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接下來的過程都很順利,很快第一場戲就打板了。

張霖目光帶著隱隱的欣賞,喝了口茶,按捺住心下的激動。

祁知序冷淡的聲音傳來,指揮其他人:“換道具,第二場戲開始前先準備五分鐘。”

庭仰聽到聲音後,不自覺看了一眼祁知序的方向。

對方似有所感,在他目光移過去的瞬間也抬起頭。

短暫的目光相對間,祁知序先彎起唇笑了一下,目光中全是沉靜的溫和與鼓勵。

很快目光錯開,祁知序繼續有條不紊地指揮道具組修改道具位置。

道具不多,很快就換好了。

換好以後,祁知序沒有繼續看他,而是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打分冊。

庭仰沒有多深思祁知序剛剛的眼神,他坐在台上,低下頭繼續看劇本。

原本心中淡淡翻湧的緊張瞬間被撫平,全神貫注投入進劇本似乎也要輕鬆很多。

五分鐘很快過去,這場戲沒有搭戲演員。

明明是多人劇本,卻要以獨角戲的方式出演,如果節奏把握沒處理好,一不小心就會尷尬冷場。

第二場戲開始。

……

雷聲轟響,要落雨了。

布置華麗奢靡的大殿內,透過鏤空鎏金窗可以看見濃黑夜色,雕成仙鶴的青玉燈發出幽幽的光。

一豆燭火,驟然被冷風吹熄。

侍候在一旁宮女急忙續上種火,繼續壓低存在感,生怕惹了主人的不快,無辜丟了性命。

宋子慕不急不緩地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酒杯。

他的眼神像冰層下洶湧著的暗流,一旦沉入,即刻被刺骨的寒冷淹沒,溺斃在不見天日的海底。

被人鉗製著跪在地上的宮人脊背依然掙紮著挺直,宋子慕轉過身,看螻蟻般垂下眼眸。

他凝視著跪在地上的宮人,嗓音平靜:“誰派你來的?”

耳邊能聽到宮人氣到顫抖的聲音,憤怒又痛恨。

“如今想要你死的人還少嗎?宋子慕,你讒言獻媚,卑劣下賤,總有一天不得好死!”

宋子慕無所謂地點點頭,他抬起杯盞走到宮人面前,神色平靜地往他臉上緩緩傾倒毒酒的酒液。

初時酒液毫無動靜,如同普通佳釀。

可不消多時,就出現了皮肉被腐蝕的聲音,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侍衛鬆開手,任宮人痛嚎著翻滾。

——是極好的毒。

宋子慕在心裡下了判斷。

明明此時是宮人倒在地上疼得痛不欲生,像隻可憐的敗家之犬。

可他偏又在偶爾意識清明的時刻,抬眼看向宋子慕。

宮人眼中閃著的憤怒如同烈火,火光似要將他的卑劣照得無可遁形。

宋子慕冷眼旁觀許久,倏地笑了,如同開在屍骨上的阿芙蓉,語氣滿是腐朽的惡意。

“我這個讒言獻媚的奸臣住的是珠屑鋪路、金雕玉砌的宅院,倉庫裡的新米陳米腐爛了也不施舍給災民。我身邊是金粉雲綃,東珠彩玉……你們為一文錢爭得頭破血流時,千金落地我不屑於拾。恨、你們當然得恨我。”

語罷,宋子慕鬆開手指。

“砰——”

琉璃杯盞砸在地面磚上,沒碎,卻發出了清脆如碎珠撞擊的聲音。

“我會不會不得好死尚且未知,至少你今日必死無疑。”

宋子慕聲音很淡,帶了點懶散的意味。

“拖下去,杖殺吧。”

他坐回到太師椅上,支頤撐在桌面。

唇角笑意未消,目含悲憫地看著不遠處被拖下去的宮人。

明知以卵擊石,偏要賭命一試以證丹心。

可恨其為棋而自知,偏還覺得英勇非凡,慷慨赴死。

殊不知為棋子者亦為螻蟻,半生風光,臨死反倒成了庸人。

當今天下之局,庸人為弈,愚人為枰。高位者執棋,野心家布局。

人人皆想成為落子之人,卻又人人皆為庸才,舉棋不定猶豫不決,草草落子滿盤皆輸。

月離於畢,俾滂沱矣。

夏末的暴雨總是來的迅疾而凶猛。

耳邊還能聽到宮人那一聲聲痛苦的叫喊,淒厲慘絕。

如注的暴雨聲中,隱約可以聽出那滿是恨意吼出來的一句話,句句誅心之言。

“想當年宋家公子是何等風光無限,何人不讚你耀眼如天上星,追隨者何止萬千。如今竟這般卑鄙下作!”

