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蘆荻抱著玉猩刀,坐在骨花閣中,遍體生寒。
骨花閣是一座二層小樓,不設木石,全銅鑄就,中空挑高,東西北側二層為閣樓,為銅窗緊閉,難見其中情狀。
樓外夜風呼嘯如鬼嚎,拍得戶牗作響,室內隻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就放在燕蘆荻手側。
燈火微暗,照不透滿屋黑暗,窗上牆上,無數因沾染血腥而鏽蝕出的銅花正碧綠妖豔。
燕蘆荻攏了攏身上的皮襖,用領口狼毛掩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下半張少年面龐。
他離開太茫山時,沒想過還有殺死謝邙和被謝邙殺死之外的第三條路,因此一點錢財也未準備。
之前那一身白袍早已又臟又破,他沒錢買新衣,更沒想到魔域的天氣這樣的冷,隻能在北齊邊境上獵了幾隻狼,剝了狼骨狼肉去賣,再請人把狼皮縫成裘襖,胡亂穿在身上,能禦寒便好了。
骨花樓的門敞開著,一個魔衛按劍守在門口。
燕蘆荻的呼吸被凍成白汽,他看著眼前的白汽,不知怎的,忽然胸中消沉,不願動彈,卻想起了長昆山上坐月峰,坐月峰裡伏雪廬。
高山仰止,長昆山終年飛雪不斷,也同魔域一般寒冷。
澹水九章在坐月峰山陽凹穀中,因地形意外溫暖許多,加之浮萍劍主在此設下融雪大陣,消耗無上靈氣,使澹水九章得有春華秋實,四季輪轉。
但即使在飄雪的日子裡,跪坐在伏雪廬簷下,靜觀霧泊殘荷金鯉,仍能渾身暖意輕快。
在燕蘆荻雪夜上劍閣前,他家住晴川,位居東南,在天瑜宗楚台山之西,那裡算不得冷。
離開劍閣後,他久居太茫山,應商常年燃燒燧火流石鑄劍,山中簡直稱得上是炎熱了。
燕蘆荻自覺一生飄零,可現在在幽暗漆黑的銅樓中默默回想,他在外萍蹤浪跡的日子,其實並不多。
少時,他有親朋家人,後來,他成了劍閣閣主的抱劍童子,收在坐月峰下;再往後,應商願意留他在太茫山中住著,時時照拂,並不趕他走。
可擁有過的越多,失去時便越痛,像是從心上剜去一塊又一塊的血肉。
晴川燕氏滅族,誅仙台閣主墜崖,守白殿故友反目。
百年來,一言以蔽之,深恩負儘,死生師友。*
這時,遠方夜雪中走來一個魔衛,他敲了敲骨花閣的銅門:“燕蘆荻,陛下請你上銀渙殿。”
燕蘆荻倏然抬眼,坐直了身,把玉猩刀暫放在膝上,拿起狼毛氈帽帶好,再提刀站起來,跟著魔衛,一腳踩進小樓外雪水泥濘中。
-
銀渙殿上,犀角火撕咬著空氣,熊熊燃燒,幽藍光芒將堂上秘銀飾就的梁柱照得極度妖冶。
數十大魔跪倒匍匐在地,儘著黑袍,顫抖著向高座跪拜俯首。
孟沉霜自內殿走出,一身廣袖黑衣遍織金線,襟帶當風。
周身凜然威壓猛然放出,如泰山壓頂般,將堂上一眾魔族的
頭顱壓得更低。
他一步步登上階梯,走向高台王座,撩起衣擺隨意坐下,手肘靠著橫榻扶手,用手指支住額頭,斜斜看著堂中魔族,笑道:“眾卿家怎麼不敢抬頭看我,是本君長得青面獠牙,見不得人嗎?”
