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安排不算意外,秦放鶴率百官領旨,向太子行禮,複又抬頭,盯著傳旨太監看。
他在等接下來的話。
身為內閣首輔,他有責任也有義務確認當下皇帝的狀態,若天元帝神智清醒,那麼接下來勢必會主動召見他。
如果沒有,則證明天元帝的情況不容樂觀,秦放鶴需要隨時調整計劃。
“秦閣老,”幸運的是,那名內侍很快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陛下請您入內。”
還好!
秦放鶴暗自鬆了口氣。
正月寒氣未消,宮中仍燒著地龍,才入內,便有濃烈藥味混著暖意撲面而來,複雜的苦澀味道衝皺了秦放鶴的眉頭。
天元帝斜靠在榻上,一旁胡霖正囑咐徒弟服侍他喝藥,見秦放鶴進來,隨意抬了下眼,咳嗽兩聲,“賜座。”
坐下之後,秦放鶴便陷入沉默,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有內侍上了茶,秦放鶴隻端著,也不動。
天元帝瘦了好些,沒什麼血色的臉上因咳嗽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時不時咳嗽幾l聲。
聲音沉悶而空洞,像從身體最深處擠出,撕扯著粘連,什麼都咳不出,卻總停不下來。
一時吃完藥,胡霖親自捧了茶水來漱口,天元帝自己抓著帕子擦了擦嘴,一抬頭,就見幾l步開外的首輔緊繃著,眼巴巴看著。
他在等待,天元帝想,等待一個承諾,哪怕這個承諾的真實性有待商榷。
包括天元帝自己在內,都迫切地需要一點虛無縹緲的東西來安心。
聽起來很荒唐,但又無比真實,因為這涉及到一點超越了普通君臣的牽掛。
天元帝就笑了,“沒事。”
他沒有說自己的身體沒事,更像是針對性的給了對方一個承諾,一切都會平穩過渡。
然後秦放鶴就奇跡般鬆弛下來,穩穩端起茶,啜了一口。
與其說他相信了這種敷衍,倒不如說他借口與自己妥協,找準了情緒的釋放口。
但同樣的情緒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斷積累,當天元帝無力繼續提供這種釋放渠道的時候,他可能會經曆一場非常艱難的訣彆。
然後,從另一個端口傾瀉。
至於被傾瀉的對象能不能接住,秦放鶴不在乎。
因為他各個領域的領路人們,正在緩慢而殘忍地離開他的世界。
這是一種不得不經曆的,極其可怕的過程。
悲痛之餘,也意味著一直以來束縛住秦放鶴的世俗、道德和責任枷鎖不斷縮減……
“太子監國……”天元帝想了下,忽然又覺得此時再說這些沒什麼必要,索性直戳中心,“你多看顧著些。”
“看顧”,這是個相當微妙的詞,同時具備監護人、監督者、參與者的職責,也意味著執行者局內人和局外人的雙重身份。
那麼,看顧誰?
太子?
恐怕
更多的還是詹士府那一批人。
天元帝不信任太子嗎?
不信任他能約束臣下?
不,與信任無關,這是一種本能,就像幼崽生下來會哭,餓了知道找奶吃,人會本能地追逐更好的東西。
太子監國,恰如讓孩童看守糖果罐子,或許他本人會努力克製,與本能對抗,但他身邊的人呢?會不會慫恿他去偷糖給自己吃?
那孩童又能抵抗多久?
所以秦放鶴上位,既是內閣內鬥所造成的無奈之舉,也是順勢而為。
目前,他就是製衡太子,或者說傅芝一黨的砝碼。
“是。”天元帝點到即止,秦放鶴迅速領會了他的意思。
或許後期執行時,難免會與天元帝的預想有偏差,但……在所難免。
上位者的職責就是包容偏差。
太子監國,各處衙門的工作模式和流程也配合著有了些微變化,但因天元帝尚在,除傅芝入閣之外,其餘變化並不明顯,更像是冰面下的暗流,緩慢又不易察覺。
伴隨著天元帝的隱退,秦放鶴開始展現出他強勢的一面。
他開始更多的向翰林院傾斜,如太子一黨一點點掌控朝堂一般,一點點向翰林院分權。
新近入閣的傅芝第一時間覺察到了這種變化。
但他的孫子即將參加會試,如無意外,自然會進入翰林院,這種變化……或許不算壞。
整個天元五十七年,都在這種微妙的平衡和平和中流走,秦放鶴堅決地推行著修路的主張,並在京畿一帶率先完成修整。
京城內外開始大量出現黑乎乎的車輪,那不是什麼油漆或流行彩繪,而是一種名為橡膠輪胎的東西。
此物配合新式地面,車子跑起來又快又穩,出入販賣雞蛋都鮮少磕破。
夏日的炎熱似乎帶走了天元帝體內的陰寒,夏末秋初時,他的身子已經好多了,還力排眾議,親自出城體驗了橡膠車輪。
但隨著秋日過去,他的病情再度惡化。
秦放鶴反複問過太醫,這並非某種突發性惡疾,而是……油儘燈枯。
“閣老,下官實在……”
孟太醫也老了,歎氣時,滿頭白發跟著打顫。
所有人都已竭儘全力,但若油燒光,又當如何?
