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龍尊(四)(1 / 1)

“不逗你了,其實隻是很久之前,你無意中幫了我個忙。”沉壁的笑聲停了下來,又恢複了那種散漫的模樣,“解蠱之事,就當是我小小的報償吧。”

“可是我不記得了。”鬱雪融眼中仍有些迷惑,沉壁的這個解釋倒算是合理,隻是自己也想不起來能幫過他什麼忙。

“這隻是件小事而已,忘了也就忘了,不必放在心上。”沉壁似乎並不打算繼續講這件事,而是話鋒一轉,說道,“你應該還有其它事想問吧?比如說,那道把你帶到浮靈山的裂隙是什麼?”

沉壁剛才也看過天魔殘片中的記憶,自然也知曉裂隙一事。

“你知道那是什麼?”鬱雪融果然注意力被吸引,抬起頭問道。

這應該是他最想問的幾個問題之一了。

“這東西倒不是什麼秘密,隻是幾乎沒人見過,所以也就隻存在於古卷典籍中了。”沉壁手放在身側,抬指輕敲了幾下,稍作思索後才繼續說道,“那是虛空之間的裂隙,從寰宇之海連通異界的通道。”

鬱雪融一面驚訝,一邊又因為沒聽過的概念而感到茫然。

短短一句話,似乎超出他的知識面了。

鬱雪融甚至忍不住懷疑,這該不會是沉壁又在隨口說些什麼來逗他了吧?

沉壁看到了鬱雪融的神情,他似乎也早有預料,無所謂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太信我的話,但沒關係,你之後可以去宗門書庫查證,相關的古籍抄本並不難找。”

鬱雪融這才算是安下心來,點點頭繼續聽他說。

“你或許聽說過,虛空寰宇之內有三千世界,而我等身處的此界隻是其中之一。若是能破開虛空,就能穿過寰宇之海,抵達異界。”沉壁說道,“而那道裂隙,便是來自於虛空之中。”

鬱雪融聽到這裡,因為太過驚訝,不自覺小聲啊了一下:“你是說,我是從被虛空中的裂隙帶著來到這裡的?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不對不對,鬱雪融想,自己明明想起過幼時在此界中的記憶。所以就算他三年前真是從異界而來,那麼也應該是曾經離開過,然後重新回來才對。

可是想要破開虛空,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你確實做不到,但也許有人幫你做到了吧。”沉壁微微垂下頭,金色的眼睛外層泛出一層琥珀色,眼神多了幾分認真與好奇,“我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將你送走,你又是如何能回到此界?可惜,你應該是被虛空裂隙的亂流影響,失去了記憶,也就暫時無從得知了。”

鬱雪融怔怔地想,如果沉壁所言非虛,那麼……那個將自己送走的“他”,又是誰呢?

原本沉寂一片的腦海深處,突然好像閃過細碎的裂紋,讓鬱雪融的腦袋似乎也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

他好像忘掉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現在身處陌生的地方,他沒辦法集中精神。他需要一個熟悉且能讓他安心的地方,自己再好好再想一想。

“不舒

服?”沉壁察覺到他的不適,

向前傾身,

伸出手想捧住鬱雪融有些蒼白的臉。

鬱雪融卻下意識地躲開了,他急促又小聲地喘了口氣,將腦袋中細細密密的疼痛壓下去一點。輕聲說道:“我、我回去休息一下,今天就先告辭了。”

還沒等沉壁回答,鬱雪融就匆匆轉身,往湖心小築外走去。

屋外的靈侍看到鬱雪融擅自離開,似乎十分驚訝。

靈侍抬起頭朝房內望去,見沉壁雖然眸色沉鬱,但還是略一點頭,似乎是默許了鬱雪融的行為。

於是靈侍趕忙兩步追上鬱雪融,為他引路離開。

湖心小築內,沉壁看著那隻被鬱雪融躲開的手,過了許久,才曲起指節,將手攏回衣袖中。輕笑一聲:“沒關係,總會再回來的。”