孟沉霜面上明明帶笑,卻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這些魔族不過是屈服於魔君的力量威勢,其心中憤恨不臣之心,他心知肚明。
而和這些腦子有病的魔族談明君良臣、知遇之恩可沒有半點用處,必須時時刻刻敲打鎮壓。
階下大魔戰戰兢兢,滿頭冷汗貼在地上:“陛下您……”
“陛下。”
這聲音泠泠如鬆風,打斷大魔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的句子,大魔平生第一次打心底裡感謝這位訊獄督領。
大魔微微抬起眼,往聲音的來源看去,隻見謝邙從內殿走出,一路衣袂蹁躚向王座階梯走去,手裡提著一雙……一雙鞋?
孟沉霜也看見了謝邙手裡的黑色絲履,臉上顯出幾分茫然。
謝邙在橫榻邊半跪下來,放低了聲音,道:“你忘了穿鞋。”
他伸手探進孟沉霜的黑袍底下,一隻手握住左右瘦削骨感的腳踝,把孟沉霜的雙腳拉了出來,放在膝上,親手為他套上絲履。
他知道孟沉霜怕熱,便沒有準備綾襪。
孟沉霜被他的手碰的有點癢,忍不住蹬了謝邙胸口一下,謝邙掌上力道一下子加重,控緊了他的腳。
謝邙垂著眼簾,認真給孟沉霜穿鞋,嗓中聲音變得更低,像是一陣絮絮私語:“彆鬨,都看著的。”
孟沉霜:“……”
謝南澶,你也知道下面的墮魔們都看著的嗎?
他什麼時候柔弱到要彆人給他穿鞋?
躺在棺材裡時候嗎?
謝邙為他穿完鞋,又好整以暇地幫孟沉霜整理好繁複多層的衣擺,孟沉霜的目光追隨著他的動作,道:“回房待著,彆出來了。”
他一開始就讓謝邙待在內殿,暫時不要出來,謝邙也應下了。
畢竟,此刻來拜見魔君的是一個曾經嘗試刺殺無涯仙尊的人。
但孟沉霜沒想到他竟會為了一雙忘記穿的鞋而追出來。
謝邙傾身過去:“我知道,我做了羊奶酒釀圓子,一會兒回來嘗嘗。”
孟沉霜不明所以,直到被那隻有力的手掌按住後腦。
燕蘆荻來到銀渙殿外時,遙遙望見的便是這副古怪情景。
謝邙竟跪在地上,俯首為魔君穿鞋,隨之又仰起頭吻上了魔君燃犀的唇。
二人雙唇並未相貼太久,謝邙起身離開時,忽然轉過頭,朝殿外風雪望了一眼,瞥見殿門口懷抱寶刀的少年。
但隻是一瞬,隨後他便收回目光,打開東面雕花小門,隱入內殿之中。
燕蘆荻見他這副柔順而不知廉恥的模樣,登時心頭火起,渾身靈壓暴漲泄露。
他身邊的魔衛瞬間刀劍半出鞘,警惕地看
著他:“燕蘆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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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不聽,自可打道回府。”
燕蘆荻斜眼看他,眼神鋒利如刃:“我的刀,不是你這種臟東西能碰的。”
“你!不知好歹!”沒有哪個魔族有好脾氣,魔衛被他一激,手中劍驟然出鞘指向燕蘆荻。
兵刃銀光一刹閃過,映亮少年漆黑雙眼,他看著魔衛,冷笑一聲,轉而望向堂上煌煌燈火照耀中的王座,高聲道:“凡間皇帝掌無上權力卻手無縛雞之力,常疑人有謀害之心,然而魔君神功蓋世,連我一把刀都要怕嗎?”
魔衛哪裡想得到燕蘆荻這般大膽,驚恐地睜大雙眼,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魔君發怒殃及池魚。
銀渙殿內外陷入異樣的沉寂,隻聽聞雪風哭嚎中烈火燃燒。
燕蘆荻握緊手中玉猩刀,死死盯住高堂上的人。
這片刻時間,竟如永夜般漫長。
王座遠遠傳來一聲輕笑。
燕蘆荻指骨發青,隨後聽到魔君燃犀道:“少年多壯言,上殿來罷!”
