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45 恐怖如斯(1 / 1)

斬情證道失敗後 路俠 17191 字 6個月前

“我……你先進來。”孟沉霜扶額。

謝邙跨入殿中的瞬間,大門驟然閉攏,他穿過犀角火幽藍色的火光,重新回到孟沉霜身邊。

不待謝邙說什麼,孟沉霜趁其不備,奪過他手中的二十全無機丹,一掌捏碎成灰,把這丟臉玩意兒徹底毀屍滅跡。

謝邙嗅到藥塵馥鬱的氣味:“那魔醫用的倒都是好藥材。”

“仙尊的意思是,你想嘗嘗?”

謝邙頓了頓,神色不明,轉而道:“我是想,若你傷了病了,是該用好藥材。”

他說得緩和,微妙的言外之意卻在二人之間堆疊起某種凝滯的氣氛。

孟沉霜一開始讓他去玉生殿,顯然是不想讓謝邙知道他尋魔醫之事,但現在,謝邙已經知曉了。

孟沉霜垂下眼簾,避開謝邙的審視:“不必,我無礙。”

然而謝邙順著他目光垂落的方向,跪坐在孟沉霜的腳邊。

他的身形高大寬闊,即使要仰起頭去看孟沉霜,山嶽般的陰影依然冷墨般濃鬱沉寂。

孟沉霜的目光避無可避,隻要一聚焦,就會撞進那雙深潭古井般的眼中,好似脊柱都被它攫住,一路發緊竄電。

謝邙伸出左臂,攬住了孟沉霜的後腰,明明跪坐在地的是他,這樣一抱,陷在懷抱裡不得不倚靠著借力的,卻成了孟沉霜。

他的另一隻手向上托了托孟沉霜露在外面、蒼白光滑的手肘,免得他滑下來,入手卻發覺他瘦的仿佛隻剩下了骨頭,硌在掌心裡,像是把鈍刀。

謝邙聲音低啞:“無礙嗎?怎麼會這麼瘦?”

明明還是那副面容,那副骨架,魔君燃犀的身體卻瘦削得有些過分了,大概是這一個月裡的四處奔波逃命……

孟沉霜脫不出身,隻得道:“可能是燃犀吃得少。”

謝邙:“……”

他當真沉思了片刻:“多吃些真的有用?”

“總不會更差。”

謝邙的體溫對墮魔來說就像是塊人形冰塊似的,孟沉霜原本還僵硬著,此刻卻忍不住用臉頰去蹭謝邙的側頸,想把臉上的熱氣散出去。

這樣一碰,謝邙身上剛才被風雪寒意壓下去的東西又開始跳動,或許是因為剛才吸進去點二十全無機丹的藥塵,這一回的起勢更加迅速。

然而孟沉霜無論動作如何出格,卻似乎沒有半點做些什麼的意思,明明他現在隻會比謝邙更難熬,卻要把一切都推到墮魔欲念和犀角火的熱度身上。

金盆中幽藍色的火焰熊熊燃燒,熱氣順著跳動的血脈奔如四肢百骸,謝邙不得不繼續說下去,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燃犀這個名字的來源,是他們想的那樣?”

“或許。”孟沉霜道,“天魔族向來對西方魔域裡墮魔混戰樂見其成,魔君現身,一統魔域,叫他們心憂,便不斷挑釁。魔君一直在鎮壓天魔之患,先燒了天魔戰俘的犀角點燈,再給自己取名叫燃犀,以作威懾。”

“或許?”

謝邙發覺孟沉霜的用詞,“……你不記得燃犀以前的事了。”

“你以為我是誰?”

孟沉霜從謝邙肩上抬起了頭。

提出問題是孟沉霜自己,此刻他卻又不敢一覽謝邙的神色,隻將雙眼貼得離謝邙的顴骨極近,視野無法聚焦,唯餘一片暗色的模糊。

那長睫輕輕掃在謝邙皮膚上,謝邙抬起手,撫了撫孟沉霜後腦的頭發,這動作卻讓後者猛然一顫。

謝邙的手頓住了。

良久,方說:“我原不明白你為何要去倚泉寺,直到我見了千秋塔。佛魔不同道,塔中經籍於你無用,你隻會是為史錄而去。溟茫於舊事,又還能是誰。”

自然是七十二年前長劍飲血之人。

世人將種種血腥過往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謝邙都被按上了個殺夫證道的名頭。

親手犯下殺孽之人,反倒成了無辜,他如何能不困惑於悠悠眾口之言。

孟沉霜猜,這便是謝邙心中所想,然而還有許多事,謝邙並不知曉。

“我忘卻了許多事,”孟沉霜剖開了方才試圖隱藏的話語,“叫人尋魔醫,便是想看看,這會否是腦疾的緣故。”

“燃犀的事呢?”