半個時辰過去,那隻先前被他放出去的金羽靈雀,此刻也回來了。

不需要呼喚,它就那樣飛進窗戶,無比乖順地落在沉壁手上,親昵地蹭他的指尖。

見沉壁沒有理它,竟然自己去叼起那細細的金色鎖鏈,放到到沉壁手邊,等他為自己重新係上。

聽話極了。

“尊上,舒棄公子回來了。”門外再次傳來靈侍的通報聲。

得到允許後,那一身白衣染血的公子走了進來。他黑色鮫綃覆面,隻露出一雙豔麗卻又煞氣極重的眼睛,以及額角上,無法遮蓋的淩亂疤痕。

但他的神態卻十分恭順,一路低著頭,跪伏在沉壁面前,整個腰背都壓下去。

手中奉上染血的匣子,並將其打開,裡面放著紫霜門的掌門信物,上面暗紅斑駁,仿佛是從血池裡撈出來的一樣。

舒棄的嗓音沙啞乾澀:“紫霜門新任掌門已仙逝,剩下的人說,下任掌門人選願交由尊上定奪。”

“知道了,東西先放在你那裡吧,等擇定了新人選再說。”沉壁一邊抬手給指間的金羽靈雀係上金鏈,一邊說,“今日,你母親閉月仙來過了。”

舒棄的語氣卻很穩,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尊上,月辭書已經死了,舒棄不認識閉月仙。”

月辭書死了,現在還活著的隻是舒棄而已。

天魔殘片生性喜歡取樂,當年出手襲擊了月辭書一行人後,有意又或無意地將瀕死的月辭書扔進了附近的鬼淵,讓人以為他屍骨無存。

無論月辭書死或不死,對天魔來說都能看到不同的樂趣。

月辭書在鬼淵之下活了下來,順著冥河飄到了很遠的界外之地。最後雖然被沉壁在追查魔物時意外發現,卻是容貌儘毀,看不出一點當年模樣了。

沉壁也不反駁他,隻是繼續按自己的想法說下去:“她已經知道當初事情的緣由,將月辭鏡逐出家門。等她仔細看過天魔殘片的那段記憶,可能會發現你仍有一線生機。到時她若要是找過來,你便隨她回去吧。”

一直恭順異常的舒棄,聽到這裡,身體突然顫了一下。他一反常態,幾乎算是逾矩般地拽住了沉壁的一片衣角:“尊上,舒棄

不會離開。除非有一日舒棄死了、沒有用了,

那就把舒棄的屍體抬出去。”

“那倒也不至於。”沉壁無所謂地逗了逗指尖的靈雀,

說道,“既然不願意回去,那到時,我會告訴閉月仙你死於冥河,弱水銷血溶骨。以後世上,可就真的再沒有月辭書這個人了。”

舒棄的垂著頭,跪拜下去,沙啞的聲音卻透出欣喜來:“多謝尊上。”

沉壁從高處,看向跪伏在腳下的人,像在看那隻即使放飛也不願離開的金羽靈雀。

*

鎏雲舟外,聞道台上。

月辭鏡跌坐在人來人望的廣場上,恍惚間似乎還無法接受這一切。

他今日來的時候,一身盛裝打扮,被當做客人迎入鎏雲舟內。離開時卻狼狽不堪,失去了一切,被像對待奴仆一樣拖出來。

往來的弟子看見月辭鏡,都不由切切私語,指指點點。

月辭鏡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用衣袖掩住臉,一路跑到僻靜無人處才停下了。他剛想到要拿出玉鑰,回長生峰,卻發現手中玉鑰並沒有響應。

他焦躁地反複注入靈力,幾次過後,玉鑰竟碎裂開來。

月辭鏡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這玉鑰被作廢了,閉月仙竟然真的告知了蒼衍仙君,將他從師門除名了!

怎麼辦?怎麼辦!月辭鏡腦中一個絕望的聲音在尖叫著,沒有了月家,沒有了仙君之徒的身份,那他還剩什麼?

還有……

對、對,還有一個人。

月辭鏡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還有蕭念。自幼青梅竹馬的蕭念永遠都是喜歡他的,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也救過他無數次。

這一次,他也一定會救自己。

月辭鏡像是在絕境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抹乾淨臉,換了一件衣裳,重新整理好外表,讓自己儘量看起來和往常一樣。

然後匆匆趕去了淩霄峰。

淩霄峰的弟子沒有攔著月辭鏡,隻是眼神都多多少少有些古怪,看著月辭鏡裝作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直奔蕭念的居所。

蕭念的房中隻有他一人,他坐在床上,整個人消瘦太多,眼下的青灰色愈發濃重。

自從之前接二連三的變故之後,他一直十分消沉,已經許久不曾走出過房間。蕭夫人見他這副頹喪模樣,氣得離開淩霄峰,獨自回了蕭家。

月辭鏡進來時,從屋外的靈侍手中主動接過茶水,端進蕭念的臥室。然後放緩了聲音道:“念哥,我來看你了,最近身體還好嗎?”

