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瀾舟先前是假傻,現在是真傻。他眼睜睜看著衛厄踩著紅木樓梯，眼神都不掃一下地上樓去了。走得那叫一個冷酷無情。

天理呢，道德呢,隔壁隊的隊友情呢？

羅瀾舟嚼著口中帶幾分馬廊腥騷的草料，三分演出的呆滯，變成了七分真情的傻愣。這還不算完,隔壁一隊的衛隊長領著的幾個人相繼從後頭跟上。見一個滿臉癡呆色的傻大個滾在地上,裡頭幾個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晦氣,什麼玩意。”

沈富勇高聲呦喝著,自覺自己現在是魏少的跟班,罵起人來分外有底氣,“掌櫃的,你們放個瘋子出來礙我們家少爺的眼,誠心埋汰人是不？活膩味了你！信不信我們少爺拆了你這破店？！”

俗話說狗仗人勢，可那狗能仗到人勢,肯定是主子家底不一般。

否則一般的走犬,在萬家堡的地頭上，怎麼敢這麼橫？

掌櫃的自喻識人廣，一見沈富勇這跟班這麼橫,忙連連堆笑。雖然他也不知道衛厄這少爺,是哪家的少爺，還是滿口賠笑道：“少爺心善，容納則個！這傻子自個來俺們家酒樓，攆都攆不走，衝撞了大少爺，得虧少爺心善沒跟俺們計較。得罪了，得罪了！”

掌櫃的一番說辭,說得直播間裡的人差點吐出血來。

沈富勇、劉三牛、付大生他們倒滿意起來，尤其是在渡船上被飛了幾刀的那些人，更是情真意切：

“就是，魏少還是太心善了。這種礙路的，沒一刀過去清掉就不錯了。”

“太心善了！”

“太心善了！”

難民們個個誇得真情實感。

羅瀾舟緩緩：？心善你爹的個鬼啊！

這年頭，見到擋路的，直接實打實踩過去而不是殺掉，就已經算得上心善嗎？見過瞎的沒見過你們這麼瞎的。

羅瀾舟不懂。羅瀾舟大受震撼。

被震懾的不止羅瀾舟一個，還有酒樓的掌櫃的。

他原先看跟著“魏大少”來的人個個衣衫襤褸，跟鄉間難民的似的，還有些嘀咕，心說這少爺怎麼撿了幫難民當跟班。沒想到這些衣衫襤褸的“土老帽”一張口，就是殺人清路+——好家夥，見過草芥人命的，沒見過這麼草芥人命的。

他們是打心眼裡覺得他們家少爺殺個把人不算什麼啊。

那這、這公子哥平日裡，得宰過多少活人啊？

掌櫃的越腦補，越對魏少爺的身份深信不疑。

能在“萬家堡”地界開起來，排場還不錯的其他酒樓，肯定有自己的一手獨到之處。眼力見就是其中之一。衛厄進的這酒樓叫【燕塘春】。燕塘春掌櫃的，瞧出付大生他們這些人，都是不會撒謊做戲的，確信上樓的那位真的是個有來曆的。

當下，立刻差遣了小二將那位爺要的東西，給送上樓去了。

還專門挑了些貴的好的，挑不出錯處的。

直播間略一琢磨，就回過味來，這肯定是沈富勇劉三牛那幾個狗腿子的功勞，頓時沉默了。

【掌櫃的，你醒醒——他是真的沒錢啊！】

【完了，我開始害怕了，衛神進店後，這帳越來越大，衛神真的付得出來嗎】

【救命救命！掌櫃的又讓送最好的茶水過去啦】

【完蛋，已經看到酒樓收不到錢，惱羞成怒的一幕了】

直播間被越積越高的賬單驚得提心吊膽。

而衛厄這麼泰然自若地享受上好的招待，讓衛十道、沈富勇等人也錯以為他身上當真還有不少盤纏。衛十道進了“魏少”點的大通間裡，半點沒有蹭吃蹭喝的羞愧，還借勢耍闊，將燕塘春的招牌菜全點了一遍。

按衛十道的想法，這不知道來曆的魏大少，既然自個要了上房，還能缺這點錢嗎？

那肯定是不缺的啊。吃！放心大膽地吃！

直播間就沉默地看著他們。

吃，吃吃吃，回頭就被留下來打白工抵錢。

——等等，衛神不會真打這個主意吧？不會吧？！

******

就在直播間觀眾緊張兮兮的時候，衛厄洗乾淨了黃河的沙，換上了一件新衣裳。“燕塘春”提供的上房，在酒樓的高處，自格子窗往外頭瞧，能眺望到萬家堡正中心那座最恢弘大氣的晉西北大宅子。