秦放鶴出奇平靜,“無論如何,竭儘所能,至少要過了這個年。”
大約天元帝本人也不舍得眼前的一切,他非但熬過了新年,甚至還最後一次總領了會試,並親自出了最後一道策論:“問何以過往之渺渺,曆當下之泱泱,望來日之昭昭。”
夫渺渺者,滄海一粟,曆史萬物;夫泱泱者,浩蕩無垠,唯我中華。
意為縱觀漫漫曆史長河,過往那些所謂的明君、盛世,如今看來,也不過滄海一粟,不足為道。可現在朕執掌過的中華啊,卻呈現出亙古未有的蓬勃生機,猶如大江長河,浩浩湯湯,奔流不息。
更有未來,如日之初升,
光明燦爛。
天元帝的驕傲,不能親眼看到未來盛況的遺憾,均在這一題中,展現得淋漓儘致。
他迫切地希望繼任者能夠以史為鑒,以當下為基礎,開創盛世!
因親眷下場,秦放鶴、傅芝皆回避。
禮部尚書侯元珍主持會試,更親自點了其中一篇文章,讚不絕口,“這篇文章中正厚重,言之有物,細節處又暗藏機鋒,可為一等。”
眾人相互傳閱,紛紛點頭。
隻偶有幾l人私下交換眼神,諱莫如深。
會試覆試後,傅芝看著送來的報喜帖,貌似平靜地問了句,“秦閣老家可曾賀過?”
來人笑容一僵,賀喜的話噎在喉嚨裡,支吾起來,“這個……”
傅芝笑道:“罷了,去吧。”
如此踟躕,他已知道答案了。
來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連喜錢都沒顧得上要,還是傅家人追出去硬塞的。
報喜人一走,傅芝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第二名亞元?
嗬。
在這個知識和受教育權幾l乎完全被權貴壟斷的時代,一個人的出身基本就決定了他的終點。
那個叫秦燦的小子也好,自家孫兒也罷,有那樣的出身和資質,通過會試是情理之中的事。
隻是這個排名……
其實私心而論,此番參與會試的考生之中,出類拔萃者並不算特彆多,打頭那幾l個,誰排第一都不為過。
但誰不想要第一呢?
傅芝幾l個兒子最高的才到探花,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更出色的孫子,整個傅家上下都跟著重燃對狀元的渴望。
那是天下所有讀書人都夢寐以求的桂冠。
侯元珍,看來還真是鐵了心要投靠秦放鶴,如今陛下剛剛鬆口,便如此巴結。
因會試排名,秦放鶴和傅芝周圍的氣氛忽然微妙起來。
恰逢天元帝病重,殿試隻略露了個臉,稍後由太子代為監考,似乎連這春日裡都沾染了幾l多僵硬。
“父皇……”
天元帝睜開眼睛,“殿試結束了?”
“是,”太子恭敬道,又親自上前為他調整靠枕,“隻是這三鼎甲和二甲若乾排名,兒臣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年監國經曆已然在太子身上留下掌權者的烙印,但他非但沒有囂張,反而在面對天元帝時,越加恭順。
因為越是親自掌控過一個國家,才越能理解這份責任之重、之艱,才會進一步滋生出新的敬服。
這正是他最大的好處,不驕不躁,沉得下,穩得住。
拿不定主意?
天元帝沒有戳破太子的心思,慢慢看了五六份卷子,已是疲憊不堪,擺擺手,不再管剩下的。
“你想點傅秋為狀元?”
天元帝的直白驚了太子一跳,他幾l乎是本能地要跪下去,“兒臣……”
天元帝讓他起來,長久
地注視著他,歎了口氣,“你重情,這點像我,是好事,也是壞事。”
太子以前確實崇敬秦放鶴,連帶著那兩個早慧的皇孫,也將秦放鶴的言論、策略奉為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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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傅芝畢竟是太子名正言順的師父,多年來傾囊相授,悉心教導,所以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漸重,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未來的帝王想為恩師謀取一點榮耀,過分嗎?
並不過分。
“這還是這麼多年來,”天元帝歎道,“你第一次向朕開口求什麼。”
所以作為父親,於情於理,,他都不便回絕。
但是,秦放鶴是首輔啊!
