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曜完全不知道皇宮裡還有一場有關於他的對話。這會兒蕭景曜已經熟練地生好了爐子, 在還沒發試卷之前,先把自己的手烤暖和一點。
這個天氣,對畏寒的考生十分不友好。有些天生體寒的考生, 手指不說凍得僵硬,也接近麻木了。拿起筆來一寫字,哦豁, 完蛋,寫出來的字能把自己的眼睛給醜瞎。
倒不是他們真的寫出了一堆鬼畫符。實際上,華夏一直推崇字如其人的道理,字就是讀書人的第二張臉。但凡是讀書人, 字就不可能醜。現在天氣冷,手被凍得不如之前靈活,寫出來的字自然也不如以往靈動。
會試幾乎是最終定成敗的一戰,決定日後他們還要不要繼續考科舉的關鍵一戰。要是順利通過會試, 那殿試再差也能有個同進士出身。科舉這條艱辛路終於被他們走到了終點,再也不用懸梁刺股再苦讀三年,然後又經曆一次在寒風中凍成鵪鶉後, 還要在涼氣颼颼的號舍裡考上九天的非人遭遇。
正因為考生們對會試如此看重, 才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失誤。寫出來的字還不如以往靈動, 在考生們心裡,已經是一大罪過。這種小事最容易搞崩人的心態,本來天氣就讓人心裡壓抑, 再加上科考的壓力,心態不夠好的, 對京城氣候不適應的考生,這個時候就心情就有點低落了。
要是拿戰場類比,就是戰鼓剛響, 士氣卻低了一層。
由此看來,京城考生還是幸福得多,有主場優勢。
蕭景曜也冷,這種天氣,就算帶了個小火爐進來,也沒辦法讓自己完全暖和起來。尤其是號舍還小,活動不開。後世上過學的都知道,大冬天在教室坐一整天,手還能搓一搓,腳基本是冷的。那種自身火氣特彆旺的另算。
現在,部分體質稍弱的考生們,就在經曆這樣的情況。
蕭景曜倒是好一點,一邊把水倒進鍋裡,準備燒點薑水,一邊在一旁烤火。等到水燒開後,一杯薑湯水下肚,蕭景曜整個身體都暖和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腕,開始答題。
衙役把試卷發下來之後,蕭景曜就已經將試卷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
會試和鄉試一樣,同樣考三場,同樣要考九天。流程基本和鄉試無差。蕭景曜看完試卷後,心裡就有了底,給自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後再開始答題。
第一場主要考的是經義題。這對蕭景曜來說,並不算難度很大。重點是題量非常大,一場考試的題量,差不多是鄉試那場經義的一點五倍。
而且天氣冷,考生容易手僵,寫字不靈活,必須得寫一陣就站起來活動一下,好歹讓血液流得通暢些。不然的話,一天下來,腳估計是真的會廢掉。
蕭景曜的身體素質,放在整個讀書人中都是能排在前面的。他雖然沒有像蕭元青那樣力能扛鼎,但蕭景曜打小身子就倍兒棒,從小到大鮮少有生病的時候,偶爾有點頭疼腦熱,也不妨事,就算不吃藥,過了兩三天自己就能好。並且生病期間,蕭景曜的精神還格外充沛,壓根就不耽誤他的正事。
這大概就是成功人士的標配吧,不管何時何地,處於何種狀態,都有花不完的精力。
蕭景曜寫字的速度很快。他瀏覽完試卷後,所有題目已經印在他的腦海裡。把手烤暖的同時,蕭景曜也在心裡打腹稿,身子暖和後,蕭景曜提筆作答時,早就有了成算,再在白紙上列了簡單的提綱,蕭景曜筆走龍蛇,答起題來飛快。
就是天氣冷,寫了一陣後,又得活動一下,去烤烤火,順便給火盆添炭,確保鍋裡一直有熱水。之後還得自己做飯,解決這幾天的夥食問題。
蕭景曜當然還是選擇自己做飯。這種氣溫還沒回暖的時候,吃點熱食都能生出一股幸福感。連著啃九天乾糧,不說味道如何,怕是心情也不會美妙到哪兒去。
鄉試在炎熱的秋天,食材容易餿,做飯更加熱,蕭景曜都選擇自己做飯,儘可能讓自己填飽肚子的同時吃得更加好一點。現在天氣冷,飯菜不易餿,蕭景曜可以選擇的食材更多,帶的菜除了醃鹹菜蘿卜這類可以放很久不變質的開胃菜之外,還帶了些切好的肉,雞蛋,米,烙餅,茄子,醬肉等,甚至還有用來當零嘴的果脯蜜餞。檢查蕭景曜考籃的衙役看完蕭景曜帶的東西後,看向蕭景曜的目光都很奇怪。估計是沒見過帶這麼多種類豐富的食材進考場的考生。
