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40 談何心悅(1 / 1)

斬情證道失敗後 路俠 14276 字 6個月前

他才意識到謝邙換了張濕帕子,給他擦拭身上的血汙。

謝邙腦子裡在想什麼?

先配合地被魔頭當中擄走,再在荒山野嶺裡為魔頭寬衣解帶,此刻還在關切而順從為他擦拭傷口。

孟沉霜半闔著眼,從眼簾縫隙中,望見謝邙向他低垂的頸項,流暢的線條收束入衣袍領下,在披落頸邊的萬千霜發中隱現,仿佛一隻馴順垂首的白龍。

他感覺到謝邙的手指和絲帕一起在他身上掠過,偶爾停下來,小心地觸碰傷口。

血肉青腫被觸摸時的疼痛讓他時不時繃緊肌肉,冷汗順著頸側流進黑暗中。

蒼白單薄的胸膛上遍布焦紅下陷的燙傷、皮肉外翻的割傷、撞擊拖行的紅腫青紫,還有……鎖靈鉤殘餘未退的傷疤。

浮萍劍主何曾有過這樣慘烈的傷勢?

又何曾被各方或正或邪者一齊橫刀相對、逼至絕境?

然而孟沉霜咬緊牙關,沒有吭聲,背靠著石壁,努力控製自己的呼吸。

謝邙說不出話來。

洞穴中靜得隻剩下洞外暮雨霹靂穿林打葉聲。

手中絲帕不知清洗更換了多少次,血腥味向著洞穴深處彌漫。

最終,謝邙為他上了藥後,新一張溫涼濕帕落在孟沉霜汗津津的額頭上,又幫他擦拭一遍臉頰。

蘭麝香氣穿破雨霧籠罩住他,孟沉霜睜開眼,略仰起頭看向謝邙,可對方的五官神情儘數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謝邙的舉動讓孟沉霜不由得生出幾分猜想,可若是直接開口詢問,怕又會打破二人此刻間勉力維持的緊繃弓弦。

他腦海中千頭萬緒堆疊,難以理順,隻能吞下一口氣,拉了拉謝邙垂落的衣袖,試探道:“頭發。”

孟沉霜言簡意賅,謝邙望進他的眼,卻很快會了意,

他再靠近了一些,雙臂繞過孟沉霜臉側,解開孟沉霜散亂地像蓬草亂飛的發髻,稍微理了理,再施展除塵咒洗去臟汙。

一小部分法術不小心逸散出來,掃過孟沉霜手臂上的傷口,突如其來的刺痛讓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舔了舔乾裂流血的嘴唇,控製住自己的動作,沒管這點小痛。

謝邙施展咒語的動作變得更加謹慎。

等血汙清理乾淨,三千青絲正要如綢緞般披散在孟沉霜背後,卻忽的被謝邙寬大的手掌一把握住。

孟沉霜後背上也有傷,不能讓頭發沾上去。

玉台仙都裡送出的那支桃木發簪早已損毀,不知丟在何處,方才孟沉霜頭上簪發的是不知從何處折下的一截鬆枝。

謝邙重換了一支烏玉簪孟沉霜束發。

孟沉霜低頭一看,怔了怔。

山洞外暴雨如傾盆,在洞口彙成珠簾般的銀灰水幕,把山洞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

風雨飄搖之中,這裡是唯一使人感到憂悒倉皇卻又撫慰安寧的所在。

他記得這支烏玉簪。

“原來它在你手上。”

孟沉霜喃喃。

這句話透露了太多意味,甚至在此刻顯得太過危險,可孟沉霜壓抑不住自己喉間的言語。

“嗯。”

謝邙輕輕應聲,手指掠過青絲如墨,仍舊平靜,似乎早想到他會這麼說。

這隻簪子,亦是謝邙此刻的自我剖白與試探。

孟沉霜的眼睫顫了顫。

當年在澹水九章閒居時,他試圖打通梳頭技能,便抓來謝邙借他腦袋練習,常用的就是這支烏玉簪。

不過不知是哪出了bug,他一直沒能夠學會束發技能,每每把謝邙的長發弄得一團糟。

一到這種時候,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他就把烏玉簪隨手抽出一拋。

發簪向著未知的方向骨碌碌滾走,孟沉霜從背後環住謝邙的肩,強行抱著他一起倒在地上。

台上銅鏡中便再也照不出那一頭亂草,隻有二人的衣裾襟袖糾纏著,鋪滿斜陽高月。

簷下窗上垂落藤蘿倒影,送來幽香,輕輕搖晃著,潑灑在緊繞難分的發間襟上。

烏黑長發柔順地繞過謝邙左手二指,盤桓幾圈後將發尾收攏,烏玉簪往裡一壓一插,規整出一個簡單的盤桓平髻。

謝邙拿出了這隻發簪,像過往百年中一樣為他束發,此番種種還能意味著什麼呢?

