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見那冰雪色的提燈越來越近,抱在懷裡的無赦劍卻像是睡著一樣毫無反應。手足無措之下,鬱雪融本能地閉上眼睛不敢去看。
但是過了好一會兒,卻似乎什麼可怕的情況都沒發生。
舊神殿內又恢複了平靜,耳邊隻剩下火堆劈啪作響的聲音。
鬱雪融試探著睜開眼,卻發現剛才那盞冰雪凝成的提燈已經不懸在半空中,而是被放在了鬱雪融的對面,火堆另一側的地面上。
體內裡燃著一簇奇異的淡藍色火焰,看起來好像與舊神殿中燈台上的火光是同一種。
鬱雪融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他的眼睛什麼都沒看到,卻能感覺到提燈好像是放在某個人的腳邊,而那個人似乎一直停在那裡,低頭久久注視著自己。
或許應該……並不是人,而是某位性格平和的鬼魂先生。
鬱雪融腦子裡冒出了鬼魂先生這幾個字之後,他的心情好像也隨著這個有點可愛的稱呼,變得不再像之前那麼害怕了。
眼前的火堆被誰輕輕撥弄了一下,變得更加溫暖起來。
空氣中的濕冷氣息,在溫暖中漸漸散去。原本被鬱雪融抱在臂彎間的無赦劍,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換了位置,恰好靠在那盞冰雪提燈旁邊。
鬱雪融下意識想把無赦劍拿回來。
但剛一抬起視線,就與面前那道看不見的目光相撞,這種似有非有的奇異對視感,讓鬱雪融趕緊收回目光,低頭盯著火堆,不敢再隨意東張西望。
火焰劈啪作響,飄起幾點星火,散落又熄滅。
也不知過了多久,鬱雪融感覺到周圍安靜到他又快要睡著的時候,手背突然被輕輕碰了一下。
像被一片薄薄的冰霜蹭過,有點涼但又轉瞬即逝。
鬱雪融下意識張開手掌,還沒等他反映過來,就感覺掌心也被那種很輕很涼的感覺所觸碰,並且這次是連貫地在掌心劃動。
剛開始鬱雪融一個激靈,嚇得差點跳起來。但很快他他反應過來,這個連續不斷的觸感似乎是……在他掌心寫字?
鬱雪融一時好奇心壓過了害怕,認真去辨認在他掌心劃過的筆劃。
仿佛是擔心鬱雪融跟不上,一筆一劃都寫得很慢,每個字之間還會停頓片刻。直到鬱雪融念對了,才會繼續寫下一個字。
鬱雪融暗自感歎,這簡直比學堂裡最耐心的老師更要耐心。
“宗內扶危峰,有一,淨水靈泉,可驅,寒毒之疾,亦可,養續經脈……”鬱雪融斷斷續續的念出這一行字,驚訝地發現,這位鬼魂先生居然在告訴他治療寒疾的辦法。
淨水靈泉,這個詞鬱雪融並非完全陌生。
這種極為罕見靈泉隻存在於兩條神跡靈脈交彙之地,而神跡靈脈,是上重天最高等級的大型靈脈。
其中蘊藏的靈氣結晶,也就是上重天的通用貨幣靈玉,比其它普通靈脈要豐富和純粹上很多和等級,並且幾乎沒有雜質,直接開采出來就已經是最高
品質的靈玉。
整個上重天至今為止也僅發現過七條神跡靈脈,而至於滿足兩處神跡靈脈交彙的苛刻條件,能生養出淨水靈泉之地,在此之前,鬱雪融也隻聽說過蓬萊仙山的那處福地。
就是之前由閉月仙出面,才求得龍尊允諾,讓身受重傷的月辭鏡前往休養的那處洞天福地。
反倒是扶危峰這處,先前並未聽南明宗內有人提起過。
也許是因為扶危峰曾是那位寒淵劍尊的居所,在劍尊意外隕落後,扶危峰的玉鑰信物因為斷了傳承,於是就漸漸荒廢了。
鬱雪融在想,如果真有一處這樣的淨水靈泉,他倒是挺樂意搬過去當條鹹魚的。畢竟長生峰以後的日子,在月辭鏡回來之後是肉眼可見的糟心。
不過,自己該怎麼才能搬去扶危峰住呢?