魔衛聽聞燃犀下令,隻得側身讓行。
燕蘆荻目不斜視,跨步進入銀渙殿。
銀渙殿門口至王座,足十八丈,燕蘆荻剛行至三分之一,便聽王座上人開口:“上前來,到我跟前來。”
這聲音,簡直與他曾侍奉的閣主一模一樣。
燕蘆荻握緊刀,繼續往前走,穿過一眾跪趴在地瑟瑟發抖的大魔,來到王座九重階梯之下。
他用餘光向後瞥了一眼趴跪滿地的大魔臣子,咬了咬牙,驟然彎下雙膝。
大殿中一聲悶響,他向著王座俯身叩首,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魔君看不到的地方,燕蘆荻閉緊雙眼,高聲道:“晴川刀修燕蘆荻,拜見魔君陛下。”
然而叩拜之後,堂上竟再一次陷入無邊沉默。
良久,燕蘆荻才聽見王座之上,居高臨下投落一道聲音,僅似沉沉歎息:“起來吧,燕蘆荻,抬起你的頭來。”
燕蘆荻起身,不得不遵照魔君的意思,抬頭看向王座。
忽然之間,他發現原本斜躺在橫榻上,慵懶沒個正型的魔君燃犀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坐了起來。
他對著燕蘆荻端詳了好一會兒,目光尤其落在燕蘆荻一身簡陋厚實的皮毛衣服和被凍得紅腫的雙手上。
“你覺得冷麼?”
燕蘆荻一愣:“我……”
然而不等他回答完,魔君已向不遠處的魔衛招了招手:“韓侍衛,再加點犀角血,把火燒得更旺些。”
魔衛領命,隨即搬來裝天魔犀角的箱子,從中取出十餘隻,剖開後傾倒進八大金盆裡。
猛然升起的巨大火焰劈裡啪啦,直竄向屋頂銀瓦。
趴跪在地上的墮魔臣子汗流浹背,愈發覺得難熬,卻不敢對魔君的行為說半個不字。
謝邙坐在內殿,將堂上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此時目光沉沉地朝外望了一眼,透過
雕花窗格,看見孟沉霜的後背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熱氣竄進內殿,桌上黑瓷盅裡的羊奶冰沙緩緩融化成水。
王座的陰影之下,燕蘆荻的確覺得暖和了些。
可魔君燃犀專為自己生火取暖?這念頭出現在燕蘆荻腦子裡時,他懷疑自己一定是發了瘋。
犀角血腥味隨著熱氣向外逸散,或許更是場示威。
直到魔君燃犀問出下一句話,燕蘆荻才覺一切回到正軌。
“燕蘆荻,你不是劍閣人嗎?來我魔域做什麼?”
燕蘆荻望了一眼魔君燃犀,再一次雙膝跪地,懷抱玉猩刀像魔君抱拳道:“燕某不才,願為魔君陛下效力!”
孟沉霜:“……?”
他聽著燕蘆荻堅決的音色,心情有些複雜。
……非常複雜。
若是他還以劍閣閣主的身份在世,聽到燕蘆荻要拜入一個邪惡大魔頭麾下,必定會把人抓回來打斷狗腿,看他還敢不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浮萍劍主已經死了,孟沉霜現在是魔君燃犀。
他有什麼立場訓斥一個向他投誠之人。
難道當著這一眾大魔的面,說,自己是個大壞蛋嗎?
可燕蘆荻恐怕也不是看不清這一點,隻是魔君燃犀的惡名不足以阻擋他要做的事。
他想要做什麼?
孟沉霜面上勾出一個符合魔君性格的詭異的笑:“哦?為我效命?原因呢,總不能是因為,我同那故劍閣閣主長著同一張臉,叫你睹魔思人罷。”
“色相皆是虛妄。”燕蘆荻道,“我願聽陛下號令,隻要陛下答應我一個條件。”
“且講。”
“讓我殺了謝邙。”
孟沉霜抬了抬眉,忍不住轉過頭望向東方內殿,然而謝邙的身影被牆遮擋,除了半點青色袍角落地外,什麼都看不見。
孟沉霜隻得自己問下去:“上一回,你我在無涯蘭山相見,你也是為了刺殺謝南澶,就這麼放不下他?”
