,要麼是病中敏感情緒作祟,要麼是讓沐浴露味喚醒了從前的記憶。

總之,不會是因為卡洛斯。

同樣的,分開以來,困住他的隻是某些回憶,而非眼前的軍雌。

他之所以信賴卡洛斯,是因為對方處心積慮地出現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陪伴他度過一段艱難時光;之所以會交付真心,也隻是因為太傻,被騙得團團轉。

相較於旁蟲,卡洛斯不過是等級更高,軍銜更高,瞳孔和翅膀的顏色更為奪目。僅此而已,再無特殊之處。

或者說,卡洛斯和其他億萬軍雌沒有本質區彆。

“辛苦,我知道了。”寧宴等他說完,才問,“費用一共多少?我轉給你。”

兩蟲面對面坐著,明明雄蟲沒

有表現出抗拒或是厭惡,還心平氣和地說著話,卡洛斯心中卻無來由地一緊,萌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他越來越追不上這隻小鳥了。

卡洛斯面色微僵,動了動唇瓣,最終隻能徒勞地報出一個數字。

寧宴輕聲應了句“好”,低頭發消息。

卡洛斯的終端很快收到一條轉賬信息,付款方當然不是早已將他拉黑的寧宴。

卡洛斯此前查過,這個賬戶屬於寧宴身邊的保鏢之一。

從始至終,寧宴表現出來的態度禮貌而客氣。不再張牙舞爪,也不再故作冷淡,平淡得如同面對一個陌生蟲。

——像是倒退回在木南星上的最開始。

甚至更糟糕。

這個念頭讓卡洛斯驟然慌了神。他被鋪天蓋地的恐懼感擷住心神,頓時顧不及鋪墊,積壓數小時的一句話,就這麼突兀地問出口:“您為什麼貼著抑製貼?”

聞言,寧宴才記起後頸抑製貼的存在。由於貼上去的時間太久,與膠面接觸到的皮膚隱隱作癢。

換作不久前,寧宴或許會故意和軍雌嗆聲,惹他生氣。但現在,寧宴無意多做糾纏。

即便卡洛斯是研究項目的總負責蟲,但雄蟲私取信息素用作實驗的事,知道的蟲越少越好。

寧宴委婉道:“這是我的私事。”

這樣的神態,落在卡洛斯眼中,全然變了意思。

私事?

是誰?

那個叫做羅賓的研究員,還是那個被抽選直播互動的軍雌少將?

卡洛斯密切監視著雄蟲周圍的一切動向,腦中閃過許多雌蟲的面孔。其中的絕大多數,寧宴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所以,是因為有了彆的雌蟲,所以才要和他徹底劃清界限?

飛行器上短暫的溫存,難不成是把他認成了那個雌蟲?

昏暗的小燈隱去了很多細節。卡洛斯垂下眼,斂住紅瞳間翻湧的神色——

這一瞬間,陰暗的欲念膨脹到了極點,山呼海嘯般幾乎將理智淹沒。

玫瑰的刺很尖利,但並非不可攀折。隻需要付出滿手鮮血的代價,就能折斷根莖,將嬌弱的花枝私養在溫室中,就此無法離開自己提供的養料與水分。

如今,卡洛斯甚至不需要迂回的手段,滔天權勢足以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雄蟲鎖進金籠,同時偽造出意外身亡的完美證據。

到那時,雄蟲宛如黑曜石一般漂亮澄淨的眼眸中,隻會映出他的身影。如果因驚懼而虛弱無力,他更能理所應當地、事無巨細地照顧雄蟲。無法分泌信息素也無妨,脫離激素作用後,更能夠證明他的心。

但是……

卡洛斯的手成拳攥緊,不斷用力。直至刺破掌心,留下幾道鮮明血痕,才勉強抑製住那些可怖的念頭。

他犯過一次錯,更不能一錯再錯。

貝奇爾死前的詛咒已然應驗。他繼承了哈雷爾元帥的相貌與天賦,也繼承了對方的自私與貪婪——儘管那是年少的自己最為憎惡的東西。

“我……抱歉。”

卡洛斯擔心自己再多待一秒鐘,就會在雄蟲冷漠的視線下遏製不住瘋長的妄念。他留下一句語焉不詳的道歉,便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