正想著,忽然一陣異響自窗外傳來,鬱雪融本能地偏過頭去看——餘光似乎先瞥到了一抹飛濺在窗上的猩紅。
但還沒等他完全看清,眼睛就突然被什麼輕輕覆蓋住了。
鬱雪融怔愣住了,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他抬手去碰自己眼睛時,什麼都沒有碰到,但卻真真切切的被擋住了視線。
感覺和意識發生了衝突,意識告訴鬱雪融,有誰及時覆住了他的雙眼,以製止他去看窗外那場正在發生的……不好的事情。
鬱雪融的手心再次癢癢的,有新的字跡寫過。
——不要看。
——不要聽。
——睡吧。
——等天亮,離開。
那些一筆一劃的詞句,斷斷續續,卻像是有魔力一樣讓人覺得莫名安心。
鬱雪融真地好困,他什麼都不看,也什麼都不聽,仿佛這被火堆溫暖的小小一方天地,隔絕了外面世界的一切腥風血雨。
噬人的長夜剛剛開始,但鬱雪融卻已經被擁入某個視線不可及的懷抱,安然入夢。
今夜舊神殿之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
鬱雪融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不再是如今的模樣,而是一隻毛絨絨、圓滾滾的白色小鳥,在落了雪的樺樹林間蹦蹦跳跳。
他快樂又任性地把枝丫上厚厚的積雪都踩落,讓它們落在樹下那隻雪豹的腦袋上。
“絨絨,真的有這麼好玩嗎?”雪豹無奈又有點好笑地用爪子扒拉掉頭上的落雪。
鬱雪融歪著頭想了想,回答說:“也沒那麼好玩兒,主要是你現在長得太大啦!以前我這樣搖一搖樹枝,你就會被雪全部埋住,隻露出個腦袋。”
“好了,彆光顧著玩兒了。”雪豹仰起腦袋,看枝頭間的小雪雀,“我過來是想告訴你,之前你從雪原上救回來的那個道長,好像要準備離開了。”
鬱雪融一聽,咻地一下就從樹上落了下來,化作一名頭發雪白的少年,也不顧地上厚厚的積雪有多冷,光著腳一路小跑,往不遠處的小院子裡去了。
“絨絨,變成人不能光著腳,
會生病的!”雪豹在身後無可奈何地喊道。
鬱雪融頭也不回,
在蓬鬆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形狀可愛的腳印,
他邊跑邊回答說:“沒事,我可是在雪原上長大的,才不怕冷呢——!”
一路跑到小院的大門前,鬱雪融將似乎正準備離開的那人正巧堵在了門口。
在夢裡,鬱雪融好像怎樣努力,也沒辦法看清那個人的臉。
但是卻清晰地記得,他有一雙讓人無法忘記的,深沉到讓人誤以為是黑色的深紅眼睛。
即使是這種極易顯得暴戾的紅色,卻也被他含霜般的眼瞳壓了下去,不見絲毫邪性,隻讓人覺得鋒銳如寒刃淬冰,沉靜似長河落星。
“先生你、你是不是,要走了……”鬱雪融一路急匆匆地跑過來,真到了面前說話卻磕磕絆絆起來,連氣勢也越來越弱,最後幾個字簡直像被他吞了回去一樣,沒了聲音。
那人此刻倒也並不回避,說:“是,宗門有急事召我速回。”
鬱雪融一下子像個泄了氣的雪團子,一臉沮喪地小聲道:“怎麼先生也這麼說……上次爹爹說有急事必須要出門一趟,結果好久了也不見回來。”
那人輕輕歎了口氣,垂下眼眸,認真道:“我會回來的,說好了要教你學仙道的術法,我從不食言。”
“真的?”鬱雪融眼中亮了起來,好似一簇在春雪初融中綻放的桃花。
“當然。”那人點頭。
鬱雪融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想起了什麼。
他抓住那人的衣袖,抬起頭好似無意間撒嬌一般,說道:“先生的宗門在南方對嗎?我自小生在雪原,從沒見過桃花長什麼樣——所以等先生回來的時候,能幫我帶上一枝桃花嗎?”
