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紅塵(一)(1 / 1)

第一次墟海之戰後,十年。

南明宗長生峰上,剛剛出關不久的寒淵,此前又接連外出數日,今日剛一回到宗門,便被祖師璿璣子急召,匆匆趕往長生殿。

寒淵一身黑衣,暗紅的眼眸極深極沉,亦接近於漆黑,仿佛落不進一絲光。

眉目之間,唯有冷寂,以及幾分漠然的倦怠。

他從長生峰殿前穿過時,來往的弟子們紛紛低頭垂目,噤聲行禮,然後默默向旁邊避讓開來。

弟子們心中又敬又怕。

不敢抬頭直視這位,冷情冷性,劍下仙魔皆斬,私下被人稱作殺神一般的劍尊。

寒淵回來得匆忙,仿佛是剛經曆過一場殺伐,手中的無赦劍歸於劍鞘之中,劍刃之上沾染的殘血,卻從劍鞘借口處溢出幾分。

以至於黑色衣袖掠過眼前時,還帶著一絲冷冷的血氣。

那些血,有妖獸,有魔族,也有仙道中人,層層侵染之後,已經無從分辨,寒淵也已經不記清了。

這些年間,見過太多,太多,多到最後隻剩下倦怠。

即使這些,本就是他存在的價值。

對於南明宗,對於仙道來說,他是一柄無往不利的劍。

……

長生殿的回廊幽長,有時像是永遠走不到儘頭一樣。

深處的殿閣之中,光線晦暗,寒淵走進去後,像是走進了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

其它人皆已被屏退,身後的殿門緩緩合上。

在晦暗的陰影下,璿璣子坐於殿中,被深色的簾幕擋著,發出幾聲乾枯地咳喘聲:“前幾日名單上那些東西,可都處理好了嗎?”

幾年前與魔族一戰,仙道慘勝,之後上重天的妖魔愈發放肆,連帶著侵染魔氣之事,也變得頻繁許多。

寒淵點頭回應。

“好,為師知道,你一向是最讓人放心的。”璿璣子又咳了幾聲,他在陰影之中招了招手,說,“寒淵,過來。”

寒淵走了過去,在璿璣子面前,以弟子之禮跪下。

“你還記得當初……我帶你回南明宗之前,你許下的承諾嗎?”璿璣子一邊說,一邊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將一道神符按在了寒淵額間。

神符觸及額間,便化作一道凜冽光芒,刺入寒淵眉心之中。

裂魂咒仿佛一斷尖利的刀刃,寸寸沒入神魂之中,待到無可挽回的時候,便會自行發動。

穿透神魂的疼痛席卷而來,但寒淵隻是沉默這闔上雙眼,數息過後,無光的眼中,亦無悲無喜。

寒淵說:“弟子不敢忘。”

璿璣子似是有些欣慰,斷斷續續地交代了一些事情。

說道最後,他也不免歎了口氣,即使這些事情早在幾百年前,將寒淵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好。

璿璣子知道,寒淵這次出關,已接近渡劫的時機。

此時將裂神咒埋入神魂之中,對於渡劫來說,是增加了一分風

險。但是,璿璣子沒有時間了,他必須完成這件事。

“寒淵,最後一件事情。”璿璣子語氣鄭重,從簾幕後露出面容。

也露出一雙,邊緣已被魔氣沾染成鮮紅的瞳孔。

“在為師徹底入魔之前,殺了我。”

