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壁闔上雙眸,隱約之中，仿佛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經不想再睜開眼了。

舒棄跨過一片廢墟，踉蹌著跪在了沉壁身旁。他從養傷之處,一路追下來,身上的舊傷未愈,此刻又添上新的裂痕。

他不斷地說著什麼，好像夾雜著無法停止的顫抖。

沉壁聽不清楚,也沒有什麼力氣去聽,隻是閉著眼,輕聲道：“月辭書,回攬月閣去吧，我已經不需要你了。”

之後,沉壁不再說話。

好像漸漸的,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好累。

他這一輩子，始終都想徹底擺脫妖族的身份。

但到了此刻，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他卻模模糊糊地想著，如果有下輩子,普普通通當個北荒上的妖，也不錯。

然後簡簡單單、乾乾淨淨地,去見鬱雪融。

……如果還能遇見的話。

*

遺跡的最北端,也是遺跡的最深處。

這裡曾是曆代神明隕落之地，神魂寂滅於此,而神骸歸落於大地，化為無數條靈脈，滋養世間萬物生靈。

傅孤塵在這裡,再次看到了高聳而立的神像。

神像上玉石雕鑿的眉目低垂著，冰冷而慈悲，而神像之下是一片如同深淵般的死域，明明是白色，卻讓人覺得一片死寂，仿佛任何東西進去其中，都會就此湮滅。

那是曆代神明魂魄的寂滅之處，也是能徹底將天魔殘片摧毀的地方。

傅孤塵站在那片白色死域的邊緣，取出那個非石非玉，質地奇特的白色匣子。此刻白匣之中，被細絲般的白光裹縛著數枚天魔殘片。

兩大七小，一共九枚。

傅孤塵聽到天魔殘魂的聲音，在他耳邊尖嘯，而聲音的源頭正是他融於他心臟之中，剩下的最後一枚天魔的殘片。

其實不止是現在，天魔殘魂一路上都在他腦袋裡不停地說話，語氣從誘哄到假裝真摯，又從憤怒到發瘋。

“傅孤塵你個瘋子，你明明可以成神——所有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你隻要把剩下的殘片吞進身體裡，那你就是新的魔神！”

“為什麼不肯？！為什麼不僅不願意成神，還要聽神明那家夥的話去送死？”

“魔神也是神，況且那個無用的神明已經快要死了，之後你就是這世上唯一的神，那是不是魔神又有什麼關係？”

與天魔殘魂發瘋一般的尖嘯相反，傅孤塵的語氣冷淡而平靜：“恐怕不是成為魔神，而是成為你新生的容器吧。”

傅孤塵抬起手，在天魔殘魂的驚惶尖叫中，將白匣整個丟進了神像下的死域之中。

白匣困縛著其中的天魔殘片，一同沉沒湮滅在死域之中，騰起灰色的青煙，發出詭異的慘叫，最後重歸於寂靜。

九枚殘片被摧毀之後，傅孤塵手中的長劍，倒轉劍鋒，對準了自己的心臟。

與他心臟融為一體的最後一枚天魔

殘片，因為狂怒而不斷地咒罵著??[，然後聲音漸漸變得虛弱，漸漸變成哀求。

但傅孤塵仿若未聞。

他隻是繼續將劍刃沒入胸腔，然後把那顆與天魔殘片融合，被渾濁魔氣所纏繞的心臟，剖離於身體之外。

無赦劍的劍身顫抖得厲害，仿佛發出無聲的哀鳴。

鮮血侵染劍鋒，滴落如紅線，劇烈的疼痛從胸腔蔓延開來。

傅孤塵的手卻依舊很穩，沒有遲疑。

胸腔之中鮮血淋漓，又黑氣繚繞之物，終於被剖離出來，與其它天魔殘片一樣，湮滅於死域之中。

耳邊天魔那令人厭煩的聲音，終於徹底消失。

傅孤塵眼中殷紅的血色，漸漸暗了下來，慢慢恢複成那種極為深沉的暗紅，與黑色更為接近。

他握著劍的手緩緩垂落，已然殘破的身軀，靠坐在神像之下。

瀕臨死亡的疼痛，在軀體內肆虐蔓延。

他從很早之前開始，就已經在諸多疼痛之中習慣了一切，連痛感都變得麻木和遲鈍。所以他並不害怕疼，隻是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鬱雪融。

死亡面前，他沒有恐懼或驚惶，隻是突然間無比眷戀。

這一次，自己是不是，又要將他惹哭了？

傅孤塵意識恍惚間，看到鬱雪融哭紅的眼角，那雙好似浮著細碎流光的眼眸，被水霧滿盈，淚水不斷地從臉頰滾落，墜落在傅孤塵手上。

即使知道這隻是瀕死前，意識混亂所浮現出的幻覺，傅孤塵還是用上最後的力氣，抬起了還算乾淨，沒有沾染上血汙的左手。

他緩緩用指腹，很輕地抹去鬱雪融臉頰上的淚水。

但指尖傳來的觸感卻無比真實，傅孤塵愣了一下，當意識到鬱雪融真的在他眼前時，他卻已經幾乎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傅孤塵的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飄散的煙塵，最後他說：“絨絨，彆哭。”

眼瞳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

鬱雪融抱緊傅孤塵的身體，將額頭抵在他肩頭。傅孤塵身前的衣衫早已被鮮血浸透，此刻鬱雪融與他緊挨著，也被染上大片血色。

鮮血與淚水混作一處，這殘忍的畫面，好似曾經的重演，再次出現在鬱雪融面前。

但這一次不同。

鬱雪融聲音顫抖著，說：“我不會讓你死。”

他周身騰起熾烈的火焰，耀眼的金色與濃烈的紅色相互交織，比從前任何一次火焰都更為灼熱。

金紅的火焰從他身上蔓延開來，將傅孤塵殘破的身軀也裹覆其中。

越來越熾烈的火焰，好似要將整座遺跡都吞噬於其中，來完成這場涅槃重生。

在涅槃之火中，鬱雪融緊緊倚靠在傅孤塵身前，他的衣衫之下，漸漸變幻出白色的翎羽，仿佛染上一層琉璃色，流光溢彩，璀璨奪目。

傅孤塵沉入黑暗之前，隨後的視線中，看到了一隻極為美麗的白色鳳凰。

與他在烈火之中相擁。

……

蓬萊海上，一道灼烈的火光騰空而起，連蒼茫海水都壓不住它的光芒。

金紅的華光將天穹之上晦暗的雲層驅散，火焰凝成一道巨大的鳳凰虛影，在海面之上環繞翱翔，然後撥雲散霧，蕩平惡浪。

“那是……鳳凰嗎？”

有人從傾塌的廢墟下抬起頭，喃喃道。

蓬萊海上翻湧的巨浪平息下來，陽光從天際灑落而下，在海面上鋪展出數道虹光。

碧藍如玉的海水從中分開，顯露出之前沉沒入海底的遺跡。

那一日，蓬萊海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在曾經最後一隻赤色鳳凰死去之後，時隔千年，一隻新生的鳳凰從海中振翅而出。

那是一隻白色的鳳凰，如霜雪雕琢。

長長的翎羽之上，覆著琉璃般的華彩，美得驚心動魄。

鳳凰沒有停留，在無數人驚豔的目光中，它帶著一個人，消失在北方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