答案呼之欲出。

他認出他了。

謝邙的手繞過孟沉霜雙耳,為他細致地整理發綹。

孟沉霜在這時聲音滯澀地開口:“你要殺了我嗎?”

謝邙的手頓住在半空。

燭火在此刻被風吹得搖晃,落在孟沉霜臉上的陰影晃動如浪,謝邙看著光中淨透的青瞳,眉頭輕輕動了動:“那你想要殺了我嗎?”

“我……”

孟沉霜答不上來,但謝邙面色未變,依舊沉靜如水,少頃後換了個更加準確的問法,再次開口:“你需要殺了我嗎?孟……”

話音未落,謝邙的嘴忽然被孟沉霜一把捂住,這迅猛的力量猝不及防,將謝邙直接按到在地。

孟沉霜的雙膝分開跪在他腰邊,彎下傷痕累累的勁瘦腰肢,警告謝邙:“彆這麼叫我!”

就在同一刻,係統在孟沉霜腦子裡循環播放提醒他維持人設,孟沉霜咬緊牙關不讓自己亂說話,忍得無比艱難。

謝邙卻偏還要來加把火,他雙手握住孟沉霜的手掌,把它從自己嘴上挪開,放到胸前:“你想要我如何稱呼你,魔君……陛下?

暴雨轟轟,在謝邙的注視之下,孟沉霜完全壓製不住魔君台詞,喉嚨中吐出一聲冷笑:“謝仙尊一派風神俊逸,沒想到竟慣會忍辱負重,叫我怎麼舍得殺你?難得仙尊如此信我,待我重返魔域奪回王座,定讓你當帳下妖妃。”

“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嗎?”謝邙蹙著眉凝視孟沉霜。

孟沉霜默了默,斂去臉上冷笑:“我控製不了。”

“控製不了什麼?”

孟沉霜的臉色忽然不自然

地變了變,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心悅你。”

謝邙:“……?”

謝邙抬手按住了孟沉霜左心口,這麼近的距離,他能聽見孟沉霜帶著熱氣的呼吸、湧動的血液、蹦跳的脈搏,卻唯獨聽不到他的心。

“你沒有一顆心,談何心悅。”

孟沉霜勾唇改口道:“謝仙尊仙姿綽約,令人見之忘俗,要本君如何控製得住胸中喜歡?”

謝邙:“……”

孟沉霜眼中光亮閃爍,鉤子似的直指謝邙,謝邙看著他,很輕地歎了口氣,束手就擒。

“若陛下執意如此,”謝邙的面容在注視中略微鬆緩下來,繼續道,“我自然卻之不恭。”

他拂過孟沉霜的鬢發,孟沉霜側頭去看時,臉頰便貼進了謝邙乾燥冰涼的掌心,不可一世的魔君停頓下來,輕輕蹭了蹭,像隻溫順的貓。

殺與不殺,或許這擁抱就是答案。

謝邙伸手繞過孟沉霜的側肋,為他披上一件乾淨的新衣。

趴著不方便穿衣,孟沉霜便隨之坐了起來,任由謝邙拉起他的手臂,送進衣袖。

孟沉霜看著謝邙燭光下的側臉,笑道:“謝仙尊真是熟練,為道侶穿過很多次衣服吧?真是閨房樂趣多多。”

謝邙的手頓了頓,他垂著頭為孟沉霜係上側身衣帶,看不清神情,聲音低沉:“蒙陛下垂憐。”

除開前幾日把孟沉霜帶回無涯蘭山聽霧閣,謝邙上一次為他換衣,是在七十二年前,寒川洞中。

孟沉霜跌落誅仙台,白衣染滿血痕。

當謝邙為他縫完裂口,清理掉血跡後,再想為他穿一件乾淨新衣,他的屍骸已經冰冷僵硬。

每一次艱難挪動肢體,都可能伴隨著骨骼折斷的脆響。

等謝邙顫抖著手為孟沉霜套上衣衫彩飾,灰白屍骸之下,已數不清有多少碎骨斷痕。

眼下,無論孟沉霜想扮作什麼身份,今日魔君,明日鬼王,怎樣都好,至少他的雙手仍舊柔軟溫熱,會反過來捏住謝邙的手腕:“愛妃辛苦。”

