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78 春夜苦寒(1 / 1)

斬情證道失敗後 路俠 11103 字 6個月前

這條長街是孟沉霜來時路。

街巷內馬骨人屍已經被迅速拖走,但滿地滿牆血肉泥濘還來不及清乾淨,有宮人支著燈籠用水潑地,柳枝綁的掃帚呼啦啦掃開血水洗地。

今夜濃雲暗紫,擋住星月。

因而燈下血色猩紅,夜中則漆黑。

謝邙站在牆下,一身青衣也如墨,目光卻似寒星點點,定定地落在蕭子清把著孟沉霜臂肘的手上。

“李仙長?”蕭子清見孟沉霜發呆不答,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可那邊除了幾個掃地的宮人外,彆無他物。

孟沉霜回過神,意識到謝邙此刻一定是用仙法隱去了身形,沒有凡人能看得見他。

“蕭國公好意,李某心領,乘馬倒不必,它今日恐怕也跑累了,我們一路出宮便是。”

蕭子清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左手牽著馬,與孟沉霜同行出宮。

孟沉霜走在蕭子清右側,路過謝邙時,眼角輕輕一掃,示意謝邙跟上了。

幾步之後,謝邙靜默著走到了孟沉霜右側,孟沉霜用廣袖蓋著手,握住了謝邙手指。

長指微溫,呼吸之間,反過來攥緊了孟沉霜。

蕭子清對身邊多了個人這件事恍然未覺,順著長街一路往神武門走,人煙漸稀,拚殺中的渾身熱血在夜風中逐漸冷卻下去,鐵衣如冰,他幾乎打了個寒顫。

迷茫漸漸如霧攏上堅毅的眉間:“李仙長,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對李某而言,蕭國公沒有什麼問題是不當講的。”

“……李仙長為什麼救我?”

“蕭國公不想活嗎?”

“我想活,隻是……”蕭子清糾結道,“人人都想活,難道李仙長人人都要救嗎?”

孟沉霜望著夜幕中淡紫色的雲彩,道:“若是能夠做到,誰不想救下所有人。”

“是嗎?”蕭子清問,“李仙長與蕭仙長之前說修仙者不問世事,又說昭靈長公主不欲乾涉奪嫡,無論李仙長是救下所有人,還是一人都不救,都算不得違言,可如今卻是選下一方了。”

孟沉霜斜睨他一眼,看清蕭子清的神色,忽然輕笑一聲:“蕭國公是在問我,還是問自己?”

蕭子清腳步一頓,孟沉霜卻不停,等他反應過來,小跑幾步才重新追上來:“都是。我生來愚鈍,本想著做個閒散富家子,如今卻事與願違。我找不到答案,總想聽聽彆人如何說。”

“那彆人如何說?”

蕭子清:“我不知道。我總在想,上將軍當年領龍庭驤衛助昭宗奪位時會如何作想。”

他的祖宗蕭緋會像他此刻這般手足無措嗎?

肅宗薨逝時,蕭緋不過弱冠,蕭子清如今也是差不多的年紀,甚至還比蕭緋大上一歲,腦海中卻隻有一片混沌無助,被孟沉霜隨口問了幾句就撬開心房,把所思所想和盤托出。

“蕭緋他,”孟沉霜沉吟少頃,“他早早便與李瑾相

識,應當知道自己當時在做什麼,與他相比,你隻是差在沒有準備。”

“是嗎?”蕭子清不太相信孟沉霜這番仿佛安慰的話語。

“既然已經攪進了這潭渾水,決定效命於辰華公主,蕭國公勿再想躲進家中,關起門來過日子了,再多做些準備罷。”孟沉霜道,“對了,既然已經說到蕭緋,我對他的屍骨所在之處有了幾分頭緒,應是入殮無礙,蕭國公不必再憂心尋找。”

蕭子清:“太子薨逝,陛下病重不醒,他們不會再催促我,而今一切隻看辰華公主如何安排,隻是辰華公主剛剛生產完畢,不知是否有心神主持大局。”

說話之間,二人已到了宮門口,執勤守夜之人如今全部換做皇帝親兵羽林軍,龍庭驤衛恐要面臨一番清洗。

宮門之外暗影幢幢,正如蕭子清言語之間隱藏的擔憂,大虞儲君與皇帝最心愛的晉王都在今夜身死,儲位空懸,禁中兵力空虛,諸王必將蠢蠢欲動。

正是風雨欲來之勢,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此時已是宵禁時分,蕭子清說由他送孟沉霜回住所,以免仙長遇上錦廷驤衛盤查。