蕭景曜覺得自己的行為一點毛病都沒有。上回鄉試在貢院裡待的那九天,已經讓他充分領略到了食不下咽是何等滋味。貢院空氣本就不太好,加上考場氣氛凝重,高溫天氣更是讓人心裡一陣燥熱,又有蚊蟲叮咬,睡覺都睡得不安穩。這種情況下,考生們還逼著自己靜下心來認真答題。前面兩天還好,帶的食材好歹還是新鮮的,精神也算好,能撐得住。後面幾天,那真叫一個折磨,吃東西完全隻是為了填飽肚子,再怎麼艱難都要強迫自己咽下去。
現在冷是冷了點,但食材耐放啊!而且人體更需要大量飲食而確保身體熱量,乾糧不如熱食好入口,飽腹效果同樣不如飯食。蕭景曜自己又會做飯,當然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於是,在刷刷寫完三張紙後,蕭景曜開始悠哉悠哉地做起蛋包肉來。肉末都是在家裡剁好的,還加了蒜末和薑末以及醬油,放進慢慢成型的蛋皮中,瞬間香飄十裡。周圍的考生頓時覺得自己手裡的乾糧不香了,就連自己做飯的考生,都忍不住陷入沉思,這屆考生這麼臥虎藏龍的嗎,除了蕭景曜和陸含章這兩個變態之外,竟然還藏著個廚藝高手?
在這個君子遠庖廚的時代,讀書人會下廚的寥寥無幾。現在在號舍裡吭哧吭哧做飯的,也就是簡單地學了一兩個菜,確保做出來的飯菜能夠入口。像蕭景曜這樣,上來開大,還能用香味乾擾其他考生心神的,實屬作弊。
蕭景曜隔壁的考生本來焦躁地來回走動,時不時還跺跺腳,這會兒一點動靜都沒了,好一會兒,蕭景曜才聽到對方發出的長長的歎氣的聲音,接著又是拿鍋倒水的動靜,而後是被嗆到的咳嗽聲。
顯然,隔壁帶的是乾糧,而且啃得很艱難。
蕭景曜對自己給其他考生造成困擾這件事一點感覺都沒有,考場上的突發情況多了去了,又不止他一個人做飯,這麼容易被影響,那必然是心態還不夠穩,得繼續繼續鍛煉鍛煉。反正蕭景曜是要讓自己吃好喝好,保持最精神的狀態的。
考慮到二月份天黑得早,蕭景曜中午也沒打算睡覺,選擇多答點題。再說,就這天氣,貢院發的被褥也不夠保暖,中午躺上去睡午覺,怕是剛把被窩睡熱又得起來答卷。不然的話,這麼大的題量,隻能選擇晚上點著蠟燭熬夜苦戰。
而晚上,溫度更低,人也沒精神,狀態肯定不如現在。
蕭景曜還是想像上回那樣,儘量在白天答卷,晚上不點蠟燭。說實在的,蠟燭的光亮還是有點弱,再加上人的影子,實在是在照明的同時,也給答題的考生造成了一點困擾。要是一個精神不濟,說不準就寫岔了一個字,或者在考卷上留下個黑點點。
蕭景曜絕對不允許自己出現這種情況。他在看完題目,打完腹稿後,就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答題時間。隻要中午不休息,題量雖然大,他分一分任務,還是可以在這三天的白天就答完,用不著晚上挑燈夜戰。
到時候,他再把考卷收好,然後把炭盆往被窩這邊放一點,好歹還能讓自己更加暖和一點。
蕭景曜帶的炭,是公孫瑾特地讓人給他準備的銀絲炭,不會有一絲煙霧,號舍也有通風的地方,蕭景曜不用擔心一氧化碳中毒,也不會像其他帶了劣質木炭的考生一樣,被木炭煙熏得眼睛疼。
蕭景曜就這麼算好時間,有條不紊地答好題。第三天上午,蕭景曜答完所有題後,還有時間從頭到尾檢查了試卷,再三確定自己沒有任何失誤後,蕭景曜小心翼翼地把考卷裝進卷筒裡,等著衙役來收卷。
第四天清早,天剛亮,衙役就來發第二場的考卷。
第二場考的是算學和雜文,蕭景曜看完考卷就樂了。這次算學題出得很有水平啊,就是不知道有多少考生要望題興歎了。
沒辦法,數學就是這麼一門耿直的學科,不會就是不會,甚至現在連寫個解都不行。
蕭景曜眉眼中有了笑意。
第二場的題量沒有第一場多,但蕭景曜明顯感覺到他附近號舍的考生的情緒都焦躁了許多。雖然貢院中不許大聲喧嘩,但是輕微的歎氣聲,焦躁地來回走動的步伐聲,甚至還有拿頭撞牆的聲音……這些聲音並不算在大聲喧嘩裡頭,是在允許範圍內發出的聲音。
蕭景曜忍不住回想了一下,這屆主考官是刑部尚書丁明誠閣老。原本在聽到主考官是這位大人時,大家都覺得今年的考題可能更偏邢獄斷案,誰知第三場的律法還沒開始考,丁閣老就給了大家這麼一份“驚喜”。
說實在的,要不是蕭景曜有上輩子的學習經曆在,單憑這輩子學過的算學,現在看到考卷上的算學題,都會特彆想默默問候一下丁閣老的先人。
這個算學題,難度是不是太大了點?我們考的是進士科,不是算學科啊!