“記得一些。”孟沉霜借著係統記錄想了想,他對魔君燃犀隻有一個印象——勞模。

每天的日子除了出去打架搶地盤,就是回宮療傷,為下一次搶地盤做準備,這樣兢兢業業地乾活,才終於能夠在三個月之內擊敗七十二大魔,將魔域統於掌下。

“他不怕熱嗎?”

這問題來得突然,孟沉霜嘗試著在記憶裡找了找,燃犀坐在銀渙殿中打坐療傷時,犀角火熊熊燃燒,也會逼得他額上落汗,可他怕熱嗎?

孟沉霜蹙著眉,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在燃犀記憶中找到這種情緒,灼熱、恐懼、疼痛種種感觸,一概沒有,就連思維都是空白的,仿佛燃犀的腦子在孟沉霜到來之前,一直空空蕩蕩,灌點水就能晃響。

【係統?魔君燃犀沒有自己的意識嗎?】

係統:【魔君燃犀是您抽取的角色卡,隻有您的意識。】

是了,《叩神》遊戲中,玩家會從角色的經曆之初進入,以便形成代入感。

孟沉霜進入劍閣閣主角色時,同樣是從嬰兒時期開始,不過,這段時期實在無聊,當時被孟沉霜快進過去了。

可現在這畢竟是一個真實世界,魔君燃犀竟還服從著遊戲角色特性?

“或許是不怕吧。”孟沉霜再一次不確定回答。

謝邙也意識到了這異常,孟沉霜似乎完全缺失了魔君燃犀剛剛出世時的那段時間。

“你還記得……死後的事嗎?”字音一個一個從謝邙口中吐出,他說得極緩慢,又極輕,最後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聲音重新吞回去。

孟沉霜閉上了眼,額頭貼在謝邙的臉頰上:“我死去後,閉上眼,再睜開眼,便在寒川惡牢中了。你問我、問燃犀幽冥九泉之事,都不會有答案。我不記得死後,燃犀不記

得生前。”

“那你是如何成了燃犀?”

這個問題一出,孟沉霜忽然從謝邙肩上支起身子,坐起來:“我……”

謝邙回頭望向他,孟沉霜這樣看著謝邙沉靜的雙眼與白發,忽然覺得,似乎也沒什麼不可說的。

謝邙已經知道他此刻正是魔君燃犀,也知道他就是那曾經刀劍相向的無情道道侶。

假若謝邙真想殺了他,了結二人間五百年冤仇,孟沉霜此刻已亮明了手中所有籌碼,無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戰。

他和謝邙走到今日,另一個世界,這一場遊戲,又有什麼不可說?

他注視著謝邙,緩緩啟唇:“其實,我從另一……啊——!”

轟隆隆——!

殿外猝然驚雷炸裂,孟沉霜還未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強烈的劇痛刹那間襲上腦海,像是要把他的腦子撕扯開。

【警告,警告,請玩家依照魔君燃犀角色行動。】

係統冰冷的電子音在雷鳴餘聲中,像把鋼針,狠紮進孟沉霜腦海。

“沉霜!!!”謝邙一瞬失神,面色煞白

腦中劇痛讓孟沉霜忽然癱倒瑟縮在橫榻上,脊柱一下子繃緊,雷光照亮他渾身冷汗直流。

謝邙一把將他抱住,發覺孟沉霜竟渾身都在打哆嗦。

他探觸著伸出手,死死抓住謝邙的衣襟,仿佛要隔著一層布,將指甲掐進肉裡。

謝邙拍著孟沉霜瞬間濕淋淋的後背安撫,孟沉霜緊閉著眼,因為疼痛幾l乎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一抽一抽地喘氣。

謝邙俯身吻住他的額角,把他抱在懷裡,“是哪難受?”