然而複行數十步,本該在宵禁中寂靜下來的長街短巷傳來連綿不斷的嗡鬨喧嘩,二人一望,竟是一眾百姓或立或坐,各自哭泣或哀歎。

被他們圍在裡面的,是一片接連倒塌的屋子。

皇宮之內宮室龐大穩固,唯有多年不曾修繕住人的同椒殿在地動中坍塌,然而坊間某些民房便沒這麼幸運了,細木亂蓬在夜色中坍塌作斷壁殘垣。

沒了唯一遮風避雨的屋簷,無家可歸的百姓們一面奮力從屋中救出親朋,一面隻能在街邊歎息哀泣。

宮內是腥風血雨,宮外是春夜苦寒,流離失所。

大虞氣數似在衰竭,不知還能維係多少時日。

見此情景,巡夜的錦廷驤衛還算通情達理,沒有把露夜無歸的百姓們抓進牢裡,連夜請了京兆尹屬下官吏來收拾一片殘局。

蕭子清度過驚濤駭浪一夜,如今見狀,心中頗為觸動,牽著馬上前去,對那官吏說國公府在這附近有空置的院子,可讓災民們去那邊暫住,又說派家奴請大夫,為傷者醫治。

官吏大喜過望,圍在一旁的百姓們連連謝過蕭家善人。

蕭子清心中正五味雜陳之時,忽有馬蹄聲自黑暗中疾馳而來,馬上背著令旗的信候持令高呼而過,直往皇宮神武門奔去。

“報——八因山地動!八因山地動——”

原來地動源頭在錦上京東南的八因山。

他忽然想起李渡還在一旁等待,轉頭去找時,卻已不見白衣身影。

-

八因山上,暮雨瀟瀟。

方才地動之時,莫驚春帶著阿丹姑娘逃至一處空曠地帶避險,等地動平息,山間濕氣震作雨水下落,他想著李阿丹受不得寒,又踩著泥濘的山路,要把人背回農舍家中。

孟朝萊趴在莫驚春消瘦的脊背上,不斷告訴他自己其實沒有病得這

麼重,還可以行走,莫驚春卻堅持不放他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孟朝萊說得不耐煩了,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把傘給孟朝萊,說自己沒有空出來的手,不便撐傘,還請阿丹姑娘為二人撐傘擋雨。

孟朝萊無法推拒,隻得撐著傘,擋住林間細密的雨珠。

夜裡山間無星無月,一片漆黑,莫驚春倒很習慣這般視野,一路都不曾點燈。

不知過了多久,孟朝萊感覺貼在自己和莫驚春之間的冷濕衣裳都已經被捂得溫熱,終於聽見前方傳來幾聲尖利的咩咩羊叫。

兩人抬起頭,望見農舍中的火光穿透雨幕,浸在空氣之中。

可他們離開時,不曾燒起火燭。

誰在裡面?

莫驚春背著孟朝萊,幾步趕上去,一道黑影撞入眼簾,是個青年男子,手裡拿著刀,正拖著一頭羊羔往廚房方向拽。

大部分火光是從灶台下邊的火爐裡散出來的,窗中屋內隻有豆大火苗。

羊羔在他手底下哀嚎,孟朝萊呼道:“是誰在哪!”

青年男子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回道:我阿柱。”

“我不認識什麼阿柱,你為什麼會在我家?”

“你家?妹子,這是你家?”阿柱語氣訝然,不待孟朝萊分辨意味,他噗通一聲跪下,在泥地裡衝著兩人磕頭,“妹子,實在對不住,我們是半山香林村逃難上來的,剛剛地動,大家夥的房子塌了不少,我們到處躲災,見這屋子沒人,就進來暫住,對不住妹子,可我鄉親們逃了一路,實在是走不動道了。”

“阿丹姑娘……”莫驚春輕聲喊他的名字。

孟朝萊一聽,便知道莫驚春又開始為彆人憂心了,隻得對阿柱說:“暫住就暫住,你這是還要殺我的羊嗎?”

