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5 章 風浪(四)(1 / 1)

胡靖說話時,上一班交接的卜溫還沒走,正接了內侍取來的大氅要穿,聞言道:“哦,那是前番輪值的幾個翰林批的。”

“翰林?”得了答案的胡靖越加不快,將本子往桌上一丟,“胡鬨,這哪裡是翰林院的人能做的!職責不清、分屬不明,成何體統!”

與卜溫同班的翰林聞言,下意識縮起身體,恨不得胡靖看不見自己。

那些折子、卷宗之中,也有他的字跡。

而與胡靖同排一班的翰林則在心中暗暗叫苦。

他們這些過年輪值的,私下也有聯絡,之前眾人便聽孟有年講述經曆,言辭間對秦放鶴極儘推崇,什麼“待人如沐春風”“傾囊相授,從不藏私”,而孟有年本人也成了曆來翰林院之中,第一個批折子的人。

眾人聽了,都是豔羨非常,不覺想到自己,也多了幾分期盼:

那些卷宗文檔,年後陛下都是要帶著太子一一過目的,若他們辦得好,沒準兒就能入了聖人的眼,就此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前頭幾位同僚也都頗順利,可怎麼輪到自己,這位胡閣老……

卜溫排名雖靠後,卻也不大怕胡靖,不疾不徐道:“隻是叫他們撿些不大要緊的初審,若有不妥,諸位閣老也可隨時指點校正……”

說到這裡,他面上適當地流露出一點疑惑,“怎麼,閣老沒聽說麼?陛下雖未下明旨,可今年將內閣與翰林院輪值處合二為一,難道不正是這個意思麼?”

“聽說?”胡靖聽這話不對,“聽誰說?”

煞那間,卜溫在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戰。

若直言是秦放鶴一力主張,雖事實如此,可話從他嘴裡說出來,豈不等同背刺?

胡靖固然招惹不得,但秦放鶴也不是省油的燈,焉知日後不會遷怒?

利弊隻在短短一瞬,卜溫泰然自若地重複了剛才的話,“未曾有明旨,隻是瞧陛下大約是這個意思,左右都在一處,便是不教,他們也都瞧見了。再者前頭幾位閣老都是這麼辦的……”

今天已是輪值第三日,內閣之中除了胡靖,都輪了最起碼一遍,“前頭幾位閣老”,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囊括了。

人多無罪嘛。

大不了您去問陛下呀!

“在其位謀其職,不在其位,妄謀,便是僭越!”看到是一回事,可以當沒看到,但你主動讓他們去做,就是截然不同的性質了。

胡靖一聽,就猜到是秦放鶴的意思,不覺冷哼一聲,“既未下明旨,就仍有待商榷,需按舊例。朝廷法度非同等閒,豈可輕易更改?各部各衙門各司其職,又怎能說變就變!你我身在內閣,便有督促監督之職,豈能人雲亦雲,自以為是,若都如此,朝廷還不亂了套?”

卜溫也知道這必然是兩撥勢力鬥法,自己等人夾在其中,隻能竭力求生,故而面上恭順聽訓,實則左耳進右耳出。

就聽胡靖又道:“還有,你入內閣資曆尚淺,日常言行也該注意分寸

,什麼叫【瞧】【大約】,陛下的心思,也是你我能隨意揣度的麼?回頭若傳出去,內閣眾人胡亂揣測聖意、歪曲朝綱,你我前程事小,若人人效仿之,耽誤朝廷大事又當如何?”

大過年的,本來輪值就夠煩了,偏偏又被抓著說教,一頂頂大帽子扣上來,惹得卜溫好生不快,頓覺胃部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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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好不容易找機會離開時,卜溫身後的大氅瞧著都格外氣勢洶洶。

卜溫不怕胡靖,胡靖自然更不懼卜溫,也不去理他,自顧自坐下。

轉眼暖閣內隻剩倆人,與他同一日輪值的翰林頓覺渾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靖瞥了他一眼,“怎麼,還想老夫親自請你坐下批閱不成?”

現在他看這些翰林,真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秦放鶴有盤算,那是他的錯,可你們這些晚輩初入朝堂,隻怕身上的奶腥氣還沒散儘呢,推辭尚且來不及,竟就敢跟著胡鬨?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本事沒多大,膽子倒不小。

簡直豈有此理!