蕭景曜抿了抿唇,壓下自己嘴邊的笑意,免得自己一不留神笑出聲。
為其他不擅長算學的考生點蠟。
話說,這幾次考試,算學題都占據了不小的分量,朝廷是真的有意側重數理這方面的實乾主張了嗎?
蕭景曜一邊認真地答題,一邊又忍不住想遠了。
第二場對蕭景曜來說,比第一場更輕鬆。第一場考下來,蕭景曜右手都隱隱都隱隱作痛。要不是第三天下午休息了一下,如果再繼續考,蕭景曜覺得自己的右手情況堪憂。估計考完回家,得好好休息幾天才能緩過來。
第二場的難度加大,題量卻減少了許多。算學題又不像經義題那樣,一寫就是三四百字,蕭景曜實際寫的字,比第一場少多了。
而且這些算學題,蕭景曜基本都心裡有數。比如其中一道方程題,算是《九章算術》中的原題,題目很長,給出了上、中、下三種禾的秉數和它們加起來共有都多少鬥,每次的秉數都不一樣,最後問的是上中下三種禾各有多少鬥。
這種題,實際上已經是在用矩陣解方程了。當然,《九章算術》裡沒有明確提出矩陣的概念,解題思路和方法,確實和矩陣一樣。這已經屬於線性代數的範疇,擱後世都算是大學數學才學的內容,高中數學都不學。
現在,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儒家經典上的考生們,就算看過《九章算術》,也未必真的會做。數學題就是這樣,隻要你沒搞懂方法,哪怕你一看題目,立馬拍大腿,哎喲這題我有印象,我做過一模一樣的,連數字都沒變!然而你沒學懂方法,悲劇來了,還是不會。
就是這麼心塞。
好在蕭景曜沒有這個困擾,現在的算學題並不像後世那樣要給出步驟嚴謹的解題過程。蕭景曜先在白紙上打了下草稿,然後再轉化成大齊算學的書面用語,然後認認真真地答完全題。
其實蕭景曜不打草稿也行,因為這是《九章算術》的原題,《九章算術》書上就給出了答案。蕭景曜這種照相機記憶,照搬答案就行。也就是他習慣了上輩子的解題步驟,還重新打了遍草稿。反正時間夠用,就當放鬆一下腦子。
蕭景曜答完這道原題後,忍不住想,這道題會難住很多考生,但肯定難不住陸含章。那家夥就算算學特彆差,但隻要他看過《九章算術》,就一定能答出來這道題。
過目不忘的技能就是這麼變態,哪怕是碰上不懂就是真的不懂的數學題,做到原題時,誒嘿,我雖然不懂,但我把解題步驟和答案全部背下來了,一個小數點都不差,沒想到吧?
