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涯仙尊?深夜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聲音落在孟沉霜耳朵裡,遙遠地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的大腦仿佛被一層霧蒙住,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清。
直到莫驚春問他可否看得見來者是誰時,他才猛地從霧氣中驚醒,浮出意識的深潭,靈魂大口喘息。
孟沉霜抬起眼,看向遠處林間兩道正在交談的身影,花費十萬分的努力才控製住神識交流平穩:[是無涯仙尊與孟……孟閣主。]
莫驚春坐在花叢中,而孟沉霜趴在花叢之下,剛才孟朝萊正要返回,如果不是謝邙忽然出現喊住他,他再走兩三步,便能到達一個能夠將孟沉霜身形一覽無餘的視角。
[噢,是他。]莫驚春對謝邙的名號沒什麼特彆情緒。
但孟沉霜看到兩人距離不過三米,整個人繃緊成一根顫抖著蓄勢待發的弓弦,往坑裡踢土埋住浮萍劍的動作也停下了。
兩人就站在古柳樹的另一面。
月下柳枝拂動,謝邙本就頎偉的身形在暗影中更顯高大,無論孟朝萊再怎麼拔直脊背,在謝邙面前都顯得單薄孱弱如疏竹。
更何況孟朝萊現今修為不過合體後期……
孟沉霜想起謝邙對他鞭屍七十餘年,又憶及起荷城裡說書人將的無涯仙尊一劍劈了他的靈堂,懷疑謝邙怕是因為他那殺夫證道的念頭,把一整個劍閣都給記恨上了。
現在謝邙和孟朝萊一見面,不會提起鹿鳴劍一劍捅死他的好徒兒吧?
要是謝邙真敢對孟朝萊出手,孟沉霜就是拚了這條性命,也要拔劍砍謝邙一次。
“我來……尋找一樣東西。”
謝邙的聲音被風送來。
聽他沒有和孟朝萊刀劍相向的打算,孟沉霜勉強鬆了口氣,緊跟著卻又因為謝邙話裡的意思再次提心吊膽起來。
謝邙果然是被浮萍劍意吸引來的嗎?
“仙尊找什麼?”孟朝萊的語氣聽上去平靜而冷漠。
謝邙沒有立刻回答,當山林間的風拂動他的鬢發時,他朝著玉山嬌花叢的方向偏過了頭。
孟沉霜幾乎以為自己被謝邙發現了。
明明兩人站在現在的角度看不到彼此,明明謝邙的面容被樹影籠罩,一片婆娑,可孟沉霜卻感到那目光如有實質,穿透秋夜花海,直直落在他身上。
潔白的玉山嬌在風中搖晃,身前儘是故人,孟沉霜卻不敢吐露半分呼吸。
“仙尊?”孟朝萊順著謝邙的目光看過去,莫驚春還在安靜恬然地采藥,沒有受到兩人乾擾,“是驚春在那邊采藥。”
“嗯。”謝邙頷首,收回了目光,“我在找我道侶的屍骨。”
孟朝萊:?
他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謝邙的用詞,又或者謝邙在短短幾十年裡結識了新的道侶,並且非常不幸地再次失去道侶變成鰥夫。
然而很可惜,修仙界從未傳出過無涯仙尊續弦的消息。
也就是說,謝邙的話就是孟朝萊理解的意思,並且他沒有從謝邙澹泊的神情中看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孟朝萊也從沒聽無涯仙尊講過玩笑話。
那麼眼下的一切就變得更離奇了。
“仙尊的意思是,您把先師的屍骨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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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邙道:“有人闖入寒川盜取他的屍身,我一路追查至此,還未尋到蹤跡。”
孟朝萊氣急之下還想說些什麼,然而謝邙話音剛落,一隻紙鴻忽然被白光牽引著落入孟朝萊手中,打斷了他的話頭。
是劍閣急訊!
孟朝萊不再與謝邙爭辯,立刻打開紙鴻查看傳信,信中短短幾行,卻讓他神色忽變。
“有人闖入劍閣護山結界,我得……”孟朝萊說道一半,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花叢中的莫驚春。
他急促思索片刻,再次看向謝邙:“仙尊,靜之在山中采藥,還需一兩個夜晚,我需要趕回劍閣,不知可否拜托仙尊暫時照看一二?”
孟朝萊想了想又補充道:“若是仙尊追蹤之事繁忙,那還是……”
“無礙。”謝邙抬了抬手臂,止住孟朝萊的話,“我會幫你照看他。劍閣護山結界承襲千年,若是有人闖入,怕是來者不善,你現在帶他回劍閣,恐也不妥。”
“多謝仙尊。”孟朝萊向謝邙躬身行禮,離開前,他看著謝邙淡漠如山的側顏,欲言又止,最終卻還是開口道,“仙尊,若是此次平安尋回先師骸骨,便讓他入土為安吧。人死了……就是死了。”
孟朝萊看見謝邙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但隻是非常輕微的一下,隨後,這雙永遠深沉如海的雙眼重新平靜地望向山林中層層疊疊的樹影與夜色。
孟朝萊閉了閉眼,知道謝邙依然不會改變自己的答案,放棄了追問。
然而就在孟朝萊轉身離去,與謝邙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聽到謝邙說:“若乙珩三十三年死在劍下的人是我,他也不會讓我入土為安。”
孟朝萊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成了拳。
莫驚春還在月下無聲采藥,孟沉霜卻睜大了雙目。
謝南澶,你知道了什麼?