萬家堡主人的萬家大宅，是非常典型的晉商大宅建築。

主體是石頭建築，

但用許多複雜無比的木頭雕刻鉚合成繁複大氣的大宅門樓，

鉛灰的瓦片和屋簷在夜幕裡，隱約呈現出巨富大賈家族的氣度，四面牆壁都有嚴密的角樓。

此時，萬家大宅掛著一盞盞喜慶的紅燈籠。

在衛厄的視線掃過去的時候，面板上的信息閃了閃，浮出一行提示：【萬家堡疑雲】

【禁忌一：萬家堡作為一地巨商，曾經招來不少盜賊。然而這些大盜小賊，都折在萬家大宅裡，成了釘在牆頭的守宅詭頭兵】

【在萬家堡，不可行盜】

“在萬家堡，不可行盜”的提示一出來，萬家大宅的燈火血涔地照在屋簷瓦上。衛厄微微眯了下眼——在提示閃出時，另外一行隱藏劇情的提示也閃了出來。“不可行盜”是這個支線副本的區域規則。

提示同步在直播間的時候，觀眾也愣了一下。

【萬家堡不得行竊，哇草，這不是將玩家劫富濟貧的道給堵死了嗎】

【劫他人富濟玩家貧是吧】

【等等，這樣衛神到底要上哪裡搞錢啊，樓底下的衛十道、付大生他們已經快連吃兩大桌了！】

瞧著新彈出來的提示，直播間裡有不少原本議論衛厄身手這麼好，乾脆去萬家堡裡打個劫，順帶著救濟下自己的人瞬間就急了——就衛厄那點從難民身上搜刮過來的油水，連付房錢都不夠！

直播間的彈幕著急著，衛厄本人倒不急。

佩戴“長生門”叁字腰牌的癩頭和尚進了萬家堡，萬家管事的肩後背著白面人行。

整個萬家堡氣氛詭異古怪，玩家要是真隨便敢進萬家堡劫富濟貧，那才是自己找死。

站在窗戶口，看了會外頭的景象，衛厄剛要合窗往裡走，忽然心頭一動。

[梅軒秉詭訣]的主人手記裡，不止一次提到，人身的潛識非常敏感，罡氣引入體內後，對外兆的感應會增加。隻是這種感應非常細微，很容易被忽略過去。心頭一動時，衛厄神色如常地往前走，手卻往耳垂側一抹。

紅瑪瑙和青金石組成的耳墜出現在他耳側。

這是主神在滇郡給衛厄的耳墜，衛厄第二天就把它丟進係統的物品欄裡了。

戴上它後，衛厄在滇南深山，當時能夠看到一些普通人肉眼看不到的詭氣痕跡。

詭神贈送的耳墜出現後，

衛厄面前的視野發生了變化——少許扭曲的、不成規則的斑斕彩線出現，組成一隻彎曲的線條小蟲子，悄無聲息地懸浮在酒樓外頭。在衛厄看到它們之前，這些耳蟲正彎曲，如蚊子幼蟲般，一下一下，朝他靠近。

【——恭喜玩家衛厄發現萬家堡“耳蟲”】

【“萬家寶”壯年的時候，得到過一樣異物，此蟲能夠快速繁殖，一條母體耳蟲，能夠分裂產下百條子體耳蟲。子體耳蟲鑽進活人的耳蝸，寄宿在耳內，活人的所聽所聞所言，都會被傳送到母體耳蟲那裡。】

一隻最近的耳蟲，已經快彈到衛厄耳邊了。

衛厄沒什麼表情地看著這隻就在近前的“耳蟲”，

再往外瞧去，整個萬家堡的客棧、酒樓、街道，陰晦的拐角處，全分布著一隻隻肉眼看不見，但卻散發斑斕彩陷的蟲子。蟲子在街道上漂浮著，靠攏向那些從城外進來的，一眨眼，就鑽了進去。

耳蟲。

萬家堡布滿這種東西，來往商人的行商盤算，全被萬家堡主人掌控。

情報信息，對商人來說至關重要。怪不得晉商萬家寶的事業能夠越做越大，也怪不得他這麼有錢，還要躲在偏關的山溝溝裡，不往南邊的州城大府去——那些地方人多，指不定就有能人破除他的耳蟲。

“耳蟲”分布在整個萬家堡裡。

衛厄透過酒樓的窗戶，往底下的院子看了一眼。

羅瀾舟已經又做癡傻樣，被酒樓的夥計們打到了院子裡。一隻耳蟲掛在他身上，羅瀾舟顯然是知道這東西的存在，他不知道以什麼法子，將那隻耳蟲困在一層白白的光膜裡，貼附在身側，沒讓它真的鑽進耳朵。

羅瀾舟吃吃傻笑著，被揍出了酒樓。

沒急著去找羅瀾舟這隔壁二隊的傻子要情報，而是不緊不慢地坐在上房。手肘搭在紅木太師椅的扶手上，衛厄喊了一個夥計上來。

他換了件青竹紋月白長褂，挑剔地翻看著“燕塘春”供在上房中的折扇。

“扇面不精致，玉骨太沉，泡了桐油。”

“筆法不行，粗糙！有其形無其韻。”

“章油過豔，俗不可耐。”

