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進來”,沈致抬手示意,寬大的袖袍微弱地拂了下,袖口上波光粼粼的暗紋流動著鑽進了鐘文彥的眼眸。
鐘文彥意識到自己在看什麼,倉惶地偏開頭。
地面傳來震動,自從眼盲後,耳朵就愈加敏銳,沈致甚至可以聽出,不同的腳步聲。
就好比其中有個人,步子穩重而落腳輕,飄然速疾,像是猛獸獵食前放鬆獵物警惕的狡猾招數。
沈致指腹摩挲著暖爐外殼繁複的花紋,等著他們慢慢逼近。
“臣弟見過皇兄”,沈昭珩面容溫謙,對眼疾的太子行禮也沒有任何不恭敬,行由舉止皆是皇家氣度。
沈致未出聲,靜靜等著另一個人,那個步子如獸的蕭將軍。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跟沈致想象的相反,蕭朗聲音是清越的,如同潺潺溪流叮咚作響。
隻不過嗓子像是長久未開口,字字吐露地極為緩慢,咬詞卻清晰,仿佛拿著鑿子在石碑刻印,有些怪異。
沈致忘了,馳騁沙場戰無不勝的蕭將軍今年才十九呢。
要是脫口的是滄桑的中年音才讓人奇怪。
沈致偏頭狀似詢問,“元寶,覲見太子該行什麼禮來著?孤好久不見大臣,竟是有些忘了。”
沈致身後的小太監連忙道:“回殿下話,臣子覲見大臣該行叩拜禮。”
沈致“唔”了聲,恍然大悟般:“是要叩頭啊。”
“回殿下話,是要叩頭”,元寶忙不迭道。
沈致轉過頭,眼睛被綢緞蒙上,漫不經心流露出的威儀也叫人不敢小覷。
沈昭珩下意識心頭一緊,兄弟間親近尋常拜訪作揖並沒有什麼,而最近沈致受傷陰晴不定,若是他非要細究,今天這禮可是有失分寸。
沈昭珩瞥了眼下方叩首的蕭朗,黑色素袍,優越的肩背伏地拉出挺直的平線,即便是跪著,那股血腥氣也未消散半分,氣勢煞人。
拉攏臣子是沈昭珩一直在做的事,但是朝中所有人都沒有眼前俯首的蕭朗更值得拉攏,手握十萬大軍的少年將軍,可保蒼國三十年安穩無虞。
沈昭珩掩去思慮,撩起下袍,跪一跪可以襯托太子不悌不仁衝蕭朗示弱,沈昭珩很容易就能分清其中利弊,做出該有的選擇。
“那蕭將軍叩首了嗎?”沈致故作苦惱,“元寶,你看到了嗎?”
簡簡單單的反問就把沈昭珩定在原地,沈昭珩動作自然地鬆開拉住下袍的手,想對蕭朗施壓,他這個太子哥哥眼盲後心也盲了,愚不可及。
元寶胖嘟嘟的臉透露喜慶,聽到問話皺緊了豆蟲似的的眉毛,搖搖頭,“奴才等著鐘大人為殿下暖腳,太過憂心殿下身體,一時未曾注意到蕭將軍。”
言下之意,就是否認蕭朗行禮的事。
若說沈致是作惡的虎,那元寶絕對是幫凶的倀鬼。
元寶挺起圓滾滾的肚子,手中拂塵一掃,聲音歉疚神情卻囂張,不容拒絕道:“煩請
蕭將軍再行禮,以表對殿下的敬重,這次務必讓殿下看到蕭將軍的誠意。”
沈致對元寶狗仗人勢的態度,十分滿意,他不需要有心思的人,他隻要聽話的狗。
沈致耳邊傳來悶重的響聲,是蕭朗雙膝再次磕在石板的聲音,繼而是一聲清脆的音量,是蕭朗頭砸地的聲音。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低頭的鐘文彥視線中,隻有沈致白靴,沾染些泥濘還是那樣乾淨,他後知後覺,讓眼盲太子能夠看到的誠意,是蕭將軍叩頭的響聲。
太子討厭蕭朗,比起恬不知恥過來請求太子自廢的自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果不其然,元寶耀武揚威的聲音再次響起,“蕭將軍的誠意便隻有這些嗎?太子殿下可是聽不到呢。”
沈致手指被暖爐熏得熱切了些,閉口不言的姿態佐證了元寶的話。
蕭朗沒有猶疑,一下一下,一次一次。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整整六次不多不少,叩在沈致腳邊,沒有任何怨言。