“不敢不敢……”那翰林平白挨了一頓訓斥,惹了好大沒臉,隻得訕訕坐下,儘量遠離。

胡靖哼了聲,卻也懶得繼續抓著不放,索性將他晾在一邊,兀自思量。

秦放鶴此人常有出人意料之舉,但從不打無把握之仗,此番既然敢叫翰林院的小子們摻和進來,必然已提前請示過陛下。

可陛下既然沒有反對,又為何遲遲不下明旨呢?

這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若換了旁人,胡靖直接抓過來問也就問了,可偏偏是秦放鶴,倒是棘手。

他雖資曆比秦放鶴深些,但對方的師公曾是他的上司,董春去世不久,他倒不好公然拿架子。

二來他雖是首輔,卻無有爵位,秦放鶴卻是正典欽封的伯爵,也不是可以輕易拿捏的。

故而胡靖不好放下身段親自去秦家質問,而秦放鶴也不可能任他呼來喝去……

偏偏正值年假,二人輪值中間老隔著幾個人,接續不上,沒法面對面對峙!

懷揣著這樣那樣的心思,稍後胡靖與侯元珍交接時,便提了一嘴,“你與子歸交割時,記得提一句,雖說內閣必自翰林出,但翰林院那些人才入仕途幾年?滿打滿算還不滿三載,終究稚嫩了些,難當大任,對他們莫要太過寬縱……”

每位閣員都是翰林院出身,但未必每個翰林都能入內閣,能熬到什麼段數且拿不住呢!

終究顧及到天元帝的意思,胡靖這話說得已算柔和。

但侯元珍不這麼看。

這老匹夫有話自己不說,要推我去死啊!

你胡靖官至首輔,這話自然算和風細雨,可我是什麼?

論資曆、論爵位、論實權、論聖恩,那秦放鶴皆在我之上,我有甚資格對人家說教?

哪怕是傳話也不行!

但胡靖也是他的上司,交待的事,不能不辦。

是侯元珍嘴上應得好好的,轉頭跟秦放鶴交接的時候⒓[]⒓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就一口一個“胡閣老說”“胡閣老交代”“胡閣老勢必要我轉達”……就差明著在腦門上寫一句“不關我的事啊”!

秦放鶴聽得忍俊不禁,對侯元珍點頭笑道:“放心,我明白,你傳話,我都知道了。後面的事你不必再管,我自有分曉。”

侯元珍聽罷,長出一口氣,整個人都萎縮了一圈。

秦放鶴忍不住笑出聲,朝他拱拱手,“大家的難處,我深知,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少不得委屈諸位。改日我做東,給諸位賠不是。”

卜溫也好,侯元珍也罷,此番算是糟了無妄之災,但秦放鶴卻不打算獨自承擔責任,所以乾脆把天元帝拖下水:

陛下的意思!

話說到這份兒上,侯元珍心中對他本就沒多少的怨氣頓時煙消雲散,慌忙還禮,歎道:“唉,您說得哪裡話,為陛下儘忠,何談委屈?”

頓了頓,又試探著笑,“隻是既然您說做東,嘿嘿,您之所長,我可早有耳聞……”

秦放鶴就指著他對孟有年笑,“瞧瞧,我說一,他便說二說三,罷了罷了……”

他說做東,本意是請卜溫、侯元珍等人去酒樓吃喝一頓,略略交心,也是同僚們之間相對親近卻還算尋常的社交。

但侯元珍故意“歪曲”,把他請客,說成要親自下廚,性質就不一樣了:

世人皆知秦放鶴廚藝高超,但並不經常對外展示。

什麼人才值當的他親自動手?

親朋好友、同盟。

所以侯元珍這話,並非單純得寸進尺,而是在試探著向秦放鶴表示靠攏。

他想得很清楚,原本胡靖與秦放鶴兩派人馬便涇渭分明,如今秦放鶴出動出擊,胡靖還擊,矛盾升級,頓時勢如水火。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侯元珍本人身處內閣,根基不穩,不可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勢必要投靠其中一方。

胡靖畢竟老了,還能有多少年好活?

況且瞧陛下本人的態度,明顯更寵信秦放鶴嘛!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非要二者擇一,自然要擇強者而從之!

如今胡靖還是首輔,炙手可熱,他選擇投靠秦放鶴,或許眼下幾年之內日子不大好過,但做人嘛,目光總要放長遠些……

現在侯元珍投靠,勉強能算雪中送炭,但等過幾年秦放鶴優勢明顯時再投靠,或許就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嘍!