燕蘆荻的語氣中控製不住地泄露出幾近憤恨的意味:“謝邙這個白眼狼負心漢,他騙了尊上感情不夠,還一劍奪了尊上性命,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你……”孟沉霜懷疑燕蘆荻怕是也聽信了誅仙台故事的傳言版本,這回誤會大了。
燕蘆荻接著又道:“陛下,謝邙狼心狗肺,多番侮辱於您,您為何還留他性命?”
“哦,你說這個,”孟沉霜眨了眨眼,“謝南澶他、他容貌姣好,我甚是喜歡。”
燕蘆荻:“陛下,世上容色美麗的男女不可勝數,謝邙年老色衰,又少言寡語不解人意,如何值得您喜愛?”
內殿中這時傳來幾聲桌椅震動的聲響。
孟沉霜:“……可能我就圖他年紀大吧。”
剛盤算著是不是可以給魔君送俊男美女的大魔們一下子腦子卡了殼,沉思要上哪去給魔君找老頭。
孟沉霜說完,自己也覺
得奇怪,
他思忖片刻,
在腦海中追憶與謝邙初遇時對方的容貌身量。
修仙之人,若非刻意為之,否則外貌上總是難見衰老之態。
謝邙也是同樣,他現在的面容並不比二人渡口初遇時更年長,體格也仍健壯有力,始終保持在巔峰狀態,隻是數百載歲月流逝而過,在他目光中多添了十成十的沉穩威赫,威山震嶽。
孟沉霜剛剛那句,圖他年紀大,恐怕也因此做不得數。
燕蘆荻聽了魔君的說法,一時語塞,還想找點話題罵謝邙兩句,卻被孟沉霜揮手製止。
他不想在一眾大魔面前和燕蘆荻研討自己究竟喜歡謝邙哪點。
“不必再說這些,即使我願意把謝南澶的命做籌碼,你又能拿出什麼來交換?”
“願做陛下的快刀。”
燕蘆荻的投誠斬釘截鐵,叫孟沉霜青瞳中閃過一縷暗光。
他隔著明亮發藍的火焰,仔細瞧了瞧階下少年的模樣。
若單從年歲上講,叫燕蘆荻少年,很是有些偏頗了,他不比孟朝萊小上多少,然而孟朝萊現在已能在劍閣獨當一面,燕蘆荻卻還和孟沉霜第一次把他撿回家時沒什麼兩樣。
淒慘、倔強,又固執,像頭隨時要呲牙咬人的小狼。
孟沉霜回憶著十七歲的燕蘆荻,覺得他現在的臉蛋長開不少,但卻也實在還稱不上成熟。
然而和成熟一樣尋不到的,是天真爛漫的青春顏色。
此刻的燕蘆荻把自己裹在破爛狼皮裡,氈帽和毛領遮去大半張臉,餘下一雙頑石般的漆黑眼珠,直勾勾地向上盯著孟沉霜,等一個答案。
唉,孟沉霜在心中遺憾地歎息一聲,倒是沒有那股紅著眼睛惹人憐愛的委屈勁兒了。
當時孟沉霜不肯收燕蘆荻為徒,他還要撲上來抱著孟沉霜的腿哭鼻子。
不過,當年燕家舉族遭屠,燕蘆荻孤身一人爬上劍閣,身無長物,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更不要說獻給劍閣閣主什麼束脩。
眼下他又獨自離開長昆山,似乎沒從劍閣帶走任何東西,衣服依舊穿得混亂隨意,卻手握寶刀,身負大乘修為,說願向魔君獻出忠心。
這七十二年裡,他究竟過得好,還是不好?