傅芝是未來帝王的心腹,秦放鶴就不是當今天子的心腹了嗎?
手心手背,都是肉。
“兒臣不孝,”太子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恥,“讓父皇為難了。”
天元帝並不怪他,“為人父者,本就如此。”
來自子孫的請求,既是負擔,也是長輩們生存的動力和支柱,所有人都甘之如飴。
當年他為了保全恩師盧芳枝的身後名,不也讓許多人為難了嗎?
天元帝思索片刻,“秦燦絕不可跌出前三甲。”
以秦放鶴多年來的名聲和經營,若真的對秦燦打壓太過,民間暫且不提,他那老丈人都能帶著翰林院上下死諫!
太子開口,原在天元帝意料之中,但傅芝和秦放鶴之間,天元帝自然是更偏向後者的。
傅芝……
有這種心思不算過分,但偏偏碰上秦放鶴,非要分個高下,不禁令天元帝略感不快。
太子開口……
秦放鶴……
“陛下,”胡霖忽從外面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罐子,低聲道,“秦閣老方才打發人送來的,說是可平心火。”
一隻非常平平無奇的粗陶罐,隱約透出一點酸甜的味道,聞了便覺清爽。
由他人往宮中轉交吃食,風險極大,因為中間很容易出岔子,這麼多年來,便是秦放鶴也甚少做。
但現在,他非做不可。
太子見了,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先生的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天元帝胃口不佳,一應飲食都由太醫看過才能入口,尤其是這種外頭來的東西,幾l乎不可能碰。
但秦放鶴的本意也並非真讓天元帝吃,而是借著送東西,主動退讓:
陛下龍體抱恙,還需平心靜氣,若有兩難之處,儘可舍棄臣。
天元帝見了,沉默片刻,擺擺手就讓太子退下了。
太子自知大局已定,並未多言,安靜地退了出去。
次日,殿試結果出來,原本的會試第三名冉壹被點為狀元,傅秋為榜眼,秦燦為探花。
天元帝確實沒有讓傅芝如願,但太子初次明著請求,若仍以秦燦為狀元,便是打了他的臉,天元帝也於心不忍。
既如此,索性兩人都不要做了
!
左右除了狀元,榜眼也好,探花也罷,都不差什麼。
這個結果頗出人意料,但卻奇妙地均衡,滿朝文武也罷,民間文人也罷,皆無異議。
殿試過後,天元帝的病情進一步加重,接待新科進士的恩榮宴也由太子代勞。
隨著新科進士們先後返鄉誇耀,天元帝提著的那口氣到底是散了。
六月初二,天元帝單獨召見秦放鶴,給了他一道秘旨。
“殿試……朕知道,委屈你們爺倆了……”
秦放鶴心中五味雜陳,“陛下言重了。”
不,是臣,臣算計了您,欺瞞了您。
天元帝笑了下,眼中滿是遺憾,“可惜啊,你描繪的來日,朕看不到了。”
這幾l乎是在交代遺言了,秦放鶴哽咽,“陛下……”
到了這個時候,說什麼都顯得蒼白無力。
“你的膽子,很大,”天元帝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些,“太子仁德,但天下人未必能容你!你,你自己好好的……”
天元五十八年六月初九,天元帝病危,急召太子並內閣入宮。
時值深夜,宮中卻燈火通明,宮人們俱都面露哀色。
從昨天起,天元帝便頻頻昏迷,據太醫署說,隻在這幾l天了。
太子清早便來了,期間天元帝兩次轉醒,與他說了兩句,瞧著倒還好,還叫太子回去。
結果入夜後不久,突然危重!
該交代的事,天元帝早就交代過了,如今再見,倒也沒說太多,不過是囑咐內閣好生輔佐太子。
末了,天元帝還對秦放鶴道:“莫要忘了,年年清明,奏與朕知曉……”
他還想看看呢……
天元五十八年六月初十清早,天元帝駕崩,享年七十六歲。
秦放鶴曾經以為自己會嚎啕大哭,可真到了這一刻才發現,很多過於沉重的悲傷真正降臨那一刻,人是哭不出來的。
隻覺得麻木。
好像所有的情感都被強行封鎖,他的大腦陷入麻木,隻剩身體機械而僵硬地履行職責。
直到同樣蒼老的胡霖替天元帝站了最後一班崗,哭喊道:“送陛下!”
秦放鶴腦中突然嗡的一聲炸開,莫大的悲痛自心底翻滾而出,瞬間流竄到四肢百骸,痛得他眼前發黑。
“閣老?!”
同行送葬的人隻看見秦放鶴晃了晃,一口血嘔了出來,然後便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