真是條好狗,可惜是沈昭珩的。
沈昭珩終於看不下去,撩起下袍跪拜,“臣弟請求太子殿下開恩,蕭將軍從戰場回來傷勢未愈便指給皇兄做護衛,實在是不宜劇烈運動。”
磋磨被說成劇烈運動,沈昭珩不愧是最被看重的皇子,說話做事滴水不漏,周全萬分。
沈致聲音透露絲不悅,分辨道:“五皇弟是誤會孤了,孤這是看重蕭將軍才這般。”
“想來是五皇弟今日眼神也不好,沒發覺孤腳下跪著是何方人物”,沈致不冷不淡地刺了一句。
突然被指名的鐘文彥,轉身向沈昭珩行禮,“微臣鐘文彥見過五皇子。”
鐘文彥簪纓世家鐘家,鐘國公的嫡親孫子,為人剛正不阿、心高氣傲哪個皇子的面子也不曾給過,這就是世家貴族的底氣。
沈昭珩不解其意,心裡卻有了不好的預想,太子眼盲後性情詭譎,就連他也要收斂鋒芒,否則被這瘋子咬上一口,便是掉肉的鮮血淋漓。
“鐘大人可是父皇新提拔的言官,前途似錦”,沈致讚了句,一時讓鐘文彥生出受寵若驚之感,下一秒卻話鋒急轉,“若是他狀告蕭將軍不敬太子,那才是害了蕭將軍,五皇弟知道的,這些言官最是多嘴多舌。”
鐘文彥臉由紅轉白,再是讀聖賢書不通人情,也能聽出太子指桑罵槐的含意。
鐘文彥不知作何反應,這次赤裸裸的羞辱反倒沒有太子讓他暖乾鞋襪更加使他難堪。
沈昭珩語塞,太子行事與之前迥異,他同太子的鬥爭頭次落下口舌之風。
沈昭珩安慰自己,最起碼這次無論是鐘文彥還是蕭朗都被他得罪光了。
“蕭將軍可有怨懟,能否理解孤的苦心?”沈致挑唇,語言的利刃直逼蕭朗面門。
解脫跪拜之苦的蕭朗不悲不喜,還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容,“無,能。”
沈致揚眉,這是蕭朗借機咒罵自己?
卑職,微臣,沈致分得清楚,給朝廷做奴才是臣,給自己做奴才自稱下屬才叫卑職。
整整六聲,一聲不少,望蕭朗切莫記住,他是誰的奴才。
沈致腳尖踢踢面前的人,身體都凍僵了,看著他絳紅的官袍才把人趁得氣色好一些,不過沈致看不到,隻能感受腳底發硬的身體。
“孤忘了,鐘大人還未給孤暖鞋襪”,沈致恣意吩咐,提醒著鐘文彥。
鐘文彥吐出一口濁氣,剛才太子整治蕭朗和五皇子的手段他都看到了,不是他能抗衡的,如今暖鞋襪倒是不重不癢的小事。
鐘文彥抬起發僵的手指,他已經在亭外跪了兩個時辰,被喚到亭中跪在太子腳邊,頭頂上太子手握的暖爐傳來熱氣,冰涼的臉有些回溫。
鐘文彥貪婪地吸了兩口暖熱的氣息,猝不及防被灌進冰冷風雪,忍不住嗆咳兩聲,意識到眼前人是太子連忙消聲。
風雪徘徊間,鐘文彥品到了其中的甜膩的香氣。
是太子的?鐘文彥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下,耳根不自覺熱了起來,太無禮了,趕緊把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他竟隨意編排太子。
“等什麼?還不快些,是要讓殿下身體受寒麼?”元寶不虞地催促道。
鐘文彥恭敬托起沈致腳,另一隻手落在鞋跟處,輕輕巧巧地褪了下來,另一隻鞋也如法炮製。
潔白嶄新的襪子暴露在眼前,不知為何鐘文彥呼吸都有些抖,穿鞋時太子的腳就已經很小了,現在鐘文彥看著沾水的襪子不敢觸碰。
鐘文彥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手落在襪子上小心翼翼脫下,沒有半分僭越,未曾碰到太子一絲皮肉,鐘文彥手指發緊。
襪子不知卡在那裡動彈不得,鐘文彥用了些力氣,或許是襪子太過單薄,撕裂聲憑空響起。
“請太子殿下恕罪”,鐘文彥急忙停手認錯。
沈致淡聲道:“蕭將軍現在是孤的護衛?”