這麼一想,蕭景曜都覺得,陸含章運氣挺好。要真是這樣,哪怕換一個數字,陸含章也沒辦法靠過目不忘的技能作弊。
不過考卷中也就這一道原題,其他算學題都有所改動。如果陸含章隻靠記憶開掛,那他也隻能拿到這一道算學題的分。其他的題難度同樣不小,蕭景曜在府學學過三年,府學可是一個府師資力量最強的學堂,以蕭景曜自身經驗來判斷,府學學生,能做出三道算學題已經算不錯了,還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和精力。要是鑽牛角尖和算學題死磕,說不準後面寫雜文的時間都沒了。
蕭景曜輕輕歎了口氣,靜心凝神,答完了第二場考試。
第三場開始時,蕭景曜這條號舍突然有了彆的動靜,有考生在號舍內暈了過去,被衙役抬出了號舍。
衙役們把那名倒黴的考生抬出去時,正好經過蕭景曜的號舍。蕭景曜見對方雙眼緊閉,面色潮紅,嘴唇因為缺水而乾燥得裂開,幾乎有了血印子。這症狀,明顯是受涼發高燒,卻一直咬牙死扛,結果把自己燒暈了過去。
以現在的醫療條件來看,這種情況十分凶險,也不知道這位考生出去後進了醫館,大夫能不能保住他一條性命。
有了這個插曲後,考生們更緊張了。蕭景曜還聽到不遠處傳來壓抑的咳嗽聲,連歎氣都透著一股焦慮不安,想來是有人也受涼了,見了這位被抬出去的考生,難免心中愴然,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堅持住最後這三天。
蕭景曜活動了一下身子,再次感謝蕭元青,讓他遺傳了一副強健的身子骨。這年頭兒,讀書人要考取功名,有時候還真的是拿命在拚啊。
蕭景曜定了定神,很快就把這些雜念從腦海裡甩出去,開始答第三場的考題。
第三場題目更難,考的是策問、雜文和律法。用後世的話來說,全都是主觀題。上限極高,下限也極低。考驗的是考生的綜合素質,要是隻會死讀書的考生,根本過不了這一關。
律法對蕭景曜來說,都是老朋友了。反正題目再怎麼變,律法條例又沒變,隻要找準了和題目對應的條例作答,就算是抓住了得分點,能夠得分。當然,像蕭景曜這種熟知律法,又看過尹縣令斷案,以及南川縣曆代案例的家夥,肯定不會隻照本宣科,把律法條例一寫,毫不留情給出判決就完事兒。
律法題給出的案子並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止涉及到一樣條例。蕭景曜明白,這是主考官的更深層考驗,看看考生們能不能領悟法理之外,還有人情這個道理。有的人或許知道這個道理,但出於對律法的不熟悉,也給不出合適的判決。
蕭景曜就不一樣了,《大齊律》已經刻在了他腦子裡。他讀完題目,就在白紙上寫出幾道題目中涉及到的條例。然後又想出了幾種可以減輕罪則的情況,增增減減,給出了一個合乎法度,又不失人情的判決。
策問總共三道,其中一道題目出得挺大,“創業以武,守成以文,昔人有是說也。然兵農一致,文武同方,其用果有異乎?文武之分始於何時?兵民之判起於何代?”
蕭景曜仔細想了許久,在白紙上列了幾個提綱又劃掉,最後終於定好了一個自己最滿意的提綱,提筆就先破題。
“臣聞帝王之禦天下也,有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文武並用,出治之全德也,兵農相資,保治之全功也。於並用而見其同方,則天下之政出於一,而德為全德。”
開篇足夠驚豔,策問已經成功了一半。蕭景曜筆走龍蛇,繼續揮灑筆墨往下寫。從堯舜商湯一直談到大齊,其文武之變,兵農之資,寫一波分析一波,洋洋灑灑寫完四頁紙,蕭景曜才意猶未儘地收了筆,最後再拍了正寧帝一點小馬屁,完成!
最後三天也是最難熬的三天,蕭景曜倒是越到最後越精神。他本來就有點冒險精神,這種凝重的氛圍中,讓蕭景曜更加覺得刺激,精神格外活躍。有的人越冷越困,饑寒交迫,思維也仿佛被天氣一起凍僵了。蕭景曜卻不是,他做完前面的律法題之後,興致格外高昂。都到最後一場了,勝利就在眼前,蕭景曜越冷越精神,文思泉湧,答起題來下筆如有神。
寫完這道策問後,蕭景曜的思維愈發活躍,一鼓作氣將剩下的兩道策問答完。一看時間,竟然還是第八天下午。
也就是說,蕭景曜會試的最後一場,還可以提前交卷。
不過會試提前交卷也不能提前一天交,蕭景曜還得在號舍裡住上最後一晚。
試題全部寫完,自己在策問上還算超常發揮了,蕭景曜心情極好,連不夠厚實的被褥都不嫌棄了,大大咧咧往被褥上一倒,抬手擋住眼睛,長長舒了口氣。
神經放鬆下來,蕭景曜就覺得自己的胃要開始鬨了,想著明天早上就能交卷,自己的試題又全部都寫完了,蕭景曜開開心心地把考籃中還剩下的食材都拿了出來,看到還剩下不少醬肉,蕭景曜索性來了個亂燉。鍋一燒開,醬肉的香味就彌漫了這一片號舍。
其他考生們忍不住抓狂,這都最後一晚了,大家帶來的食材也都吃得差不多了,怎麼還有人能做出這麼香的飯菜?