孟沉霜怔在地上,表情幾近空白,沒有注意到孟朝萊禦劍離去,另一人正緩步走向他和莫驚春。
直到神識中炸開一道聲音。
[莫醫君,旁邊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他驚悚地發覺自己已經被整個籠罩在一道密不透風的陰影裡,再明亮
的月光、再清澈的夜風都吹不去這抹囚籠般的暗影。
就連關押魔君燃犀的冰牢都在頂上開了個洞透光。
孟沉霜抬起頭,目光順著肅青衣裾一路往上,便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可他從未被這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這麼居高臨下、疏離漠然地看著。
好似七十二載光陰的確足夠消磨掉一段情意,孟沉霜一旦錯過,便再無法挽回隨流水而去的落花。
他在剛剛謝邙與孟朝萊談話的間隙迅速開啟易容變聲技能,給自己換了副容貌,可不知怎麼的,一對上謝邙這樣的眼,他便喉嚨一緊,低眸避開了那仿佛要將他的血肉骨骼全部看穿的目光。
[是,仙尊,這位是我母親的故友,李渡前輩。]莫驚春答道。
[哦?我倒從未聽過李道友的名號。]
在神識中交談,不必動用口舌,謝邙就這麼垂首將目光落在孟沉霜身上,薄唇合攏,唇角顯出些許鋒利。
原本低頭采藥的莫驚春也停下了手中的事,他面對著謝邙和孟沉霜之間的空氣,神色怡然,完全沒感覺到兩人間隱約湧動的暗流。
謝邙還在看他。
孟沉霜低著頭,在神識中回答:[李某一介散修,資質低微,自然不入無涯仙尊之耳。]
謝邙注視著花叢中面容平平無奇、聲音也平平無奇的散修,沉默許久,久到一滴冷汗沿著孟沉霜的額頭流下,一路滑落隱沒入花叢中。
[李道友不必妄自菲薄。]
他再開口時,孟沉霜提著的心總算能鬆弛幾分。
謝邙似乎停止了對這個陌生散修的審視和猜疑,竟還在下一句淡薄而禮貌地問:[李道友受傷了?]
剛才的一通打鬥又撕裂了孟沉霜身上的傷口,還有幾隻起屍抓爛了他後背的衣服,鮮血安靜地浸出,轉眼之間,孟沉霜又被謝邙拉入心驚膽戰的問答裡。
[我……]
還不等他思考出滴水不漏的答案,謝邙就仿佛好心一般,幫這位陌生的李道友開啟話頭:[剛剛路過山下歸柳鎮,見鎮外有與怨魂煞起屍搏鬥的痕跡,不知可是李道友所為?]
莫驚春說:[朝萊剛才也正要下去查看,但李前輩中了毒,經脈滯澀,一切可還平安?]
被兩人一有意一天真地一起追問,孟沉霜不得不硬著頭皮順勢回答道:[是我……李某不才,靠著微薄符籙之術勉強逃命。]
對著這張臉,謝邙沒有認出他的身份,卻又還在問山下怨魂煞之事,看來謝邙可能真的隻是在追查屍骨過程中偶然路過歸柳鎮,浮萍劍氣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劍氣消散地太快,謝邙無法具體定位。
[這就好,]莫驚春說,[李前輩中了毒,若是強行運轉靈力,恐怕毒入經脈更快。]
[我下次一定注意。]孟沉霜在現實世界活了二十多年,最擅長的就是聽醫生的話。
謝邙又看了孟沉霜幾眼,似在打量這個形容狼狽的散修,他因傷低垂著眉眼,面色蒼白,一副
不願與人交流的樣子。
謝邙不再多問,
轉而對莫驚春說:[劍閣有要務,
請孟閣主回去主持大局,這幾日,由我看顧你的安全。]
莫驚春頓了一下,隨後向謝邙行禮:[多謝仙尊。]
莫驚春還要接著采藥,孟沉霜不想再待在這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時時可能被扒去一層皮的氛圍裡,便和莫驚春約定早上見面時間後,暫時拜彆。
謝邙沉默不語,未曾阻攔。
孟沉霜下了山,他一抱臂,感覺懷裡空蕩蕩的,想起浮萍劍被他埋進地裡,不在手中。
但至少這樣,不會輕易被謝邙發現。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剛才的情景,謝邙和孟朝萊的關係看上去似好非好,偶爾有些劍拔弩張的火星子氣,但孟朝萊敢放心謝邙照顧莫驚春,想必雙方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甚至連相敬如賓都不足以形容,似乎是還抱有幾分信任在。
嘖。
孟沉霜有些想不通。
他覺得謝邙和孟朝萊現在看上去像是孤寡單親老爹,和因為另一位父親去世而叛逆的兒子,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冷言冷語,都說服不了彼此,卻偏又脫不開關係。
他努力為現在的狀況尋找解釋,比如說雖有先師身死隔閡於謝邙與孟朝萊之間,但誅仙台上那一劍,畢竟是孟沉霜自己捅自己。
這一整出荒謬的死亡戲碼,最終隻像是一場鬨劇,於謝邙和孟朝萊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要叫人死去活來的血海深仇。
隻是……謝邙知道了孟沉霜是真的想殺死他。
不過就像他的好徒兒所說,死了就是死了,隻要孟沉霜保持“死亡狀態”,謝邙除了有事沒事拿他鞭屍,也不能再做出什麼彆的來。
他模模糊糊地想著,忽然覺得眼前發黑,抬眼一看,他竟然又不知不覺走回義莊附近,怨魂煞還未散去,但這回他可沒浮萍劍在手了……
不等他細想,黑暗湧上意識,他兩眼一翻,又昏死過去。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他在心中暗罵:該死的謝南澶,竟然毒我……
就在孟沉霜將要摔進血泊泥坑裡的前一刻,深沉夜色中,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忽然出現,攬住了孟沉霜搖搖欲墜的後腰。
來人看著他嘟囔低喃的雙唇,斂下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