謝邙於是接著去解孟沉霜的褲帶。

孟沉霜的褲子與長靴也都被他換了一遍,在謝邙燒掉廢衣前,孟沉霜用它們來擦了擦浮萍劍上的血跡與鹿鳴劍上的冷雨。

雙劍明明如雪月,劍氣交織纏綿。

鹿鳴劍完好無損,在倚泉寺破碎的上等靈劍自始至終都隻有一把銀嘯。

而用作障眼的靈劍碎片,來自雪席城環境中,那把原屬於霍無雙的太茫山寶劍。

孟沉霜將它們收進係統背包,原是想重鑄,現在看來卻是不能了。

在千秋塔外,孟沉霜揮出浮萍劍擊中鹿鳴的那一刻,迅速將鹿鳴劍收入係統背包,再放出被他提前搜集的寶劍碎片,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了這出精妙絕倫的障眼法。

而後看似穿透謝邙左胸那一劍更是如此。

浮萍一劍刺出,劍氣震蕩山海,但實則隻從謝邙腋下穿過,然而袖袍寬大隨風鼓

動,竟讓遠處圍觀眾人難以發覺。

長劍一抽,此前沾上的天魔血變隨之飛撒,圓滿整場好戲。

此局看似天衣無縫,卻是行差踏錯半步便萬劫不複,孟沉霜敢這麼做,全賭在謝邙那句“信”

上。

但這番表演假扮,也不是沒有後患。

就比如,天魔腥血浸透了謝邙左側玄青襟袖。

孟沉霜說:“你的衣裳也臟了,換一件吧。”

“嗯。”謝邙退開一步,留出一些活動的空間,但卻也不避諱孟沉霜,就這麼在山洞燭火中寬衣解帶。

謝邙一件一件脫下寬大長袍,潛蛟燭快要燒儘了,微弱搖晃的火光中,隱約浮動著內衫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筋骨結實的身形。

解去衣帶,敞開衣襟,渾身肌肉線條完美流暢,連腹前橫疤都模糊了形態。

當最後一件內衫落地,潛蛟燭點燭淚也燃儘了,洞中驟然陷入黑暗,微弱的天光透過雨幕斜勒出謝邙的右臂輪廓。

他曲著手臂,正拿出一件新衣,就在這一刻,新衣忽然一飄。

謝邙整個再次被孟沉霜撲倒在地。

石面冰涼,可孟沉霜卻渾身滾燙,埋頭在謝邙涼意頸間輕蹭。

冰火兩重天夾擊著謝邙。

他頓了頓,環臂將孟沉霜抱緊懷中,寬闊粗糲的手掌一下一下撫拍著孟沉霜骨骼明顯的後背。

洞外大雨磅礴如瀑,模糊了整個天地。

“謝南澶……”孟沉霜在他頸邊輕歎。

謝邙輕撫著他的後背:“嗯。”

死亡,尋覓,追殺,騙局,此間種種混亂七十餘年來從未止歇。

可直到這一場暴雨落下,他才隱約感覺到,孟沉霜的歸來似乎使危險的累卵終於來到再也無法穩穩佇立的局面。

靜候在隔絕一切的暴雨之外的,將會是某種更加詭譎難辨的未來。

不過,至少在這一刻,在雨幕隔絕出的狹窄世界之內,隻有他們二人耳鬢緊貼。

-

無邊的黑暗與冰冷俯身撲下,血腥氣在潮濕中蔓延開來。

微弱的火光從某處邊界而來,薄薄的光亮滲入水牢,隨著腳步聲臨近,鐵牢欄杆在牆面上落下走馬觀花的倒影。

暗影與火光勾勒出囚犯的身影,鎖骨以下的身體都淹沒在黑沉沉的水潭中。

嶙峋雙臂被鎖鏈吊起,手腕脫臼許久,扭出詭異的下垂形狀,仿佛是被折斷翅膀束縛起來的巨鳥。

直到裴汶端著油燈停下腳步,他仍一動未動。

火光映亮地上代表輯案台的白玉三山紋,裴汶站在高台上向下俯視,黑水中,囚犯埋著頭,水草般的亂發遮住了他的臉,讓人看不真切。

少頃,裴汶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彎下腰放在高台邊緣,又往前推了點。

搖晃的火光把這個半拳大的小東西照亮——是一隻紙折的橙紅色小狐狸。

裴汶重新直起身,緩緩開口:“你要的東西,我給你找

來了。

輕微的波痕隨著囚犯的呼吸蕩開。

裴汶繼續道:“挺不好找的,你真不看一眼?彆南枝一直很警惕,直到這幾天受了傷,歇在顧元鶴招月宮時,把這隻紙狐狸放在床頭,我才終於設法偷來。

“你們這麼重視這張紙片,你說,他醒來發現紙狐狸不見了,會不會哭鼻子?”