孟沉霜重新抬起眼簾:“刀?我身邊缺一朵解語花,卻不少你這把刀。”
“陛下不如再想想。”燕蘆荻在這時側頭回望左右跪趴在地的大魔,又重新對上孟沉霜審視的目光。
所有大魔都弓下腰,將臉貼在地上,看不清神情,像一團團呼吸著的黑影,陰沉沉地圍在魔君寶座四周。
而魔君孤身高懸座上,單薄寂寥。
孟沉霜眯了眯眼,抬袖大手一揮:“都給我滾出去!”
話音落下,殿上的魔族各懷心思,卻都在這一刻屁滾尿流、如獲新生般地爬了。
燕蘆荻仍靜靜立在王座之下,仰頭望向魔君。
魔君剛才的怒斥中,並未指名道姓要哪些人滾,但燕蘆荻知道,
他是要自己留下來回話。
果然。
“說罷。”孟沉霜一掌拍在案上,
冷嗬一聲,
“你有什麼能耐?”
“我知道,墮魔們不服陛下管教,”燕蘆荻神情審慎,緩緩道,“天魔聚族而居,亦不願您一統魔域,對他們造成威脅,眼下已然蠢蠢欲動。”
“這些事,難道本君不清楚嗎?”
“陛下當然知曉魔域內憂外患,所以時時刻刻一邊敲打手下墮魔,一邊派兵遣將至東方邊界迎戰天魔。”
“魔域爭鬥,向來如此。”
“是,這是必然之事態,並不奇怪,”燕蘆荻觀察著魔君的神色,“但是,陛下手下的兵力,已不如從前了。魔域幾番爭鬥廝殺,您又手刃無數大魔,而今身邊還能找出多少位大乘修為的大魔?
“若以財帛招攬散修助力,恐其散漫不經,更何況願意來魔域做事的修仙界大能少之又少。我是有求於魔君,因而願為魔君效死力,您儘可用我,隻要讓我殺了謝邙。”
孟沉霜斜倚著橫榻,手指敲著扶手,沉默不語。
良久,殿中餘音消散殆儘,他提起眼皮,青瞳刀鋒般刺向燕蘆荻:“燕家小子,你在威脅我?”
燕蘆荻退步抱拳,行禮低頭:“不敢,隻是與陛下權衡利弊,輔以自薦。”
“我看你可沒什麼不敢的,先是說要殺我愛妃,而後又道我無人可用,該把你這個小刀修捧在掌心。”孟沉霜似氣極反笑,“好啊,那我便如了你的願,倒要看看你能為本君做些什麼。在此以前,謝邙的命仍是我的,等你什麼時候叫我滿意了,再說獎賞你的事!”
燕蘆荻頓了頓,再次抱拳:“謝陛下……”
孟沉霜緊跟著問:“我曾聽聞,你本家儘為天魔所殺?”
“……是。”
“你來的一路上,可有去殺過仇人?”
“還未曾。”
“東邊八隍野的天魔正不服本君調遣,與我麾下兵將激戰,你且去取他們首級來。”
燕蘆荻領了命,又接下魔君令牌手諭。
轉身離開銀渙殿時,魔君讓他在凝夜紫宮中挑個宮室住下,不必去城中廢墟和魔族打擠。
燕蘆荻沉著聲,要了骨花閣。
啟程定在一日後,他回到骨花閣,終於短暫地放鬆,在銀渙殿中提著的一口氣瞬間潰散,整個人直接抱著刀摔倒在地,背後冷汗涔涔。
骨花閣中再無旁人,雪風在堂上哭嚎,他盯著檻外汙雪許久,才終於緩過氣,撐著刀爬起了身。
銅樓寢殿在第二層,他扶著欄杆上樓,合衣躺在空無一物的銅板床上時,聽見風拍銅窗,冷得渾身打顫。
他把刀抱在懷裡,又縮起雙腿抱緊自己,讓靈力在經脈中艱澀地流轉。
每一回運轉都要在殘損的經脈中增添一份痛楚,燕蘆荻卻咬緊牙關,不願停下。
好像唯有那清晰的痛楚才能驅散寒冷,給他帶來一瞬暢快。
月光被寒風吹了進
來,落在磚上,像是一片寂靜的水色。
月落千江。
劍閣碧水一泓,月色也是這般蒼藍。
今日望著王座之上魔君燃犀的面容,燕蘆荻抑製不住地想起浮萍劍主。
可他知道,他們隻不過是有這同一張臉,真正的浮萍劍主早已死在謝邙劍下。
若是尊主……燕蘆荻把臉埋進狼毛領子裡想,尊主斷然不會讓他去找仇家,殺天魔的。
尊主一直要他莫為仇恨所困,可燕蘆荻從沒能把這句話聽進去。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敲門聲,燕蘆荻警惕地翻身坐起來,他沒下樓,隻是把二層閣樓向著堂下的銅窗,推開一道縫隙。
“有什麼事?”