蕭景曜悠閒自得地做飯,其他人考生苦哈哈答題,雖然同在一個貢院裡,卻仿佛在兩個世界。
根本就不是一個畫風。
到了最後一天,蕭景曜一睜開眼,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整理了一下儀容儀表,精神抖擻地交卷走出貢院。
蕭元青一大早就帶著蕭平安在貢院門口等著了。看著大門緊閉的貢院,蕭元青臉上的擔憂之色愈發濃重,不住地問蕭平安,“上回鄉試時,曜兒一出來就累得倒在我身上,還是我把他背回家的。這次同樣是考九天,天氣還這麼冷,曜兒不會也受了涼吧?”
蕭元青想到這些天陸陸續續從貢院裡抬出來的考生,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貢院附近醫館的大夫們這些天忙得不得了,有幾個高燒不退的,現在還躺在醫館裡,等著大夫把他們鬼門關拉回來。
蕭元青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念叨,“曜兒還這麼小,若是落下病根可怎麼得了?早知道會試這麼艱難,一不留神就會大病一場,我就讓留下家裡也好。反正舉人功名也夠用了,曜兒若是想當官,也能去官府頂個缺,當個縣太爺也不成問題。做什麼要受這份罪?”
蕭平安聽得嘴角抽搐,什麼叫做為什麼要受這份罪?天底下的讀書人,誰不想受這份會試的罪?多少人想受罪還沒那個資格呢。
蕭元青這話要是被那些落榜秀才聽到了,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
蕭景曜出來時,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亮眼的蕭元青。
作為第一個出貢院的,蕭景曜同樣引人注目。在貢院待了整整九天,蕭景曜除了衣裳有些皺巴巴之外,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妥,精神狀態更是格外好。和鄉試考完出考場的疲憊不同,蕭景曜真是被凍得特彆清醒,精神格外亢奮,一點都不覺得累。
知子莫若父,蕭元青再心疼蕭景曜,一看蕭景曜這個狀態,頓時就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咧開嘴迎了上去,把懷裡揣著的手爐遞給蕭景曜,樂嗬嗬道:“曜兒辛苦了,走,回家。家裡的參湯都已經備好了,回去就給你好好補補!”
蕭平安趕緊拿過蕭景曜手裡的考籃,讓蕭景曜更輕鬆一點。
蕭元青一看蕭景曜這狀態就知道,蕭景曜這回會試肯定穩了,連問一句蕭景曜考得如何都沒問,樂嗬嗬地走在蕭景曜身邊,一同回他們現在住著的宅子。一路上,蕭元青對蕭景曜各種噓寒問暖,不住地問蕭景曜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有沒有受寒。
蕭景曜問了蕭元青後才知道,會試這九天,每天都有考生被衙役抬出來。加在一起,衙役們總共抬出將近二十個考生。
不管這二十個考生多麼有才華,這次會試都廢了,隻能三年後再來。
蕭景曜歎了口氣,科舉考試真的,實力和運氣缺一不可。
好在自己實力強悍,也不缺運氣。
回到家後,蕭元青趕緊給蕭景曜遞了碗參湯,又把炭盆往蕭景曜的方向挪了挪,嘴裡還直哈氣,“京城這天怪冷的。都二月份了,要是在我們雍州,早就春暖花開,可以脫下厚襖去踏青,沒想到京城還跟冬天似的。我瞅著那些被抬出來的考生,都是南方舉人。沒適應京城寒冷的南方考生,不容易啊!”
蕭景曜讚同地點點頭,慢慢將參湯喝完,腹中一熱,整個人更加舒服了幾分。
蕭元青知道蕭景曜愛潔,出門的時候已經讓人燒好了熱水。在他們說話間,蕭平安已經把熱水倒進浴桶裡,又給蕭景曜準備好了厚衣裳,放在屏風外,十分妥帖。
蕭景曜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在炭盆旁烘乾了頭發,又吃了一大碗桂圓雞,終於有了些困意,在高床軟枕上睡了個美覺。
醒來時已是下午,蕭景曜來花廳找蕭元青,卻聽見花廳中傳來一陣爭吵聲。
“都說了讓你走這裡,你不聽,嘿嘿,這下我又贏了吧?”
“你再得意,當心我賴賬!”
“哦喲喲,我可真怕。你倒是賴啊,堂堂承恩公,賴掉我這麼個平頭百姓的一點點小賬,看看是誰沒臉?”
“你!”
“我什麼我?我這就叫理直氣壯!”
蕭元青十分囂張。
蕭景曜有種想掉頭就跑的衝動。大名鼎鼎的承恩公,擁有平頭哥屬性,蕭景曜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同他碰面。
誰知竇平旌耳聰目明,蕭景曜發出的這一點動靜,都沒能逃過他的耳朵,當即高聲道:“誰在外面?”