黑水中人抬起頭,聲音嘶啞:“他受傷了?”

“是。”裴汶說著,忽然笑出一聲,又往前走近幾步,“你想不想知道他怎麼會受傷?彆天尊。”

鐵鎖撞響,叮呤哐啷。

彆羨魚拖著滿身沉屙向前,滿牢沉重鐵索又將他拉了回去,逼出一聲痛苦的低喘。

“我猜,這是想知道的意思。”裴汶靠著鐵欄杆蹲下來,衣袍金銀線浸入地面積水,油燈將小紙狐狸照得更亮了,“他去刺殺孟沉霜了。”

彆羨魚渾噩的雙眼猛然睜大,黑水泛起重重波瀾,水面被蕩開一層,露出他左胸深深血洞。

心頭血不斷從中流出,而後被納入一隻小巧玉葫蘆,水波回返浸透,使鮮血永無凝固之時。

“你沒聽錯,孟沉霜回來了。”裴汶看著彆羨魚被關押七十二年,日日夜夜被取心頭血幾乎不成人形的頹廢淒苦模樣,眯了眯眼,“彆天尊,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算作我的誠意,現在,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為什麼相信孟沉霜一定會死而複返?”

彆羨魚退回原位,雙臂緊繃到發顫,刺骨寒意一陣一陣往傷口中紮,在苦寒折磨之中,他再度恢複沉默。

良久,久到好脾氣如裴汶都要耗儘耐心,彆羨魚終於開口道:“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他難道會信你一個裴家人嗎?”

裴汶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他緊緊瞪視著淒慘嶙峋的彆羨魚,後者呼吸滯澀疼痛,卻始終沉默如井。

裴汶砰地一掌拍在欄杆上,高台震顫,他起身怒氣衝衝拂袖而去。

火光消逝,水牢再一次回歸寂寂黑暗,幾十年如一日。

血腥的氣息在水中散開,彆羨魚猜是又集滿了一葫蘆九尾狐心頭血,裴汶便將吸納血滴的玉葫蘆取走,從傷口湧出的血便散開在寒水中。

可下一刻,一個略有些發硬的尖角撞上彆羨魚心口傷痕。

他低頭,看見水中飄著一隻橙紅色小紙狐狸。

靈箋紙折的小狐狸不會被沾濕,它仰起臉看向彆羨魚,模擬狐狸鼻子的尖角沾上了紅梅般的血色。

曾經寬闊堅實的脊背早已被消磨得枯瘦,卻於此時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小狐狸在水波中飄蕩,一滴淚掉落在它臉上,而後又沒入滿池血水。

裴汶離開輯案台地下水牢後,剛剛走入大殿,一眾執吏又抱著各種卷軸簡牘為了上來,要掌事批閱。

裴汶揮手讓他們等著,自己轉身向奉霄殿去。

一路上,又路過招月宮,隻見那方不斷傳來法術亮光,一群靈官手忙腳亂地逃

跑,裴汶抓住一人問:“那邊怎麼了?”

“是彆小醫君,他說自己有東西找不見了,正要把整個招月宮翻過來!”

遠遠的,裴汶就聽見彆南枝委屈的哭喊:“我的紙狐狸不見了,快幫我找找,我隻有那一隻紙狐狸。”

有人勸道:“是什麼樣的紙狐狸?彆道友,我們再去找人給你做一隻。”

“不要,不要,我隻有那一隻小狐狸,那是我的小狐狸,三百年前就丟過一回,好不容易要來第二隻,怎麼現在又丟了……嗚嗚嗚。”

“該找誰要?彆道友,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們去要也可以。”

“嗚嗚嗚嚶嚶嚶……”彆南枝直接哭得變回了原型,小紅狐狸滿地打滾拍尾巴。

不過這可憐巴巴的哭聲沒讓裴汶心裡升起半點負罪感,隻是停下腳步,用扇柄拍著手心尋思。

彆羨魚告訴他,這紙狐狸是孟沉霜當年折來送彆南枝玩的,但裴汶怎麼記得彆羨魚說還說,三百年前,孟沉霜給了他一隻,又給了彆南枝一隻。

但聽彆南枝這語氣,當年那兩隻都給了他,沒有彆羨魚的份。

那彆羨魚這是……三百年前就開始摸走弟弟的紙狐狸,所以三百年後讓裴汶再去偷紙狐狸時,才說得這麼熟練?