……

寒淵的劍下,斬過無數入魔之人。

甚至他早在少年時,就已經許下承諾,若有一日真如推命所言,墮入魔道,他也會親手殺掉自己。

仙道之中,隻要被魔氣侵染,向來格殺勿論。

他本不該猶豫,但在面對將他從傅家救出,帶到南明宗培養的師父時,他還是遲疑了。

璿璣子修為高深,被魔氣侵染後不會立刻入魔,至少現在看來,還保持著神智。

再過幾日吧。

寒淵低頭看向手中的無赦劍,再過幾日,在璿璣子徹底入魔之前,他再履行自己的職責。

但就是這幾日的遲疑,險些釀成大禍。

魔氣侵染的速度如此之快,三日之後,璿璣子驟然入魔發難,長生峰上血濺五步。

璿璣子雙目猩紅,手中長劍剜入看顧他的蒼衍胸口,剜出一團模糊血肉。

蒼衍是他的子侄,是他的徒弟,二人關係親如父子。

而此刻,璿璣子在渾身浸透血的蒼衍面前,放聲大笑,眼中隻剩下殺戮帶來的戰栗快感。

那一夜,寒淵親眼看到了。

即使是璿璣子這樣大乘期的修士,入魔之後,也並無理智和人性可言。

沒有人可以例外。

無赦劍出鞘。

血如雨驟。

寒淵站在血泊之中,看著璿璣子死後,仍舊猩紅的雙眼。

下一次,不可再有任何猶豫。

包括他自己。

……

璿璣子死後,蒼衍作為子侄操辦葬禮,並未向外透露入魔一事。

對外說法隻是,璿璣子於墟海一戰後,身受重傷,最終舊傷不治而隕落。

葬禮過後,蒼衍閉關靜修,寒淵已是大乘期圓滿,於天道指引之下,前往應劫之地,準備面臨即將到來的天劫。

北荒之上。

紫電雷光,重重天劫,仿佛要將天地都吞沒其中。

天道威光裹挾著雷霆萬鈞,不留任何喘息之機。

亮如白晝的雷光之下,寒淵的眼神卻依舊冷寂一片,他感覺那道裂魂咒,明明並未發動,卻在神魂之中,隱隱作痛。

有朝一日,他也會如璿璣子一樣,如那些被魔氣侵染之人一樣嗎?

曾經那些劍下殺過的人,濺出的血,或熟悉,或是陌路,數不清的畫面,每一個都在此刻湧了出來。如同血色的汙泥,緩緩將他裹縛,下沉。

寒淵突然間,心生倦怠。

不是恐懼,也並非後悔,他隻是覺得,很累。

很累。

寒淵閉上眼睛,耳邊九天雷劫的聲音,震徹蒼穹

他隻是突然,什麼都不想再做。

他任由自己,從雲端的雷劫之上墜落,血浸了一身。北荒之上大雪紛飛,又很快被風雪凝結成霜。

……

識海之中的鏡面變幻,緊接著,又是下一段記憶。

雪山下的院落之中,一隻毛絨絨的白雀,悄悄跳上窗外落雪的枝椏,努力混入其中,假裝自己隻是一團安靜的雪。

鬱雪融側著小小的腦袋,去看房間裡,那個前幾日他從雪原上“撿”回來的年輕人。

他其實很好奇,因為除了爹爹之外,他在這荒無人跡的雪原之上,還沒有見過其它的人類。

房間中的年輕人很安靜,自從在雪原上醒來之後,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除了跟著鬱雪融走到這座小院之外,也沒有做過任何事情。

往日裡,鬱雪融接觸過的人類隻有鬱晚。

而鬱晚是個極溫和的性格,說話總是溫溫柔柔,會給他講故事,會哄他入睡,是個十分會照顧孩子的好父親。

鬱雪融看著房間裡,一言不發的年輕人,抬起翅膀,用羽毛尖尖撓了撓腦袋。

此刻他坐在床邊,一身黑衣,沒有任何配飾,乾乾淨淨,卻也分外淡漠疏離。就好像並不屬於紅塵之間,亦無任何眷戀。

鋒利如刃的眉眼,冷冷淡淡,瞳色深沉,帶著幾分倦怠。

鬱雪融看了一會兒,除了覺得這人真好看之外,沒從他臉上看出任何情緒,更猜不出他的想法。

這對一隻小鳥來說,也太難了。

該怎麼和他交流呢?

突然,一直靜靜坐著的年輕人,朝窗外側過臉。

剛才低垂的視線抬起,冷冷淡淡的眼神,穿過飄飛的大雪,落在了一樹堆滿了雪的枝椏上。

寒淵看到了一團絨絨的白色小鳥。

蓬鬆而柔軟,假裝自己是一團落雪,藏在雪堆之中。正偏著腦袋,悄悄向自己投來好奇的目光,純粹而靈動。

就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夜風雪,也是這隻鳥兒,蜷縮在他的心臟之上,護著最後一點微弱心跳。

寒淵推開房門,向外走去。

他站在樹下,抬起手,虛撫過枝椏上的落雪,最後懸在了那團格外蓬鬆柔軟的白色上。

正在思考怎樣和他交流的鬱雪融,突然抬頭,眨了兩下眼睛。

不好,偷偷看他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