孟沉霜嗚咽著,臉色發白,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全部都言語卻都被痛苦堵在收緊的喉嚨裡,發不出來。

他扯住謝邙的衣裳,像撞牆般把額頭往謝邙身上抵,雙腿亂蹬,想把懲罰般的痛楚發泄出去,卻差點半身懸空摔下地。

橫榻還是太小,堂上又這樣熱,孟沉霜渾身濕得仿佛剛從水裡撈起來。

謝邙將他一把攔腰抱起,轉身就往內殿裡走。

雕花木門隔開堂上幽藍的熱度,孟沉霜被放上大床,仍抓著謝邙不放。

謝邙半跪在床沿踏腳上,靠近孟沉霜,用帕子給他擦汗:“我在你身邊,我不走。”

孟沉霜滿臉紅暈,雙唇卻異常地發白,他試著睜開眼:“謝……謝南……謝邙……”

“我在。”

孟沉霜半抬起眼簾,艱難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一切,都是我自選的。”

誅仙台自戕也好,魔君身份也罷,就連往止痛泵上按下的那一鍵,都是孟沉霜自己的選擇。

隻是宿命無常,每每將他引向難以預料的道路。

“我明白,沒有人能逼迫你做任何事。”謝邙用掌心摩挲孟沉霜臉頰,“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孟沉霜昏昏沉沉地暈厥過去。

因為腦中疼痛久久未消,他的眉心一直蹙

得很緊,

眼皮時不時緊繃得發顫。

謝邙陪在床邊,

任由孟沉霜拽住他的袖子不放,長指撥開白色薄衫,食指與中指並攏搭在胸前膻中穴,不斷輸入靈力為孟沉霜理順經脈中狂亂之氣。

不知過去多久,斜月東升,狼崖在山丘間落下陰影,孟沉霜的痛感似乎終於得到些許緩解,但緊皺的眉頭依然鬆不開,面白如紙。

謝邙探查不出孟沉霜身上到底哪出了問題,少頃,他忽然起身,然而孟沉霜太過疲倦,陷在重重昏夢中,手上卻緊抓著謝邙的衣袖,謝邙不得不暫且脫掉外衫才能行動。

孟沉霜在這時翻了個身,把深青色蘭香外袍團進了懷裡。

謝邙凝視著他的姿態,唇抿成一條薄線,在房中留下一道防護結界。

離開床邊時,身上衣袍又被孟沉霜扯去一件,待穿過火光熊熊的銀渙殿中堂後,極北魔域的寒風便刀割一般刮在他身上。

廊下立著兩個持戟的魔衛,其中一人看到地上投落的人影,轉頭一看,正對上謝邙深沉如海的雙目,整個人都是一顫。

天上都訊獄督新謝邙凶名在外,魔域中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無論私底下罵的多麼難聽,真正對上令魔聞風喪膽的謝督領本人,魔衛頓覺兩股顫顫,渾身都想要發寒。

但現在更令他驚恐的是另一件事——謝邙此刻衣衫淩亂,領口不知怎麼就被扯開,露出裡邊胸膛上的鮮紅指痕。

而且,魔衛記得謝邙進殿時穿得是一身繁複層疊的深青色長袍,現在竟隻剩下了一件露出領緣的白色裡衣和鬆散披掛著的黑色絲袍。

魔衛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連訊獄督領都被壓上床淩丨虐折辱,魔君燃犀,恐怖如斯!

“魔君命我處理要務,你們在此守好銀渙殿。”謝邙留下一句冷厲話語,不等魔衛再詢問,鹿鳴劍已升入雪空之中,疾馳而去。

謝邙禦劍衝進焚城大火後的孤鶩城街巷,花了些時間在斷壁殘垣中翻找,終於抓出某個為他所知在墮魔前便醫術高超的魔族。

被他一路拎回銀渙殿的魔族什麼都還沒反應過來,隻從那恐怖又熟悉的威壓中認出把自己抓來的人是誰,趴在地上抱著謝邙的腳哭爹喊娘:“督領饒命!督領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督領彆拿我燒柴火!”

“無人燒你,”謝邙一腳把他撥開,“抓你來看病!”

“看病?小的以前是醫修,但小的好多年沒當過大夫了,督領饒命!”

“既是春陵醫穀之人,醫術恐怕畢生難忘,給床上的人看看。”謝邙把人提到床邊,扒開墮魔嚇得不敢看的眼皮,對上孟沉霜慘白的臉。

謝邙識得這墮魔,他在魔域有個花名叫癆死生,實則原名作徐複斂,曾是春陵醫穀弟子,不過,由於他在醫術一道上的某些偏好,差點被醫穀清理門戶,從此墮入魔障,遠走北境。

此案本該由訊獄經手,但醫穀堅持家醜不可外揚,拒絕了謝邙插手。

此刻的癆死生一身破破

爛爛,

頭發亂成一團稀疏花白的稻草,

一聽謝邙提起自己的過往,差點兩眼一翻暈過去:“督領!你都知道我是從春陵醫穀出來的,難道沒人告訴過您小的隻會用毒嗎?”