阿柱抹了把臉:“我鄰家老翁餓得不行昏過去了,乾糧喂不進去,我們就想著殺隻羊煮點湯喂給他,妹子,我們以後一定給你還上!”

“有人昏過去了?帶我過去看看。”莫驚春又補充道,“我是大夫。”

阿柱聞言一喜:“大夫?好,好,大夫這邊請!”

莫驚春在屋簷下把孟朝萊放下,兩人跟著阿柱進了屋,發現狹窄的屋子裡竟然擠了十幾個渾身狼狽的村民。

他們大多風塵仆仆,還有不少身上掛了傷,隻是都忍著痛不喊,啃點冷硬乾糧過夜便是。

可地上躺著的老翁臉色青紫,有人把他扶起來,想給他喂口水喝。

莫驚春在眾人的注視下幾步上前,伸手一探便心道不妙:“我是大夫,聽我說,不要挪動他!他斷了根肋骨,折進脾臟裡了。”

“啊!”旁邊的老嫗驚叫,“老頭在路上給人擋了塊泥巴石頭,肯定是那時候撞的!”

莫驚春聽了病因,從人手上接過老翁,仔細地把他放平,動作小心、心無旁騖地開始給人接骨。

孟朝萊在他身後,望著滿屋災民,回頭對阿柱說:“你去把那隻羊殺了煮湯。”

“啊?

”阿柱疑問,“可大夫說是薑老頭是骨折,就用不著喂吃的了。”

“分給大家。”

阿柱愣了一下,隨後欣喜若狂:“謝謝妹子,謝謝妹子,你真是大好人!”

“要謝,還是謝這位莫大夫吧。”孟朝萊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阿柱跑出去殺羊煮湯了,孟朝萊在一邊給莫驚春打下手,順便問村民們香林村的災情。

老嫗抹著眼淚說:“地搖得老凶,泥巴屋子塌了一片,壓死壓傷好多人,我們這些還能走的動道的,才能跑出來,彆的就……”

莫驚春看向她:“您是說,村子裡還有很多傷者?”

老嫗看著這個清秀後生,覺得他不像山村裡的人,旁邊那個冷冰冰的漂亮姑娘也不像,隻道:“大半個村子!”

莫驚春的眼珠輕輕轉了轉,孟朝萊心中忽然浮上一股熟悉的預感。

果然,莫驚春和緩溫吞道:“您彆急,彆怕,等天亮雨停,我就下去救傷者醫治。”

-

孟沉霜拉著謝邙,在信候呼傳地動源處的高聲裡,禦劍返回照桑河上畫舫。

他端來燭盞點亮,火光呼一下照亮滿桌豐盛菜色。

孟沉霜摸了摸面前盛著糯米燒肉的青瓷碗,都已涼透,連香味也不剩。

他歎了口氣:“真是可惜,我不該離開這麼久。”

“兩個時辰而已,”謝邙在他身後道,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你沒有離開很久。”

孟沉霜轉過身去,燭火光影便在二人間倏忽飄動,又聽謝邙繼續說:“隻是我沒想到,短短兩個時辰內,你就經曆了晉王造反、太子逼宮、公主平叛、皇城地動,還接生了一個孩子,給她取了名。”

孟沉霜訕訕輕咳:“我也沒想到會撞上這些事,原想著一炷香時間便能回來用晚飯。”

燭火映得孟沉霜的烏睫倒影如蝶,謝邙看了一會兒,道:“我還以為你想要為孟朝萊插手大虞政局。”

孟沉霜搖了搖頭:“恐怕他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又何苦為他,隻是那蕭國公……”

“黃口小兒。”

孟沉霜聞言挑了挑眉,仔細打量了一番謝邙的神情,可無涯仙尊仍一脈鬆風沉靜,仿佛剛才那番驟然打斷的話不是從他口中說出。

“的確是個剛長毛的小孩子,謝仙尊可喜歡?我把他接回家來養,如何?”

謝邙冷靜的眉心抽動了一下。

孟沉霜悠悠繼續道:“畢竟我也算他祖宗輩的人了,他大概不會推辭。”

謝邙:“孟朝萊與燕蘆荻還不夠叫人頭疼嗎?”

孟沉霜不由失笑:“是也讓人不安生,大概是我倆上輩子欠下的債,今生還得繼續還。”

“上輩子?”