蕭景曜歎了口氣,抬腳走進了花廳,拱手道:“學生蕭景曜,見過承恩公。”
竇平旌的模樣瞧著很是年輕,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著錦衣華裳,戴金玉之冠,眉眼飛揚,滿是桀驁之色。
蕭景曜迅速算了一下這位承恩公的年紀,正寧帝三十二歲登基,今年是正寧十四年,正寧帝今年已經四十六歲。太子二十六歲,竇平旌比太子還大四歲,今年正好三十。
或許是日子過得太過順心,竇平旌臉上一點歲月的痕跡都沒有,眉眼桀驁如孤狼,囂張又狠厲,竟還有一絲難得的少年感。怪不得蕭景曜一眼看去,以為他隻有二十出頭。
竇平旌頗有興趣地看著蕭景曜,將手中的雙陸牌一推,順勢賴賬,挑眉看向蕭景曜,“雍州大名鼎鼎的神童天才,一舉壓下冠蓋京城的江南才子陸含章。你的名字,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蕭景曜無語地看了竇平旌一眼,意思很明確:我為什麼和陸含章比了一場,你心裡沒數嗎?
竇平旌拍桌大笑,又轉過頭去對蕭元青說:“你兒子和你一樣有趣!”
蕭元青得意,“那是!也不看看他是誰兒子!”
竇平旌饒有興致地看著蕭景曜,順手從蕭元青手裡搶了個果子,哢嚓哢嚓啃了幾口,一邊啃一邊問蕭景曜,“會試第一個出貢院,你這個會元拿定了?”
蕭景曜如實答道:“我已經發揮了我自己最好的水平,能不能拿會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是再在號舍待著,我身上就要餿了。”
竇平旌不料蕭景曜會說出這樣接地氣的話來,頗為意外,回過神來後又是一陣大笑,看向蕭景曜的目光終於多了一絲親近,“我還以為你這樣的天才,又生了這般的好相貌,應當是目下無塵,清高淡然,不將俗事放在眼裡。沒想到你張嘴就是自己要餿了,有趣有趣!”
蕭景曜很是坦然,“真要清高孤傲到目空一切,我也不會進京趕考了。”
科舉本就是為了出仕,不管是為了實現心中抱負也好,還是汲汲營營努力向上爬也好。踏上了科舉路,也彆說什麼清高不清高了。資本家蕭景曜覺得自己清高不起來,就是一俗人。
但誰說俗人就低人一等呢?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的人,任何時候都是敬重的。
竇平旌收了笑,深深看了蕭景曜一眼,抬了抬下巴,“你吃好睡好,現在應當精神不錯,把你的策問寫出來讓我瞧瞧。”
蕭景曜還沒開口,蕭元青頓時大驚失色,“什麼?你還能看懂策問?”
這下輪到竇平旌鬱悶了,反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蕭元青,“你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我堂堂承恩公,就算當初沒襲爵時,也是承恩公世子,什麼樣的名師請不來?當年我可是在上書房聽過課,又去國子監念過書的,怎麼可能連策問都看不懂?”
蕭元青訕訕,“這不是看你跟我玩得太瘋,以為你隻會玩嗎?”
竇平旌:“……”
竇平旌可不是能憋氣的人,當即就給了蕭元青後腦勺來了一巴掌,罵道:“我那是不樂意處理庶務!”
蕭景曜扶額,趕緊岔開話題,“承恩公想看,我這就寫。”
蕭平安早就機靈地跑去拿了筆墨紙硯過來,蕭景曜索性就在花廳的桌子上回寫自己的策問。
竇平旌抱著手臂站在蕭景曜身邊,給足了蕭景曜壓迫感。隨著蕭景曜寫出來的字數越來越多,竇平旌的眼神也越來越認真。等到蕭景曜把策問寫完,竇平旌拿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後,誇了蕭景曜一句,順手就將紙折吧折吧塞進了自己懷裡。
蕭景曜:“???”
竇平旌理不直氣也壯,“我沒看懂,回去後好好看不行嗎?”
你嗓門大你說了算。蕭景曜無言以對。
竇平旌又抓過蕭元青一起玩雙陸,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每次都有不同的輸法。
蕭景曜隨便都不忍直視,這位承恩公大概把所有的運氣都花在投胎上了,手氣那叫一個臭,不管怎麼開局都是輸。
蕭元青贏得都麻木了,覺得自己幾乎要失去玩雙陸的技術。就跟後世專業運動員和菜鳥比賽比久了,技術大幅度下滑一樣。
竇平旌一邊勇猛地輸著,一邊向蕭元青吐槽正寧帝,“陛下那破手氣,還不如我呢。等著,我從你這裡學了幾手後,回宮後就把他殺得片甲不留!”