大名鼎鼎的毒醫徐複斂當年專研以毒攻毒之術,解群醫不能解之疑難雜症無數,但執求過深,因以數百無辜生人試毒,為各世家大宗所不齒,呼他喪心病狂。

“我知道。”謝邙冷聲道,“你且隻看看,他病在何處!”

癆死生屁滾尿流還想爬,謝邙直接把人按在床邊,逼他把脈。

“督領!看病講個望聞問切,病人暈著,連哪疼都說不出來,我又能看出些什麼?”

謝邙深皺起眉:“或許是腦疾。”

癆死生被迫就範,小心把起脈來。

“腦疾……怎麼會是腦疾……陛下確有奔波勞碌、五臟鬱結、殘毒未清之狀,如此而致頭疼目眩、胸脅脹痛倒也可能,並非什麼大病……”

“隻是這樣?”

“督領若擔憂,讓陛下服幾l枚祛毒靜心的丹藥,再安生休息一段時間便是。我聽人說陛下招了邱七指進宮獻無機丹,這個、這個……陛下操勞日久,本不該再多行房中事,消耗精血,但若如此能得歡愉,消除心中鬱結,那倒也不是完全不行。”癆死生一邊說一邊偷看謝邙的表情。

他原以為訊獄督領謝邙與魔君燃犀合該如同水火,勢不兩立,可現在看起來,這謝邙怎麼這樣掛心魔君的安危?

“督領還擔心有彆的病症?”

謝邙審視的目光落在癆死生臉上,少頃,長指一劃,在癆死生額頭上落下一道禁語符咒:“魔君殿中之事,不可外傳,否則將受此咒鑽心。”

“啊!”癆死生驚恐地捂住額頭,可那道符咒已然透進皮膚之中,挖不出來了。

謝邙於時開口:“陛下忘了許多事,許是腦疾之故,因而遍尋醫者。”

“忘事?能叫人忘事的原因可太多了,不過又忘事又頭疼,的確可能是腦疾之故,我得探查一番陛下腦內之狀,才能明了究竟是哪一種腦疾。”

“探查他腦內?”

“隻是以魔氣探查顱腦經脈,不涉神識魂魄,督領莫急,小人修為低微,也不敢去碰陛下這般強大的神識魂魄。”

謝邙望著孟沉霜冷汗慘白的面容,五指緊握掌中,而後一拂袖,對癆死生道:“探。”

癆死生連連點頭,隨後跪坐在地,探指抵上孟沉霜太陽穴,輸入魔氣。

孟沉霜的身體猛地彈了一下,本能地放出威壓想要擊退外來力量,謝邙當即握住他垂在床邊的手,把人安撫下來。

癆死生鬆了口氣,閉上眼睛,仔細檢查魔君顱腦中的情況,若有缺損炎症一類的症狀,的確會於記憶有損……

雪風在窗外呼嘯,融化的雪水沿著瓦當滴滴答答地落下,時間緩緩流淌,謝邙緊緊注視著孟沉霜的狀況,不放過半點細節。

癆死生找了好一會兒,沒發現魔君腦子裡有什麼病,隻是怨念尤

其深重,漆黑濃稠如墨,針尖般陰冷刺骨,讓癆死生前進地異常艱難。

其中一處怨念魔息尤其深重,仿佛山石厚牆,癆死生的魔氣探過去,那些怨念忽然如活物一般撲向它。

一道灼熱強光一閃而過,如尖刀長驅直入,紮得癆死生驚呼一聲,不待他再防備,強悍的怨念魔念就把他的魔氣全部推了出去。

魔君黑暗壓迫的力量順著魔氣直衝癆死生雙眼,直接把他整個人掀飛,然而驚恐的尖叫聲卻在半空忽然終止。

當癆死生跌落在地,謝邙猝然看見一雙漆黑無白的眼睛——他被燒上了魔眼,全憑魔君燃犀號令!