蕭念像是過了好一會,才循著聲音,將無神的視線落在了月辭鏡身上。

月辭鏡正想再說幾句關心的話,卻被蕭念打斷。

“怎麼,之前許久都沒見你來過,今日突然來了。”蕭念的聲音沒什麼情緒,很淡,卻讓月辭鏡手腳發涼。

月辭鏡趕忙應聲道:“不是,念哥……我心裡一直惦念著你,隻是母親不讓我見你。”

“哦。”蕭念突然

側過頭來,自嘲的眼神中竟帶上了幾分憤恨,他笑道,“所以如今你被龍尊退婚,被月家逐出家門,被南明宗除名,終於想起我來了?”

“怎麼、怎麼會……”月辭鏡手一抖,茶水摔落下來,碎了一地。

這消息怎麼會傳得這麼快!難道說蕭念也全部都知道了?

一直頹喪半靠在床上的蕭念,突然撐起身子,抬手掐住了月辭鏡的臉,厲聲問道:“月辭鏡,既然你從以前就覺得,與我成婚是件拿不出手的事。以至於不惜用邪物殺了親哥哥,也要去搶與龍尊的婚約,那又何必這些年一直惺惺作態,裝作是逼不得已!”

月辭鏡被掐得疼了,眼淚失控地湧了出來。

但是這一次,蕭念再也不會因為他的哭泣而心疼遷就了。蕭念的表情似是憤怒、似是哭泣、又仿佛是譏誚,一時分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若不是你一直騙我,我又怎麼會做出那般錯事,落到如今這般事事求而不得的樣子……”

月辭鏡感覺掐住他臉的那隻手,還在無意識地一點點收緊,幾乎讓他的呼吸也遲鈍起來。他驚惶的大喊道:“蕭念你、你瘋了!你放開我!”

“我沒瘋,我比過去在你面前時都更清醒。”蕭念突然又收斂了全部的表情,一隻手掐著月辭鏡,另一隻手卻在他腹部輕輕撫過。

很輕柔,卻讓月辭鏡劇烈地掙紮起來。

蕭念手中藍光閃爍,喚出了劍氣,喃喃地說;“我會給你一處南境的宅院,你不用擔心會活不下去。所以,這枚我當初換給你的靈丹,我要把它還給原本的主人了。”

“瘋子!瘋子——你這個瘋子!”月辭鏡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一寸寸剝開了他的血肉。

劇痛之下,月辭鏡的求生欲望讓他突然揚起手,從儲物戒中取出一道月華般的靈光,刺入了面前蕭念的胸前。

那是曾經閉月仙留給他,護身的一道月芒。

但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蕭念沒有那麼多防備,畢竟月辭鏡修為低他很多。突然之間被極近地刺入月芒,雖不至於傷及性命,也讓吐出一口血來,動作遲滯幾分。

趁著這個時候,月辭鏡再也顧不上什麼,捂住流血的腹部往外跑去。

他不敢回頭,一路狂奔,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終點。隻是一直跑著,怕極了蕭念將他抓住剖取靈丹。

不知跑了多久,月辭鏡恍然跑進了一片巨大的陰影裡。他抬起頭,看到前方是那座遮天蔽日的鎏雲舟。

不知不覺,他居然又逃回了聞道台上。

身後是紅著眼睛,瘋魔一般,提著劍追來的蕭念。

而眼前的鎏雲舟前,台階旁,龍尊玄金色的衣袍垂落下來,沉壁正站在那裡,似乎在與身後的人說話。

夕陽從鎏雲舟後方撒下,沉壁身上映出一圈金色光暈,讓他看上去如同一尊無所不能的神像。

月辭鏡愣神了一下,然後他不顧一切地撲跪過去,拽住那片華貴無比的龍紗衣角。

然後他哭喊著,

祈求者,

將一切從前所謂的尊嚴和矜傲都丟在腳下:“尊上,救我!我願意做侍妾。不、不,隻要您帶我去蓬萊仙山,靈侍我也願意做!”