孟沉霜在桌邊坐下,翻出之前落在這裡的幾張稿紙,遞給謝邙,又拾了酒盞,給自己斟了一杯冷酒入喉。

“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夢嗎?”

“蕭緋夜闖神武門?”

“對,你告訴我,或許沒有夢幻,一切都是真實,我就去查了查。”孟沉霜又飲一杯臘梅釀,冷酒燒心,“這幾張紙是我的字,與蕭緋手稿肖似,大虞皇宮神武門、未央宮、同椒殿也都一如夢境。”

你覺得那個夢是前世舊憶。謝邙一張張翻過稿紙後,掀起眼簾,看向孟沉霜,你覺得,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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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沉霜按住了他的雙唇,止住那個即將出口的名字,目光泠泠。

“不隻是我,還有你。”

“……李瑾?”謝邙面色漸漸肅然,“我沒有夢見過他,也不曾夢見蕭緋。”

“或許有人‘夢見’過。”孟沉霜說,“天機門前任門主,北璿子。”

北璿子曾為少年謝邙卜卦,卻因窺測天機,驟死於餐霞台上。

“北璿子算得我天煞孤星命格,因而暴死。”謝邙道,“又或是因我天煞孤星,親近之人皆不得善終,他本欲收我為徒,才致衰亡。”

“胡言而已,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謝邙注視著他,雙目深了幾分:“你忘了嗎?我的道侶孟沉霜,早已在乙珩三十三年死於誅仙台上,我當了七十餘年的寡居鰥夫,你不認?”

孟沉霜以手抵額,喝了杯酒擋臉。

謝邙似乎認定了他是天煞孤星這件事,已經無法分清這命格是真,還是心理暗示成了真。

“認,認,男要俏,一身孝,本君怎會不認呢?”他道,“隻是,謝仙尊天煞孤星命格世人皆知,早已不算不可泄露之天機,不至於殺死北璿子這樣的大能,另則就算是這命格克死北璿子,也不該那樣迅速。他一定算到了彆的事。”

可到底是什麼樣的天機,能有如此慎重業力反噬?

與那每每阻斷孟沉霜說出秘密的天雷出於一處嗎?

“你認為他算到了李瑾?”

孟沉霜沒有立刻回答,再給自己倒了一盞酒,一口送進胃中後,酒盞被噔一聲落在桌上。

“我猜蕭上將軍的棺槨中隻見仙劍不見屍骨,是因為他與李瑾同穴而葬,共眠地下了。”孟沉霜低聲訴道,“南澶,我不認得李瑾,我隻記得你。”

所以他不希望李瑾是任何除謝邙以外的人。

謝邙的手指倏然握緊。

孟沉霜看著他的動作,垂下了眼睫。

“若我從來不是呢?”謝邙緩緩問。

“不是便不是,”孟沉霜抬起頭,望著謝邙淡淡一笑,雙目仿佛霧裡桃花,“李瑾總歸已是個死人了,你難道還要怕他嗎?”

“……你醉了。”

“我沒有。”孟沉霜說罷後,靜靜坐了一會兒,沒有得到謝邙的回應,又道,“你不相信我,好,等我掀了李瑾的念陵,撬開他的棺材,便知道他與蕭緋有沒有死了還膩歪在一起。”

“你醉了。”

孟沉霜不笑了,他借著飄搖燭火凝視謝邙,眸中霧氣仿佛在緩緩彙聚,變成紅粉桃花瓣上滾動的露水,月光掠過他的眉梢眼角,又好似冰雪。

約莫是乍暖還寒,春風料峭時。

“好,你便當我醉了罷。”孟沉霜忽然起身,轉身向船頭甲板走去,腳步如風片刻不停,雙臂一張就向前倒去,直接撲進江中銀白春月裡。

照桑河上響起水花聲與遙遠的驚呼,不知撲月之人驚擾了哪家遊子兒郎。

謝邙坐在原處,深深合上了目。

修仙之人若不自醉,凡間酒如何能醉之。

月心漣漪輕蕩。

謝邙忽然提起酒盞,仰頭傾壺海飲,轉瞬倒空了壺中清苦烈酒,他拋了手中劍,幾步衝出畫舫,一躍破月入水。

對岸再次響起驚呼。

他在水中睜開眼,抓住粼粼月光水紋中飄散的雪白衣袖,將醉酒之人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