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11 烏發白頭(1 / 1)

斬情證道失敗後 路俠 6988 字 6個月前

第11章

無涯蘭山,地接歸途海,位處寒山之南,破軍山之東,山中遍生照夜蘭,又伴以靈獸瓊巧兔。

據傳,瓊巧兔是神界上仙織女侍者之後,因貪戀無涯山中照夜蘭香氣馥鬱,淹留紅塵凡世。

傳說真假早已難辨,但無涯蘭山裡那一窩又一窩毛絨絨的兔子是真的會擇照夜蘭花,背上背著小籮筐去蒼量海邊找鮫人族交換鮫人絲與鮫人綃,接著回到山中作坊,將照夜蘭葉片根莖搗作染料,繅絲織緞染羅裁衣,好不忙碌。

謝邙祖輩長居無涯蘭山,隻是他親人早逝,又沒有師長,一身修為功夫全靠自己琢磨,唯有裁布作衣這一件事,是孟沉霜親眼看著謝邙跟著兔子學了一百年。

瓊巧兔和野兔一般大小,渾身雪白,成群圍在謝邙身邊,像雪堆似的,它們支起身子垂著耳朵,伸出毛爪子指點謝邙如何入針出針。

孟沉霜就倚在窗邊看書,也看謝邙蹙著眉,艱難地和亂團團的針線作鬥爭。

有時候他忍不住輕笑出聲,謝邙就停下手上的針線活,抬眼無聲注視著孟沉霜,孟沉霜看他這幅樣子,懷中更覺樂悠悠,勸慰謝邙說什麼:“家妻憐我,為我裁衣,無論新衣樣子如何,我都是歡喜的。”

謝邙面上不鹹不淡,就這麼看著孟沉霜帶笑的桃花目,口中卻是另外一種深刻意味:“孟閣主雄姿英發,無人見之不心往,但要是穿了我做的醜衣服,形容不整,怕是要被人以為癡癲,就此退避三舍。”

“這又如何?”孟沉霜不怎麼在乎。

“不如何。”謝邙自始至終都看著他,“隻是這樣以後,天下間就隻剩我一人知孟閣主琴心劍膽,孟閣主身邊也隻餘我一人相伴,我亦甚是歡喜。”

孟沉霜先是一愣,隨後很快反應過來,笑到抓緊了謝邙的衣袖:“家妻善妒啊。”

“有夫如此,如何能不善妒。”

孟沉霜還在笑,這醜衣服還沒上身,他的笑聲就已經把圍著謝邙的瓊巧兔們嚇得邊逃邊腳底打滑。

後來,孟沉霜穿過醜衣服,也穿過謝邙裁的漂亮衣服,直到他上誅仙台那日,雪白外袍之下還是一件出自謝邙之手的蘭青內衫。

素手抽針緞蘭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但縫衣服是縫衣服,這和縫人還是有些區彆吧?

眼看著謝邙已經在找莫驚春要針線了,孟沉霜心中實在有點發怵,卻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

為了方便縫針,莫驚春扶著孟沉霜到床上躺下,剛才他坐過的凳子歸了謝邙。

謝邙用法術淨了手了,取針穿線的動作十分熟練。

在現代醫院裡,孟沉霜常被推上手術台,縫合手術創口已經是家常便飯,但此刻他望著那閃過寒芒的針尖,還是感到一陣後背發涼,總覺得有哪不對勁。

“嘶嗯……”孟沉霜喉嚨裡溢出一聲壓不住的痛呼。

當銀針帶著靈蠶絲穿過皮肉,孟沉霜終於發現了怪異之處。

他沒打麻丨藥。

刺穿和拉扯皮肉的疼痛無比清晰地傳入孟沉霜的意識,

雖然以前在手術台上,

他也遇上過因為耐受而導致麻丨醉提前失效,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疼痛的情況,但卻是第一次完全清醒地體會在身上縫針的極度痛感。

侍立一旁的莫驚春沒聽到他的痛呼,面色如常,但謝邙的手頓住了,他看到孟沉霜痛到雙眼模糊,轉頭去問莫驚春:[莫醫君,凡人有藥名麻沸散,你會配嗎?]