“讓他壓著我乾活,嘿嘿,看我怎麼贏光他的私庫!”
蕭景曜隻想蒙住自己的耳朵,並不想聽竇平旌吐槽正寧帝。
此時此刻,蕭景曜終於明白,為什麼公孫瑾再三交代他,見了竇平旌最好趕緊躲。
和一個隨時隨地吐槽皇帝的家夥在一起,那滋味兒可真是刺激。
公孫瑾在得知蕭景曜被竇平旌纏上了的消息也忍不住頭疼,“你怎麼就招惹上他了?”
蕭景曜大呼冤枉,這明明是蕭元青的鍋,他也是被誤傷的那個!
公孫瑾沉吟良久,說出了一番讓蕭景曜安心的話,“無妨。陛下並非是非不分之人,承恩公言行無狀,陛下也少遷怒旁人。”
蕭景曜頓時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公孫瑾:您當初可是說過,陛下削過好多承恩公上司的官!
公孫瑾輕咳一聲,鎮定解釋,“就是有被陛下遷怒的,等陛下怒火過後,也會給他們安排合適的職位。”
就是這個過程賊刺激,心臟不好的,容易提前去見閻王。
蕭景曜瞬間理解了公孫瑾的未儘之意,心情也十分複雜。
公孫瑾暫且把竇平旌之事拋在腦後,又讓蕭景曜寫了一遍他會試的文章。看完蕭景曜的文章後,公孫瑾拍桌大喜,“能答成這樣,這次會試,你必定榜上有名!便是會元,也有一爭之力!”
蕭景曜和公孫瑾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討論的時候,竇平旌揣著蕭景曜的策問,悠哉悠哉地進了宮,啪的一聲把蕭景曜的策問擺在正寧帝面前,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癱成個餅,“陛下你看看,這小子還真是才華橫溢。”
正寧帝挑眉,“哦,你還真看懂了?”
“看不懂,但字句華麗,錦繡文章,我雖然看不懂,也覺得他挺厲害。”
正寧帝無語,拿過桌上的文章,仔細看了起來。在看到蕭景曜那篇策問後,正寧帝頓時拍桌叫好,“如此才華,此子日後定能成為大齊的肱股之臣!”
竇平旌等到正寧帝看完文章,嗖的一下坐直身子,極為放肆地在正寧帝的桌子上擺了副雙陸,摩拳擦掌,“正事說完了,來,陛下,我們再來比上幾局。我這些天可是在蕭元青那裡學了不少絕招,定能贏你!”
正寧帝無奈歎氣,看著竇平旌躍躍欲試的神情,正寧帝還是挽起袖子,和竇平旌玩了幾局。
三局三敗,哦豁。
正寧帝揚眉,“學了很多絕活?”
竇平旌梗著脖子,一生倔強又嘴硬,“下次一定贏!”
正寧帝大笑。
竇平旌往蕭景曜父子住的宅子跑得更勤快了,除了和蕭元青玩各種賭具之外,有時候還讓蕭景曜陪他去街上逛逛。
作為京城頭號惹不得的人物,竇平旌的行蹤必然是各大權貴家注意的重要事項。誰知道自己哪天會不會出門不利,碰上了這個惹不得的銅豌豆呢?
蕭景曜同樣是京城中的熱門人物,他雖然不經常出門與人交際,但他和陸含章比試的那場,當真是出口成章博聞強識,再加上他俊美無儔的外貌,順理成章成為京城最熱門的人物,同樣也是這次會試的奪冠熱門人選。
京城賭場開了賭局,賭這次的會元花落誰家。蕭景曜的賠率是最低的,陸含章次之。證明京城百姓確實看好他們二人奪冠。
現在竇平旌莫名其妙和蕭景曜有了來往,眾人都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竇平旌這唱的是哪出。
有人想了半天,一拍腦門兒,“承恩公不是有個和蕭景曜年歲相仿的女兒嗎?”