同一時刻,孟沉霜周身魔氣猛然爆發如浪,謝邙立刻放出靈力壓製,將他經脈內橫衝直撞的力量壓製理順。

兩股交織爭鬥的蠻橫力量哪怕隻放出一點威壓,都足以壓得癆死生趴在地上,兩股顫顫,沒一會兒就暈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謝邙額旁滑過汗水,魔氣終於在他的控製下溫順安靜下來,或許是因為這一通發泄緩解,孟沉霜的眉頭漸漸鬆開了,臉上痛苦的神情也緩緩散去。

謝邙以為他要醒了,靜坐片刻,卻發現孟沉霜還在睡夢之中。

謝邙於是招來小柴胡,叫它把癆死生送出銀渙殿,內殿之中,再一次隻餘下二人相對。

孟沉霜在這時又翻了個身,懷裡抱著的青袍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了。

他側身弓腰,把自己蜷成一團,薄薄一層衣衫被冷汗浸得濕淋淋的,勾勒出後背嶙峋瘦骨,如同欲飛的蝶翼。

謝邙目中的深色閃了閃,長久的靜默後,胸中泄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

他站起身來,不說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先是扒了孟沉霜濕淋淋的衣裳,又端了銅盆雪水,為他擦身,最後換上乾淨輕薄的新衣。

孟沉霜身上滾滾發燙,熱氣幾l乎把雪水浸得微溫。

透過薄衣,瘦削的骨骼依然清晰可見。

謝邙停頓了片刻,目光閃過思索。

一切事畢,謝邙再次走出銀渙殿,在殿門口站立片刻後,轉向旁側魔衛:“敢問……”

魔衛聽到謝邙低沉發啞的壓抑聲音,渾身一抖,如果不是魔君燃犀的壓迫,有哪個魔族能在被謝邙一劍斬首前,聽到他一句“敢問”?

“宮中廚房在什麼地方?”

什麼?

魔衛看著謝邙黑沉沉的雙眼與鋒利的長眉,一下子因為謝邙的問題愣住了。

“廚房?”

“嗯。”謝邙頷首。

魔衛:“!!!”

所以剛剛殿內一場法術爭鬥過後,謝邙又敗了?

魔君燃犀竟還能夠在床上迫害訊獄督領後,逼迫訊獄督領為他洗手作羹湯!

恐怖至極!

魔衛戰戰兢兢地給謝邙指了路。

最後,謝邙在廚房裡花了些時間,端著一盞黑瓷盅回到了銀渙殿時,看見十幾l個修為高深的魔

衛鼻青臉腫地趴跪在銀渙殿內,

朝著內殿方向不斷叩首。

他們瘋了一般撞地,

砰砰如山倒,額頭血濺了一地。

“魔君恕罪!魔君恕罪!”

“奴無意打攪!”

“奴絕無不臣之心!魔君饒命!”

謝邙走近了,才看見其中幾l個魔衛渾身都是血痕,手臂骨折,扭出奇怪的角度,都在咳著血求饒。

血痕之中,還殘留著氤氳凜凜殺氣的力量。

看來是被謝邙留下的護衛陣法擋住擊傷,孟沉霜在內殿沉眠,沒有回應這群魔衛。

燃犀過去的狠辣手段讓這群心有不軌的魔衛心中生出種種猜測,以為這番靜默代表著魔君將要暴怒,差點把自己嚇破了膽。

謝邙停步在他們身側,居高臨下,沉聲問:“爾等尋陛下何事?”

趴跪在地上的魔衛根本不敢在魔君門前抬起頭,隻能偏過頭,用單邊眼睛朝上仰望謝邙冰冷的神情:“有人想見陛下。”

“誰?”

“他自稱燕蘆荻,說與陛下在無涯蘭山有過一面之緣……”魔衛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l乎不敢把‘無涯蘭山’這幾l個字說出口來。

於魔君而言,無涯蘭山是他過去受囚屈辱之所在,而對眼前這位訊獄督領,則是這段日子裡失察遭難的開端。

魔衛瞥見謝邙臉色暗了下來,霎時感覺自己的脖子瑟瑟發寒。

謝邙這幅又是任人蹂丨躪又是捧餐伺候的模樣,怕是已經向魔君屈服了,而魔君竟沒有就此殺了這個曾羞辱於他的敵人,反倒把人留在身邊,放他隨意行走。

這是什麼道理?

魔衛隱隱覺得魔君待謝邙極為特彆,怕是很快就要多置一個魔後妖妃的名頭安在訊獄督領頭上。

若是謝邙此刻心情不悅,抬劍砍了他的腦袋,燃犀那個瘋子被吹了枕邊風,怕是會跟著拍手大笑。

於是,魔衛回完話,當即把腦袋重新扭了回去。

謝邙問:“燕蘆荻現在在什麼地方?”