“宋國公如此清廉正直之人,知曉你如今迷陷弄權,隻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劈晝燃雪,天璿覆霜。

這是天下論道會後,世人誇耀他的話。

他們說,他的劍劃過雪地時,耀眼得如同能燃起火焰,連天上的璿璣星,都如同覆了霜雪一般黯淡下來。

侍衛一拳打在宮人腹部,打斷了他的話。

宋子慕抬手,示意身旁的人向外面傳話:“住手,讓他說下去。”

侍衛鬆開手,宮人踉蹌著倒在地上,嘴裡不斷嘔出血,又被淋下的暴雨衝刷乾淨。

他匍匐著撐起身子,眼中恨意濃得幾乎化為實質。

“宋子慕,你一口口咬著宋國公府百餘亡魂的血肉走到這個位置,不覺得問心有愧嗎?!整整一百四十二口人的性命,全因你一人的苟且偷生之貪欲而死!你難道從來不會覺得不安嗎?!!”

宋子慕不語,垂在身側的手卻在聽到“一百四十二”這個具體數字時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

宮人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悲涼而認命地笑出了聲。

唇邊的血已經被暴雨衝刷乾淨。

除了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在證明他生命的流逝,一切痕跡都如半截浮蘆消散江流。

他咬著牙,憑著最後的回光返照朝宋子慕的方向大喊。

“宋子慕!你的劈晝劍被你棄如敞履,你的良知被你踐踏!景平九年的天下論道會上你說自己一生無愧,你現在,還敢說你問心無愧嗎!!”

庭仰漠然垂下眼,輕輕把玩腰間掛著的羊脂玉佩……

其實這裡本掛著一把劍,承載了他年少時期所有的赤忱與熱愛。

但宋國公府被皇帝鐵騎踏破的那一日,火光燒天,他也將那把劍沉入了池塘。

“天下論道會?”宋子慕嗤笑一聲,“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不記得了。”

沒有人繼續用痛恨又痛心的語氣咒罵他。

屋外雨聲不絕,那名宮人死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光影昏昧,照在酒杯上反射出的光卻刺眼的讓人幾近眼眶乾澀。

宋子慕心臟疼得五官都扭曲了,“林遠山,你與我不過有幾分交情,竟也敢肖想要我一條命。”

你該死。迄今為止刺殺我的人那麼多,數你最可恨、最用心險惡。

一刻鐘之前的回憶裡。

林遠山拎著一壺酒,穿著為了混進宮不知道從哪偷來的宮人衣服,開朗地衝他笑。

“宋子慕,旁餘人皆說你如今是大奸大惡之徒,我偏不信。來!陳年梨花釀,一起喝一杯?”

宋子慕唇角含著淡淡的笑意,仿佛極歡迎他的到來,整個人卻又如同被禁錮在原地一般,並未上前迎他。

“是嗎?你當真信我?”

宋子慕的眼中沒有照進半分光亮,也沒一絲笑意。

林遠山沒發現,動作自然地將摻著自製劇毒的梨花釀擺在桌上:“那是自然,改日得空,我們一如當年,煮酒箋花。”

改日是哪日?

當年是哪年?

林遠山可是這天下最好的毒師,他若下毒,怎麼會給那人活命的機會?

忽而大夢醒,宋子慕想起林遠山恨極之時吐露的言語,垂下眼斂去自己眼底的情緒。

當年棠梨樹下兩名少年暢意對酌,如今想來,隻餘剛剛滿目猙獰憎惡的面容。

不消多時,宋子慕再次抬眸,此時眼中卻隻餘陰冷與狠辣。

漆黑的瞳孔染上了幾近崩潰的瘋狂,求證一般重複。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嗎?”

“如果認為能成功的話,那就都來試試吧。”

“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期待知道,我自己的下場。”

此前他抓著崖藤,遲遲不願徹底掉進懸崖下的萬丈深淵。

他自詡仍是一身白衣,卻不願正視衣上沾著的肮臟泥濘。

這麼多年來,宋子慕總在猶疑懸崖之上是否還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既能救這亂世,也能保全他一身白衣清白。

沒有了。

宋子慕眼神帶著決然的狠厲,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沒有、便沒有!”

如果隻有徹底掉下山崖,跌進這一潭渾水,才能用獻祭自己的方法找到救世之道。

那這一條跪在地上求來的賤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想通之後宋子慕眉眼間的陰翳散去許多,他低首一笑,想要做出和少年時一樣張揚燦爛的笑容。

可這麼久以來,他面上隻有一副陰鷙偏執的表情,若讓人瞧見了他此時的模樣,隻會有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可笑感。

宋子慕也察覺到了,於是抿了抿唇,收斂了笑。

他看向一旁,室內栩栩欲活的青玉仙鶴燈在發出微弱的光亮。

千雕百磨,俗玉琢身,價值連城。

雖然燭光隻能照亮方寸,浩瀚天地於它亦不過是人間方寸——但是足夠了。

隻要在人間留下一點光,就會有數之不儘的、看到希望的人來驅散黑暗。

雨一直持續到半夜方才漸漸消停。

在這一場暴雨後,夏末徹底結束了,隨之而來的寒秋伴隨著陰雲,籠罩了整個皇都。

而另一個火種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燃起,隻等著有人踏著他的屍骨將一切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