莫驚春:“讀到過,我帶來的藥材應當能配出來。”

[快來一劑。]

不過半盞茶時間,莫驚春便將藥端來:“外用敷料,內用丸劑。”

孟沉霜痛得意識模糊,隻隱約察覺謝邙掰開他的嘴,塞進一顆清苦藥丸,又幫他按了按喉嚨,把藥順下去,動作輕柔小心到孟沉霜再次懷疑謝邙是不是在這七十年裡作惡多端,現在又幡然悔悟,努力積攢功德。

他不知道謝邙給他喂了什麼,又在他的傷口上塗什麼冰涼的藥膏,一陣昏沉席卷上他的腦海,動作變得沉重困難,很快完全無法感知,就像……

就像給他全麻了一樣。

孟沉霜無法動彈,大腦卻有一瞬驚覺,這兩個修仙人可千萬掌握好麻丨藥劑量,彆直接給他麻死在床上。

這念頭一起,劇烈的抽痛忽然衝上大腦,突如其來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奇怪的人聲在耳邊朦朧浮泛,被潮水推來又卷去,隨時要將孟沉霜拽入深海。

“……儀器故障,病人鎮痛劑過量……”

“……呼吸障礙……搶救……”

“心跳……心跳要沒了……”

哦,孟沉霜終於在混沌中找到上輩子臨死前這段微薄的回憶。

原來他之前是死在病床了。

謝邙取出一方絲帕,用溫水浸濕,幫孟沉霜擦去額頭臉頰上的汗水,麻沸丸劑用下去,孟沉霜逐漸失去意識,疼出來的冷汗漸漸少了,就顯得面色蒼白得嚇人。

謝邙眼底光芒搖動,他閉了閉眼,不再看這張臉,正要重新提起針,莫驚春對他說:[仙尊,趁著這機會,把傷口餘毒糜爛也清了吧。]

莫驚春捧給謝邙一盒刀。

謝邙面對著近十把鋒利小刀,雖然知道這是醫者工具,卻還是呼吸凝固許久,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嗯。”

謝邙取出一把刀,挽起衣袖靠近昏睡過去的孟沉霜,用刀鋒仔細地刮去傷口中的毒跡和壞死發膿的血肉。

肉不硬,刀很快,病人吃了麻沸丸,不痛也不動,剜去腐肉沒什麼難的。

可當一切完成,謝邙卻似拋開烙鐵般,將手裡沾滿濃血的小刀扔回盒中,叮鈴哐啷的響聲惹得靜靜立在旁邊的紙人疑惑地偏頭一看。

然而事情還沒結束,莫驚春又換了一盒針線捧來。

謝邙默了默,借著衣袖遮掩,用左手按住自己發抖的右手,取針線開始縫合工作。

孟沉霜胸前傷口中壞死的血肉被清乾淨,剩下傷痕一片鮮紅,落在蒼白如玉的單薄

身軀上,像是在雪原中硬生生撕出了一道深淵,駭人至極。

這傷落在人身上,能活著就不錯了,不知道他是怎麼強撐著逃了快百裡。

如果不是還能看到孟沉霜的胸膛呼吸起伏,謝邙還以為自己又在一瞬間回到了七十二年前。

他強迫自己睜眼看著,往傷口上落下第一針,第二針,第三針……‘

纖細的靈蠶絲將撕裂的皮肉咬合,謝邙縫針的手很穩、很細致,若是沒有從傷口中溢出的血漬,或許無人能看清縫合的痕跡。

他沉著聲,花了快兩個時辰將孟沉霜身前背後的傷口全部縫合好,在夜色燭火中放下浴血成鮮紅的銀針。

莫驚春說:“仙尊,我來做剩下的清理和上藥。”

[嗯。]