一樓門外魔氣森森,來的似乎是幾個魔衛。
其中一人道:“陛下的命令,來給你送東西。”
“自己進來。”燕蘆荻從蛟皮鞘中拔出半截刀,握在手中。
魔衛們推門進來,一共三人,為首的抱著一方鐵盒,後面兩人抬著半人高的銅鼎。
銅鼎被安置在堂上正中,為首魔衛打開鐵盒向燕蘆荻展示,裡面竟是——
兩節天魔犀角!
魔衛道:“陛下說,從今天起,你是他的人了,屋中也該燃起犀角火,命我們立刻來辦。”
燕蘆荻把刀往回推了一點:“……點上吧。”
魔衛於是割開犀角,將黑血倒進銅鼎中,又抽刀一擊,在銅鼎邊上撞出火星。
紅色火點剛一落下,幽藍色火焰便熊熊而起。
魔衛立刻退開幾步,告退離去。
犀角火的熱度迅速順著空氣漫向二層,燕蘆荻凍僵的手漸漸鬆快下來。
他不覺得魔君燃犀是好心幫他取暖。
犀角火原料大都取自天魔族俘虜,但也有不少並不從天魔族人額頭上砍來,而是用那些和天魔族共生的魔獸們的犀角。
燕蘆荻分不清銅鼎裡用的哪一種,隻隱隱猜測盤算出其中的威脅意味。
但犀角火的滾燙熱度卻做不得假。
銅鼎亮起不久,骨花閣中便湧滿洋洋暖意。
燕蘆荻重回床上睡下,這回終於可以不必怕冷,躺平身子睡了。
連日跋涉使他的確困倦,但翻來覆去,如何也睡不著。
過了沒多久,他再次被一位特彆的訪客喚起。
燕蘆荻從床上爬起來,趴在銅窗邊往下望,正對上那兩米高黃色單薄紙人的豆豆眼。
燕蘆荻:“?”
紙人小柴胡手裡捧著一堆布匹,燕蘆荻招它上樓來,一件一件拿起來看了,才發覺這是枕頭錦被等床品,以及幾身附了防禦術法的新衣。
新衣上有保暖術法,但除此以外,小柴胡還捧給他一身針腳細密的厚實銀灰色狼裘罩袍,以及一頂新的狼頭氈帽。
這頂帽子保留了雪域黑狼的頭部外形,往燕蘆荻頭上一帶,黑狼呲出的獠牙正搭在他兩額邊,看上去顯得他也像
匹齜牙咧嘴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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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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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開內殿的暗朱色窗欞,寒氣絲絲縷縷地湧進室內,巴掌大的雪片卻飛不進來。
孟沉霜脫了黑色織錦外袍,又隻著一件白色長衫衣,靜立窗前,遙望遠處銅樓綠簷。
小柴胡送完衣服被褥,退出銅樓,頂著大雪往回跑。
孟沉霜偏頭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揮手關上大敞的窗,轉身回到坐在一旁榻上的謝邙身邊,從深青色的袖子裡抓出謝邙的手,抱在懷裡握了握,隨即疑惑道:“也不冷啊……”
謝邙的手掌微溫而乾燥,一如既往。
孟沉霜於是又一揮袖,赤紅魔氣湧出,將窗戶推開,放寒氣進入。
他鬆開了手指,謝邙的修長而有力的五指卻一下子翻上來,覆在上面,握緊了他的手。
孟沉霜抽了抽,沒抽動,隻能這麼被拉著手,在榻上另一邊坐下,兩人的手臂搭在榻中間的矮木幾上,旁邊就是謝邙準備的黑瓷盅。
黑瓷盅的蓋子被揭開,磨碎的羊奶冰已經融化大半,僅剩的碎冰立在碗裡,像是乳白色湖泊中的小山,山石正在融化傾塌。
蜂蜜與酒米飄在湖泊裡,散發出鬱烈的香氣。
孟沉霜似乎沒注意到,還在沉思:“怎麼燕小花看上去那麼怕冷,裹了一身的毛。”
他不知道燕蘆荻怎麼就從金丹一躍而至大乘修為,但既已大乘,又怎麼會怕魔域的寒風呢?