裴汶不由嘖嘖稱奇,他一直把彆羨魚當忠厚長者,可早該料到,狐狸還是老的辣。

惹哭彆南枝的罪魁禍首趁亂走了,帶著集滿的心頭血去到奉霄殿,想要拜見代首尊裴從雪,奉上玉葫蘆,卻撲了個空。

殿裡隻有裴新竹在陪裴從月玩簪花遊戲。

裴汶跨檻入殿,問:“雪首尊不在?他親自去抓魔燃犀了?”

裴新竹手中剪刀剪掉一截過長的芍藥花枝,往裴從月往頭上比劃,不回頭地答道:“沒有,大人有彆的事去忙。”

“哦。”代首尊不在,裴汶便自顧自地在殿中找了個空位坐下,放下盛血的玉葫蘆後,又給自己倒了杯茶,“那魔燃犀怎麼辦?與天魔的盟約又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魔燃犀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一位天魔大將,又擄走天上都訊獄督領,除非他甘心藏頭露尾一輩子,否則總免不了再一場惡戰。”

“此前八百裡寒山一戰,天上都已折損良多。”裴汶提醒道,“眼下右將軍白如之又傷了……”

裴新竹瞥了他一眼:“你想試探大人的意思?”

裴汶笑了笑:“這不叫試探,隻是提前了解些,免得行差踏錯。”

裴新竹:“大人的意思是,他想要的東西,沒在彆的地方找到,或許是在魔燃犀身上。”

-

風雨如晦,林海如怒。

碩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寒風刮過人臉,道道生疼。

莫驚春原本漫無目的地禦劍飛行,然而他雖然可以使忘塵聽命,但駕馭這把神兵耗費靈力巨大,他很快就支撐不住,落進一座茫茫大山。

莫驚春揮手讓忘塵劍自己返回主人身邊,以免孟朝萊通過

劍意找到自己的所在。

山中暴雨傾盆,他在嶺間徘徊,無處可去,隻能把自己塞進一株枯死老樹的樹洞裡,暫且避雨。

樹洞裡還有三隻雛鳥,羽毛都沒長齊,正嘰嘰喳喳嗷嗷待哺,可雨勢這樣的大,它們的父母怕是趕不回來了。

莫驚春渾身濕透,埋頭抱著雙膝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哭得喘不上氣。

他身上有許許多多氣刃、樹枝留下的割傷,正細細密密地滲出血。

疼痛讓他感到委屈酸楚,可又控製不住地想到孟朝萊。

他把孟朝萊從萬丈高空中一把推了下去,合體期修士摔不死,但還是會身負重傷,更何況孟朝萊的經脈還被他施針困鎖……

可他難道做錯了嗎?他把真心交付給孟朝萊,傾儘畢生所能為孟朝萊療疾,孟朝萊卻把一切都瞞著他。

母親之死、治病之藥、殺人之凶……朝萊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莫驚春咬緊了唇,齒間滲進絲絲縷縷的血腥氣。

朝萊明明對他很好,無論他想要什麼,孟朝萊都會傾儘所能找來,無論他想要去哪,孟朝萊都會陪在他身旁……陪在他身旁?

莫驚春想到什麼,忽然打了個冷戰。

恐懼在愛恨間發瘋似的生長蔓延,過往種種深情都一下子變得模糊可怖。

孟朝萊扣下了給他的藥,不讓他恢複視覺聽力,每當他想要出行,孟朝萊都會在一旁看著他,莫驚春同人的一切交流都是通過孟朝萊或小柴胡的轉述,就連春陵醫穀時不時發來的飛箋,都是由孟朝萊在神魂中念給他聽。

孟朝萊掌控著他所能得到的一切消息,限製著他所能踏足的全部土地,這七十二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活在謊言中。

澹水九章、長昆百裡、四野八荒。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地於他,何處不是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