魔衛把臉貼在地上回答:“他打傷幾l十位魔衛闖進凝夜紫宮,我們告訴他,需要向魔君通傳,他方才在骨花閣暫坐。”

“知道了。”謝邙沒有給出更具體的答複,向前幾l步,推門掀袍跨檻而過,身影隱入內殿,反手闔上門,不向外泄露半點風景。

然而進了屋,謝邙卻猛地發現床榻上空無一人,僅留下錦緞上的褶皺,顯出曾有人在此歇息過。

謝邙心中一沉,忽然聽見殿內雪風怒號,當即轉頭向著窗戶方向望去,但見木窗大敞,點墨山上風雪翻滾如浪湧入,覆蓋滿眼白茫茫。

窗下有一方幾l案,一大團雪白色縮在幾l案上,雪堆中泄露出的幾l縷青絲昭示著,這是個人。

就在謝邙離開銀渙殿的幾l刻鐘內,孟沉霜不知怎麼就從床榻上挪到窗邊案上睡下乘涼。

大雪覆了他滿身,又不斷被他的體溫融化成水向下流去,在幾l案邊緣凝成下

垂的冰棱。

謝邙放下手中漆盤,

快步走過去,

見孟沉霜眼睫上都掛著霜雪,懷裡卻還抱著他的衣服不放。

謝邙伸手拂去他肩頭的雪時,孟沉霜醒了過來,半睜開眼睛,睫毛顫了顫,抖落飄雪。

他眼中還有幾l分迷茫昏意,卻在看清謝邙之時,儘皆消散。

孟沉霜沒想到自己醒來以後,竟還活著。

他決定來到魔域,又調遣無數魔衛鎮守銀渙殿,未嘗沒有借燃犀血脈之力掌控墮魔,抵擋謝邙的心思。

謝邙卻似乎毫不在意這番警惕。

方才他失去意識,最是缺少防備之機,謝邙仍無動於衷,沒有半分殺意。

若謝邙真對他出劍,孟沉霜自覺這是常理之中,絕不會有任何怨懟齎恨。

隻是他並非引頸受戮之人,他與謝邙之間的勝負之數,尚不可知。

但就算以他棋差一著收場,他也願賭服輸。

然而謝邙沒有順遂孟沉霜的心意——他好像,不想殺他。

望見謝邙滿頭白發,孟沉霜忽然伸出手,撩起謝邙肩頭垂落的一縷長發,靠近自己鋪散在桌案的頭發上。

夜色深深幾l許,明月滑向西方,早已看不見。

冥晦深光中,大雪落滿桌案,蓋住孟沉霜的黑發,大雪滿鬢,恍然一看,竟與謝邙的白發相似相融。

如此這般死生愛恨儘歸彼此……也好。

謝邙的手向下滑去,把孟沉霜頭發上的雪掃乾淨,青絲重回烏黑,在孟沉霜臉上,歲月仍舊難尋影蹤。

“沒那麼難受了?”

孟沉霜慢慢搖頭,雪花落進他的眼睛裡。

“剛剛我請了位大夫來看你的腦疾,但是……他沒看出什麼。”

“那便算了。”孟沉霜閉上眼,雪花又落在他的眼睫上,“容我自己好好想想,或許不是腦子的問題。”

大概是22世紀的醫院生活讓他習慣了尋求醫療幫助,但前世今生的記憶,又哪裡是醫術所能之事?

孟沉霜不願多談,謝邙俯視著落雪,道:“燕蘆荻來凝夜紫宮找魔君了。”

孟沉霜用手指去繞謝邙白發的動作停住了,原本出神的雙目一瞬變得清明:“他來做什麼?”

“他等在骨花閣,還未說。你要見他嗎?”

“來都來了。”孟沉霜扶著謝邙的手臂坐起來,頃刻抖落滿身風雪,“我若今日不見他一面,以他的性格,怕是要把凝夜紫宮掀了。”

無涯蘭山上的事讓孟沉霜自己也很想知道,燕蘆荻在過去這七十二年裡都在做些什麼。

他明明早為他打點好了一切。

孟沉霜下了地正要往外走,卻被謝邙一把拉住:“陛下。”

“嗯?”

謝邙看他:“穿件衣服再去。”

孟沉霜低頭一看,身上這件單薄的絲衫被雪水浸透,緊緊貼住他的肌骨,幾l近透明。

“咳,”他尷尬輕咳一聲,“是該穿件衣服。”

為人師表,還是要注意衣冠整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