“是”,簡短的一個字就表明了身份。
沈致提高聲音,不滿意地喝厲道:“如今有人蓄意傷害太子,蕭將軍難道無動於衷嗎?”
不由分說就給鐘文彥定下罪名,在場的人無不感歎太子的狠辣。
“皇兄……”,沈昭珩正要求情。
蕭朗已經動身,拎起鐘文彥摜到桌角,單薄的額頭破裂飛濺起大片血跡。
桌旁端坐著的沈致也被禍及,溫熱腥氣的血滴灑落在沈致的臉龐,慢慢滑落劃出豔麗的紅痕,潔白柔軟的綢緞浸染血液,陰鬱的太子殿下浴血而坐。
聖潔高貴的臉龐沾染肮臟的血液,產生了驚心動魄的瑰美,他合該是羅刹,罪孽的化身。
眾人等著太子發怒,畢竟剛剛太子因為一點點小事就肆意折辱。
如今這般,蕭朗此次危矣。
沈致低低
笑了,染血的美人面疊疊盛開,腳下躺著血色儘失的鐘文彥,沈致絕勝的容貌顯得妖異非常。
這是挑釁?亦或是對自己羞辱的反擊?
不管是什麼,蕭朗已經被沈致牢牢記在心上。
“蕭將軍深得孤心”,沈致佯裝誇完,半晌又猶豫道:“隻是孤眼盲,蕭將軍武功高強聽不到響動讓孤心中不安,難以重用如何是好?”
蕭朗沒有回話,他隻這不是問自己。
元寶諂媚接道:“太子府有異域進貢的鈴鐺,不若賜給蕭將軍,以顯太子恩德。”
沈致讚賞地拍手,對這個建議十分稱心,“你來安排,孤乏了,先回了。”
被褪去鞋襪的沈致赤腳走進雪地裡,皚皚白雪留下不深不淺的腳印,白皙的足底踩踏雪地,邊緣處變化成緋紅的赤色。
孤身一人,禹禹獨行,不撐傘雪花簌簌而落,暴戾的太子仿佛都在這茫茫天地出塵的乾淨,奪人心魄的高潔。
蕭朗身上在戰場受過的傷口撕裂,濃重的血腥氣,比倒地的鐘文彥也不遑多讓。
他還是那副麻木的神情,似乎對世間萬物都沒有興趣,任何人都可以來磋磨毆打,可是沒人敢,一人就抵千軍萬馬的少年將軍,沒人敢觸怒他。
除了現在性情大變的太子。
說是做太子護衛,實則是剝奪軍權,他們都明白,蕭朗也明白。
在太子府,跟著永遠無法登基即將被廢的太子,無疑讓老皇帝安心,同時也怕讓其他皇子起了爭奪之心。
“蕭將軍,若是皇兄苛責,儘管來找本王”,沈昭珩言辭懇切,信誓旦旦承諾道。
蕭朗神情沒有任何鬆動,隻道:“多謝五皇子。”
沈昭珩安下心,相比其他皇子,自己幫過蕭朗,是蕭朗不得不承情,總而言之他跟蕭朗的關係,比之其他人要更為親近。
蕭朗目光深遠,望著遠方漸漸消失的圓點。
這是他的新主子,皇上指給他的新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