謝邙徑直起身離去,袍袖在步履間帶起的風中翻卷湧動,很快便消失在門外。

紙人走過去,擦掉了從謝邙袖中滴落到地上的血,為莫驚春時刻保持房間乾淨整潔。

謝邙幾乎是用肩撞回了自己的客房。

房中未點火燭,窗戶緊閉,床鋪被褥都沒人動過,一片冷清寂靜。

他扶著桌案撐住自己,桌上杯碟被震落在地,嘩啦摔碎,然而這一道厲聲以後,四周再次恢複寂靜,針落可聞。

掌中的黏膩腥滑讓謝邙的手從桌沿邊滑下,血跡一點點沾滿了他的整個手掌。

他抬起手來看,月色透過窗紗朦朧落下,照得血色腥黑。

謝邙撐著木椅緩緩坐下,逐漸躬下了脊背,陡峻的五官漸次隱入黑暗,直到白發散落,完全遮擋住了面目,叫人再也看不見表情。

靜默之中脊背顫抖,仿佛骨骼都要穿透皮肉衣衫拔離出來,幾如烏沉沉高山傾頹。

他的手腕搭在膝頭,持過針的右掌握緊成拳,血液從掌心滴落,啪嗒啪嗒敲在地板上。

鮮血沾上華發,終於在月光下顯出猩紅。

七十二年前,他把孟沉霜抱回無涯蘭山的那個晚上,卻是山中大雪紛飛落,遮住了所有月色與星辰。

謝邙從未見過那樣大的一場雪,他抱著孟沉霜朝前走,三步以後,落雪便會將他身後留下的腳印和血跡完全掩蓋,就仿佛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仿佛孟沉霜還沒有跌落誅仙台,仿佛他手中抱著的不是一具破碎染血的屍體。

他帶著孟沉霜,去到山頂絕崖之上,這裡比不上劍閣西嶺那般巍然高聳,但若隻是想看一場日出,卻已經足夠。

夜是那樣的長,遠山被淹沒在黑暗與雪霧中,狂風在他身旁呼嘯翻滾,如同巨獸張口怒號,要將整個世界吞入喉中。

謝邙把孟沉霜抱在懷裡,他等啊等,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離去。

因為太陽難道不是必然會升起來嗎?隻要等在這裡,他就能和孟沉霜一起看到一場雪後日出。

風雪難歇,夜色漸去。

四野逐漸亮起黯淡的光,鐵灰暗藍,把飛舞的白雪與漫天濃雲也染成一色。

謝邙懷抱著孟沉霜,等待著朝日突破濃雲,放出霞光萬丈。

可直到一切籠罩著遠山江流的黑暗都已退去,天光大亮,高天仍不見日輪金霞,濃重的雲層遮擋了一切。

天已經亮了,卻看不見太陽。

謝邙還不肯動,直到孟沉霜的頭靠上他的胸膛。

無塵的白袍已經被染得紅透,撕裂的血肉凝成冰渣,破碎的頸椎再也支撐不了高昂的頭顱,在一陣微弱的風中折落。

孟沉霜的眼半睜著,眼瞳中卻隻剩混沌,皚皚落雪覆蓋在他的鬢發間,像是要與謝邙白首不相離。

風吹霜雪中,謝邙低眉望著這雙眼,刹那之間,三千烏發換白頭。

他看著孟沉霜,想到誅仙台下山石崎嶇嶙峋,在孟沉霜的面龐軀體上留下無數深可見骨的傷痕,而劍閣閣主又向來在乎儀容端正,他不能就這麼放任孟沉霜看上去像個在泥潭裡打過滾的小花貓。

謝邙沉默著,將孟沉霜抱回他們常住的擇蘭居。

瓊巧兔們驚恐地從他毀損的衣裾下逃竄,他將孟沉霜放在窗下桂榻上,打開針線盒,取出細針與絲線。

他挑了三五種淡色的絲線,靠近孟沉霜慘白的臉,試圖找出相近的合適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