謝邙沉吟不語,他垂眸看著碗裡的雪山要化儘了,便用另一隻手提起蓋子把黑瓷盅蓋上。
正要推到一邊時,一隻素白發燙的手忽然將他擋住。
孟沉霜道:“不是說給我嘗嘗嗎?”
“都化了。”
“化了就化了。”孟沉霜捏住碗沿,“我還沒有嘗過這樣的點心,好仙尊,你就饒我一口吧。”
謝邙被孟沉霜睜大眼睛巴巴盯著,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歎口氣,鬆了手讓孟沉霜把碗搶過去。
他挽起袖子遞過去一把銀勺,孟沉霜用勺子攪了攪,把粘稠的蜜攪散開時,發現碗裡除了羊奶、酒釀、蜂蜜外,還有珍珠似的糯米小圓子。
孟沉霜先舀了一勺嘗嘗味道,眼睛一亮,而後便鯨飲一般,將整碗糖水都喝進肚子裡。
謝邙一直看著他:“喜歡?”
“愛妃憐我,怎能不喜?”
謝邙唇邊似乎劃過一道很輕的笑意,他為孟沉霜擦去指尖沾上的一點蜜糖,開始把黑瓷盅和漆盤收拾起來。
然而孟沉霜的下一句話,卻登時讓他的動作頓住。
“南澶,燕小花怎麼會從劍閣出走呢?”
謝邙的目光落在深黑一片的漆盤和瓷盅上,手上的動作忽然變得極其緩慢,他被孟沉霜緊緊盯著,片刻之內仿佛芒刺在背。
方寸之間,靜得隻剩下杯盞挪動的聲響。
沉默良久,他呼出口氣,腹中醞釀的千言萬語到了唇邊卻愈發難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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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眼皮一顫。
隻見孟沉霜正側身向外,望著窗外的落雪與重重宮殿,似乎從來沒有把審視與質問落在謝邙身上,剛才那段話隻不過是……一陣同謝邙的絮叨。
不過,身後陡然的沉寂在這時讓孟沉霜回過頭來,他看著謝邙眼底深色,輕疑:“嗯?你清楚這事?”
“嗯。”謝邙的雙肩沉穩下來,連帶著音調也壓低了,“是因為我。”
孟沉霜抬了抬眉:“的確會和你有關,畢竟他是想要……”
孟沉霜忽然在句子的一半停了下來。
謝邙接道:“想要殺了我。”
比起孟沉霜倏然虛弱猶疑的聲音,謝邙在此刻忽然顯得淡漠坦然異常,似乎有另一人想要取他性命於他而言,不過是件手邊瑣事。
孟沉霜從謝邙的態度中發現了隱微的異常端倪,眉心逐漸蹙起痕跡:“蘭山暴雨之日,不是他第一次要殺你,是嗎?他還嘗試過?”
聽到孟沉霜的聲音猝然發緊,似是擔心極了,謝邙不知怎麼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道:“你怕我出手傷了他?”