衛厄翻著折扇，將折扇從正到反，挑剔點評了一番。

被喊過來伺候的夥計聽得滿額頭的冷汗。夥計眼裡，自家上房擺的這些折扇，已經是一等一精致的物件。平日裡收拾上房，都要小心拿放，沒想到落這位魏少口中，連屁都不是。夥計小心地解釋：

“客官，這是燕塘春最好的折扇了。”

“一般客人來，都不取出來的。”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

啪的一聲，魏少將折扇丟到桌面，冷笑道：

“礙眼的劣貨，晉郡仿的折扇也就這水準了。”

夥計被那折扇丟桌上的聲響驚得眼皮亂跳，想上前趕緊檢查檢查掌櫃的這些寶貝有什麼被摔壞，又怕觸怒了這位魏少爺。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

隻見魏少爺又端起茶杯，皺著眉頭喝了一口。

下一口，在晉西北越西口關，賣到蒙外去能值好幾十兩銀子的茶水，被魏大少直接啐在了地面。

“什麼茶渣爛底子。”

這回夥計還沒來及心疼地面的毯子，就聽到魏大少爺啐罵，又是“啪”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到桌面，嫌棄厭惡得不行的樣子：“罷罷罷，就這刮天風的晉陝窮山溝子，能有什麼好東西。”

魏少言言語輕蔑，對燕塘春半分都瞧不上眼。他越是輕蔑，夥計越是戰戰兢兢。

“我問你，萬家堡最近在做什麼名堂，又是封城又是把鄔堡的，好大威風！本少到的時候，竟敢有一群愚民，擋在本少的路前。真是開了眼了。”

他說“開了眼了”，語氣卻是嘲諷的，神情分外不善。夥計一聽就明白了，這是公子哥被萬家堡的人封鎮子，擋了路憋悶著一肚子邪火，正在找地方撒呢。為了不撞上槍口，夥計的趕緊撇清乾係：

“哎！客官有所不知，那是我們萬家堡的萬家老爺要做大壽呢。”

“萬家老爺高壽六十九，六九大壽，怕有壞心的難民進城，壞老爺的好日子，衝撞了萬家老爺的財氣，這才暫時封鎮，不叫人進出。”

正說著間，酒樓外的街巷裡，傳來一陣陣的響鑼鼓聲。

好似一大群人，正在敲著鑼，在整個萬家堡的街巷上巡遊。

“哎呀，少爺您來得巧，萬家堡這幾天，萬家老爺壽辰，有大排場看，可熱鬨了咧。”小二總算找到個能說道的，趕緊殷勤地跟衛厄介紹起來，

萬家寶是萬家的當家，也是整個萬家堡的主人。壯年時“走西口”經商，靠販賣各種貨物起家，攢了好大一筆錢財。跟偏關縣府的衙門老爺交情極好，家財萬貫後，不用親自走商了，才退下來，建起了萬家大宅。

整個萬家堡就是圍著萬家大宅建起來的。

說是偏關縣下的一個鎮子，其實萬家老爺在這裡，跟土皇帝也差不多了。

管理鎮子的捕快捕頭，半是官面的，半是萬家老爺的家丁。

萬家老爺家財萬貫，比常人更怕死，更忌諱許多。

今年又是他的六九大壽，排場比平時更大。

要做財神，抬大壽喜。

據說連五財神的大尊都會請來，讓大家夥沾沾萬老爺的福氣。萬家是偏關一帶的晉商魁首，他能做到這麼大的家業，那福分財喜肯定是不一般啊。而因為要抬壽喜，擺五喜財宴，所以這幾天萬家堡裡戒律森嚴，不肯放外來的難民進來壞了喜壽。

聽到“五財神” ，衛厄搭在桌面的手緩緩地敲了下桌面。

他面上半點端倪都沒有暴露，讓夥計繼續說下去。

萬家老爺的壽宴在三天後舉行。這三天裡，整個萬家堡的所有商鋪、客棧、驛站得給萬家老爺點根壽燭，替萬家老爺慶壽。壽燭是萬家下人親自發過來的。當然，萬家老爺也不會讓萬家堡的人白白幫忙。

等三天後，“五財神” 到，所有替老爺請過壽的，都能得到一份財喜。

這萬家大壽年年如此，已經持續好幾個年頭了。

能在萬家堡地面做生意，都是萬家老爺施恩，自然要幫忙點的。而“五財神”賜下的財喜可不一般，商鋪要是能搶到一分，來年的生意就火紅無比。這幾年，黃河流域各種災禍橫發，就他們萬家堡依舊吃喝不愁。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難民趕過來了。

替萬老爺守壽這活，可是如今萬家堡搶手的好差事！

燕塘春客棧今天也領到了新的壽燭，就等入夜，幫萬家老爺點一根呢。

“對了，客官，”夥計說完後，趕緊地插口問了一句，“樓底下，那些人已經喊了三桌的酒菜了，您看這錢……”

夥計陪著笑臉，“魏少爺”眼皮不掀：

“記小爺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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