一路追過來的蕭念,雖然如癲似狂,但他剛一踏進範圍。就被鎏雲舟上的執令使翻折手臂,壓製在地上,無法動彈。

龍尊座下的執令使,修為遠高於各門派的長老。此刻蕭念被狼狽的壓製於地,卻毫無反抗之力,隻能雙眼血紅的死死盯住月辭鏡。

沉壁垂下視線,居高臨下地看向腳邊的月辭鏡。

然後他似乎是覺得有趣,側過臉,看向站在他身後的舒棄,說道:“既然他說想做靈侍,那便按規矩先交給你好好管教了,舒棄。”

“至於他,帶去給蒼衍仙君吧。”沉壁又看向被執令使擒住的蕭念,道“在宗門內持劍行凶,想必仙君自有處置。”

說完這些,沉壁便轉過身,重新回到了鎏雲舟上。

“是,尊上。”舒棄朝著那背影低頭行禮,過了許久,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他才起身,看向跪撲在地上的月辭鏡。

月辭鏡看著那雙滿是煞氣的眼睛,嚇得想要往後退,卻被揪住頭發強迫他抬起頭。

舒棄笑了一聲,仿佛冥府爬上來的鬼魅。他揭開黑色鮫綃覆面,露出半張疤痕深可見骨,另半張卻是美貌紅顏的臉。

他低笑道:“我的好弟弟,你見過地獄是什麼樣子嗎?”

“啊——!你是月辭書,怎麼會是你!你明明已經死了!”月辭鏡驚聲尖叫,卻被舒棄拖著頭發,就這樣拖進了鎏雲舟的暗室之中。

甲板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但也很快就被靈侍們處理乾淨。

舟內的暗室之中無聲無息,再酷烈的刑罰,再淒慘的叫聲也不能傳出一絲一毫。整座鎏雲舟內,依舊金堆玉砌,雲霧環繞,似是桃源仙境。

許久之後,舒棄從暗室中走出,洗掉一聲血泥汙穢,再次來到湖心小築。

“這麼快就撐不住了?”沉壁並未抬眼,遙遙問了一句。

“沒有,不會讓他死得那麼痛快,還有很多很多時間。”舒棄說完後跪下來,向沉壁奉上一枚靈丹,輕聲道:“這是月辭鏡體內的那枚靈丹,尊上說過,要留下來。”

沉壁這才將視線看過來,應了一聲:“派個人將這東西,送去扶危峰吧。”

*

鬱雪融回到扶危峰的時候,那種細細密密的疼痛,似乎在腦海裡愈演愈烈了。

甚至不知怎麼的,他身體內似乎又湧起了另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讓他一回到房間裡,就撲進了鋪著厚厚絨毯的床榻。

他無意識地將床榻上的絨毯卷成一片,然後像大大的枕頭一樣抱進懷裡,連腦袋也低著埋了進去,讓他頭疼的感覺緩解一些。

那些裂隙……將他送走的裂隙……

隱隱約約的,鬱雪融腦海中浮現出了一隻手,一隻修長而有力、握著漆黑長劍的手,黑色的衣袖被風吹起,一劍斬開界域,似乎連空間和時間都被斬斷了。

那隻手的主人將他抱在懷裡,懷抱熾烈得像一團濕熱的火。

那人低下頭來,在鬱雪融頸後的皮膚上,落下最後一個吻。

而皮膚之下,剛融入鬱雪融血肉之中不久的先天劍骨,燙得像是要將他整個人都融化掉。

鬱雪融躺在床榻上,閉著眼睛,半夢半醒,似乎陷入了一個濕熱的夢。

他抱緊了被他揉成一團的絨毯,似乎那種還殘留在上面的溫暖乾燥氣息,能讓他覺得好受一點。

那是和傅孤塵身上一樣的氣息。

鬱雪融感覺很奇怪,好像一會兒很冷,又一會兒很熱。

傅孤塵今天回來的要比前幾日早一些。

才剛剛進屋,他就看見鬱雪融在床榻間,抱緊了平日裡兩人所用的絨毯,微微蜷縮著身體,臉頰上似乎微微滲出一層薄汗,將過分白皙的皮膚,漸漸染上一層淺淺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