謝邙看著他,臉上不見什麼表情,雙目卻似兩口深井,原本明澈的井水會因為幽深的陰影而變成漆黑一片。
不過幾息之間,孟沉霜被他看得後頸發僵,冷汗熱汗混在一起,霎時間浸透薄衫。
當蜜糖被飲儘,甜味也不會在口腔裡停留太久。
在這件事裡,雖然謝邙才是被刺殺的人,但燕蘆荻畢竟修為弱於他太多,旁人最多稱讚他一聲孤勇孝義,卻不敢去想燕蘆荻真能殺死無涯仙尊。
修為之差,雲泥天塹。
謝邙這樣問,本不該叫人驚訝,但孟沉霜身是局中人,種種變數,皆有所知。
他看著謝邙,啟唇半分,卻也沒有回答謝邙的問題,隻緩緩敘述過往道:“我……浮萍劍主離開前,將浮萍劍的劍鞘留給他了,一作告誡,二作保護。”
劍鞘藏鋒,孟沉霜願燕蘆荻能收斂鋒芒,放下固執,但若有難,鞘中附著的浮萍劍意也可保他性命無虞。
可劍意無神誌,它能護住燕蘆荻,卻不會懂得對敵人手下留情,無論這個敵人是誰。
謝邙默然良久。
孟沉霜不得不問:“你傷……”
“我毀了浮萍劍鞘。”
孟沉霜怔住了,內殿微暗的光亮中,謝邙臉上的鋒銳被削減,可越發濃重的陰影卻透出某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他抿緊的雙唇勒出一道平直的暗線,神情明明很淡,卻叫孟沉霜覺得,有隱隱波濤被壓抑在平靜的海面之下。
孟沉霜張了張嘴,想說這沒什麼,劍鞘而已,就是明日謝邙想把浮萍劍鞘鑄鞘為犁拿來耕地,也未嘗不可。
然而還沒等他組織好語言,便聽謝邙接著說自己是如何在道侶死後,做了個打孩子的不靠譜後爹:“那天在劍閣,我劈了守白殿中的靈位,孟朝萊攔我不住,我又一劍斬向棺槨,燕蘆荻本在跪靈,起身
阻攔在棺前,不讓我毀浮萍劍主棺槨。
“孟朝萊將他拉開來,告訴他……勿做傻事,他不忿,攻向我,鹿鳴劍便一劍毀了他護身的劍鞘。而後他便奔出了大殿,後來我才知曉那日以後,他就離開了劍閣,不見蹤影。”
謝邙見孟沉霜擰緊眉目望著他,停下來緩了一緩:“孟朝萊受了傷,養了許久,燕蘆荻……我不清楚,或許離開時身上也帶著傷。”
仙都戲文裡講的無涯仙尊劈他靈位的故事竟都是真的?
孟沉霜原以為這裡面至少有七八分杜撰,比方說,謝邙當年說不定隻是上了長昆山祭拜他。
孟沉霜問:“你呢?他們傷著你了嗎?”
“沒有。”謝邙對上孟沉霜的目光,忽然又改口,“……或許有一些。”
孟沉霜握住謝邙的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掌心。
但他的眉頭始終沒放鬆下來,謝邙剛才的說法,依然無法解釋一件事——燕蘆荻為什麼要離開劍閣?
即使他真的聽信了流言以為是謝邙殺夫證道,要殺死謝邙為他報仇,何不借劍閣的力量?
更多的疑問如巨獸口中吐出的氣泡般,不斷從過往的深湖中上泛至湖面,又在幽暗的月光下一個個爆裂開。
世人皆以為謝邙殺夫證道,燕蘆荻是孟沉霜的抱劍童子,他對謝邙的怒火與仇怨雖然劇烈,手段雖然極端,卻在情理之中。
可孟沉霜的唯一親傳弟子孟朝萊,以及孟朝萊所代表的劍閣呢?
他們對謝邙這位算作宗門死敵的人,心態似乎平和得讓人覺出幾分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