……
鬱雪融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時,天已經亮了。
昨夜的夢境像風一樣,剛醒來就被吹散了個七七八八,隻留下幾個模糊的影子。
窗戶上透進來一縷柔軟的晨光,乾乾淨淨的,就好像昨晚鬱雪融被覆住雙眼前,看到的那一抹猩紅血跡隻是個錯覺。
鬱雪融低下頭,發現自己握著手掌,似乎掌心包裹著什麼東西。
他攤開掌心,一把對他來說並不算陌生的玉鑰靜靜躺在那裡。
這是南明宗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宗內的七峰各有一套玉鑰信物,分為主副兩把——副鑰由一峰首座自行決定數量和權限,一般交予親傳弟子,方便他們的修行和生活;而主鑰每峰隻有一把,能夠開啟峰內幾乎所有的機關與陣法,向來由首座親自保管。
鬱雪融作為長生峰的弟子,也有一把模樣相似的玉鑰。他趕緊取出屬於自己的那把玉鑰,稍作對比之後發現,兩把鑰匙有些許不同。
不僅是玉鑰底部篆刻的名字不同,一刻長生,一刻扶危,它們的大小形狀也略有差彆。
鬱雪融仔細思索半晌,終於辨認出他新拿到的這把稍大的玉鑰,應該是扶危峰那把消失了許多年的主鑰。
鬱雪融眼中是掩飾
不住的驚訝。
將這把主鑰留給他,就幾乎等於將整座扶危峰都交到了他手上。
難道說……
昨晚那位看不見的鬼魂……不,是那位先生,竟然是扶危峰曾經的首座,南明宗曾經的執劍長老,寒淵劍尊?
等等,等等。
鬱雪融好似又想起了什麼,他站起身來,朝著舊神殿內那尊神像的方向跑過去。
此時天光大亮,鬱雪融循著昨天的路繞到神像身後,棺木依舊被鎖鏈層層封印束縛,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此刻在棺木旁,卻靜靜靠著一盞冰雪凝成的提燈。
提燈裡藍白色的火焰靜靜燃燒著,毫無疑問這就是鬱雪融昨晚見過的那盞提燈。
鬱雪融長長呼出一口氣,有些懊惱地想,自己昨天一定是被一連串的事情嚇蒙了,不然怎麼會想不到,能在這座舊神殿中行動自如的,哪裡會是什麼彆處的孤魂幽鬼呢?
隻可能是這棺木之中,被封印之人本身。
也就是說,這棺木中被封印的那位,很久之前與仙道眾人戰至血流成河的殺神,就是南明宗曾經的那位執劍長老,寒淵劍尊。
這樣一來,有些事情就能和石碑上的描述對應上了。
為什麼仙道眾人明明隻是圍困一個被魔氣侵染之人,最後卻死傷慘重,十不存五。因為他們對抗的是上重天唯一勘破天道,渡劫成聖的劍尊寒淵。
鬱雪融沒有想到,寒淵劍尊當年意外隕落之事,竟是這般經過。
難怪百年之後的仙道之中,年輕後輩對此事無從了解,曾經了解的長輩也不願意提起,就算偶爾提及也大多一筆帶過。
但無論當年如何,對現在的鬱雪來說,雖然隻短暫相處了半個晚上,但寒淵劍尊卻幫了他很多。
鬱雪融心中一時有諸多情緒湧上來,最後也隻能朝著棺木的方向,俯身拜謝。
但他這一拜還未完成,卻忽然被一股力道輕飄飄地推了出去。
等鬱雪融再抬頭時,他已經穩穩站在在舊神殿外了,臂彎裡抱著無赦劍,還有那盞冰雪凝成的提燈,扶危峰的玉鑰也安穩躺在他掌心。
這位劍尊不願意受人拜謝嗎?鬱雪融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過說起來,劍尊的意思是讓自己帶上這盞提燈一起走嗎?
鬱雪融提起這盞燃著淡藍色火焰的提燈,雖然看上去是冰雪雕琢而成,但入手卻並不讓人覺得寒冷。
鬱雪融盯著那奇異的火焰看了一會兒,忽然發現火焰的晃動似乎是有規律的,即使變動位置,最後也會指向同一個方向。
原來這是一盞能夠指引方向的引路燈,所指的方向應該就是影塚的出口。
火焰的淡藍光暈照在路的前方,讓鬱雪融有種格外的安全感。
離開之前,鬱雪融隔著舊神殿的門,輕聲道彆。
“那我走了,再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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