此言一出,眾人恍然大悟,紛紛表示理解,內心卻遺憾不已,他們也很看好蕭景曜這個出眾的年輕人啊!隻可惜承恩公下手太快,他們可不敢跟承恩公搶人。
公孫夫人聽到這個消息後,也很是遺憾,“看來我們和蕭家是做不成親家了。”
蕭景曜對此毫不知情,每天看著賭場菜雞竇平旌摩拳擦掌準備一雪前恥,然後帥不過三秒,被蕭元青這個高手虐菜。
看著賭輸後耍賴,追著蕭元青滿院子跑的竇平旌,蕭景曜的內心毫無波動。
今天的平頭哥,暴躁程度依然不減,好在不傷人。
四月份就要殿試,所以會試放榜的速度比前幾場考試都要快。
蕭景曜他們一交完卷,考官們迅速收好卷,然後進入封閉的一座大宅院,有人負責糊名,有人負責謄寫,有條不紊地將考卷呈給主考官定奪。
會試主考官隻有一個,改卷的人可不止一個。他們加班加點,晝夜不歇,將所有考生的試卷都看完,覺得不錯的,就在試卷上畫個圈。若是有試卷拿到四個圈的,基本就是這次會試的會元了。若是拿到四個圈的試卷太多,考官們便再一同商議,你來我往吵出個結果。
丁閣老判卷判得眼睛都花了,精神也不若先前那般好,一眼掃過手中這份考卷,丁閣老目光當即一亮,“出治之全德,保治之全功?大善!”
再一看,這卷子右上角已經畫了三個圈,丁閣老捋須一笑,毫不猶豫地畫上了最後一圈。
然後這份試卷,就放在了另一張桌子上。若是再有彆的四圈卷子,考官們再來商議。
然而直到最後,那張桌子上也沒再出現另外一份試卷。
放榜這日,蕭元青比蕭景曜還緊張。竇平旌提前在狀元樓定了間最好的廂房,正對著張榜之處。那間廂房本來搶的人特彆多,竇平旌一出面,所有人自覺告退,蕭元青才能帶著蕭景曜來到這個位置最好的廂房等放榜。
蕭元青不斷深呼吸,雙手合十開始拜各路神仙,“各路神仙快顯靈,保佑我家曜兒這次一定榜上有名,千萬彆再遭這種罪了!”
竇平旌在一旁翻白眼,“瞧你那點出息。你該說的是,曜兒一定拿下會元,連中五元,成為大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貢士!”
之後蕭景曜會成為大齊最年輕的進士還是同進士,那就得看蕭景曜在殿試的發揮了。
蕭元青震驚地看向竇平旌,“你怎麼把我的心裡話都說出來了?”
竇平旌:“……”
然後蕭元青的後腦勺又遭了殃。
蕭景曜合理懷疑,再這麼下去,蕭元青有朝一日終能練成傳說中的鐵頭功。
官差們拿著黃榜,一路敲鑼打鼓而來。知道大家都急著看榜,官差們大聲讓站在貼榜牆前面的人散開,而後十分熟練地貼好了黃榜。
“我中了!第二十五名!”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呢我呢?我的名字呢?為什麼這次又沒中!”
“看到了看到了,我在最後一個,真幸運!”
聽到這話,蕭景曜忍不住想起了張伯卿,不知道他這次能不能幸運上榜。
底下人在找自己名字的同時,也十分關注本屆會元到底是誰。抬頭往榜前第一個名字看去——
“蕭景曜!這屆會元果然是蕭景曜!”
“我就說是他!隻可惜賭場賠率太低,我也掙不了幾個銅板。”
“十四歲的會元啊,連中五元,前所未有之事。蕭景曜必定能名垂青史!”
“什麼連中五元,我看啊,應當是連中六元才對。”有人砸摸出味兒來了,“他都已經五元在手了,隻要他殿試表現得不失份,陛下仁善,說不準就得把狀元也給他,正好全了他連中六元這項絕無僅有的壯舉。”
眾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陸含章說什麼都要同蕭景曜比一場。同樣連中四元,他們兩個,誰拿下了會元,誰就是第一個達成連中六元壯舉的人啊!”
這樣的壯舉,不管蕭景曜未來會不會有成就,足以讓史官特地記上一筆。
這麼一想,眾人頓時忍不住同情陸含章來。他失去的是會元的名頭嗎?分明是名垂青史的機會!
代入陸含章一想,他們都覺得自己要窒息。
“陸含章也配?”竇平旌不屑冷哼,抬眼看向面露喜色,卻並未樂昏頭的蕭景曜,漫不經心地笑道,“恭喜了,小狀元。隻要你不在殿試的時候瞎寫一氣,或者同彆人打起來,本屆狀元,已經提前落入你手裡了。”
蕭景曜眉頭微揚,他倒是沒想到這一點,聽竇平旌這麼一說,蕭景曜也覺得對方說得有道理,連中六元,這可是前無古人的一項成就。想必正寧帝也十分樂意在自己執政期間,出現這麼一位耀眼的天才。
想通了這點後,就算蕭景曜再沉穩,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興奮之色。
誰能達成青史留名成就後還無動於衷呢?
蕭景曜現在就挺激動的,這可是能寫進史書中的壯舉啊!
回去後立馬好好準備殿試,最後一關,蕭景曜絕對不允許自己出現任何瑕疵。
六元及第,名垂青史,衝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