於是在接下來的輪值中,跟著胡靖、尤崢的翰林們俱都謹小慎微,安守本分,但與秦放鶴等人為伴者,以孟有年為首,卻都已經開始參與各地奏本、卷宗的初審,乃至批閱。

時間一長,翰林院眾人的差距也就顯現出來,不少人難免心生怨怒:

“按理說,尊卑有彆,可胡閣老如此行事,實在是……”

“哎,此言差矣,畢竟陛下未曾下旨,胡閣老等人不過謹慎些罷了。”

“你說得好聽,你先跟秦閣老,後跟侯閣老,早已嘗儘了甜頭,回頭正月十七陛下重新理政,保不齊就能看到你的手筆,平步青雲,近在咫尺,卻在這裡作甚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混賬話!”

凡為翰林者,多初入官場,而年假期間輪值者,多不過兩屆,故而熱血未冷,進取之心尤甚。

用秦放鶴私下的話形容就是:一群剛踏入社會的愣頭青,什麼人情世故,什麼規矩體統,尚未練成,隻一身牛勁兒沒處使,滿腦子都是清澈的耿直和愚蠢,給點油就上……

如此蠻力,剛好拿來對付內閣的迂腐,最合適不過。

他確實利用了翰林院,但那些翰林也並非沒得到好處,雙方不過各取所需。

況且翰林院乃皇帝私人秘書處,一切升降任免,皆由皇帝本人負責。而天元帝又是個掌控欲極其強烈的皇帝,胡靖對翰林院再不滿,也不敢公然加害,最多敲敲邊鼓罷了。

所以秦放鶴敢出這招,所以翰林院也敢接招。

正月十七,年假正式結束,內閣進行天元五十五年第一次內部例會。

在過去的日子裡,翰林院插手的政事越來越多,顯然秦放鶴等人絲毫不加收斂,胡靖的不滿也達到巔峰,終於正面質問起來。

“閣老這話我卻有些不明白了,”秦放鶴不慌不忙,“天下非你我一人之天下,朝廷也非你我一人之朝廷,陛下開門納賢,朝廷公開取士,為的便是廣納賢才,為國效力,既如此,事情究竟是誰辦的?怎麼辦的?又有何分彆呢?如此諸多大小事項分出個輕重緩急來,輕的小的,交由翰林院那些年輕一代去辦,削減冗餘;大的重的,交由你我來辦,也可減輕疲乏,集中力量辦要事,如此層層遞進,何樂而不為呢。”

他口口聲聲什麼翰林院的年輕一代,此話一出,柳文韜等人看過去的眼神就多了幾分古怪。

這話說的,實在無甚說服力。

翰林院那些人平均年齡也都在三、四十歲了,可秦放鶴呢,今年也才四十三,比好些翰林都年輕呢!

再怎麼看都是平輩,到底誰才是年輕一代啊?

胡靖也非等閒,不會順著秦放鶴的思路去辯解,始終抓住一個點攻擊:

要改革,可以,請出陛下的聖旨來!

甚至就算陛下想要大改,也得先行擬旨昭告朝野,由群臣看過了,再行商議,其中不乏因群臣反對而中途夭折的。

沒有聖旨,就不算陛下的意思,你們這樣,就是先斬後奏!於理不合!

柳文韜等人保持沉默。

雖說這件事自始至終都是他們默許,甚至參與了的,但真要說起來,確實於理不合,更像是一場豪賭,賭的就是胡靖和秦放鶴在天元帝心中誰的地位更勝一籌。

賭的就是是否人多無罪。

但也正如胡靖所言,陛下的心意,誰都猜不準,誰也不能猜。

哪怕他老人家之前確實這麼表示過,但確實未曾下旨,如果年假期間陛下的心思變了,此事

非要追究,便是他們上下勾連、縱容越權……

“恕我冒昧,”秦放鶴收斂笑意,看向胡靖,“閣老真正介意的,到底是翰林院參與一事,還是翰林院分權?”

“子歸,你住口!”尤崢拍案而起,率先喝道。

太大膽了!

曆來官場爭鬥不休、派係紛爭不止,這是眾人皆知,也是所有人默認的事實。

但除非生死關頭,這種鬥爭從不會流於表面。

可現在,秦放鶴竟當著眾人的面問出來了!

莫非世道真的變了麼?如今的新一代都這麼來的?尤崢看看胡靖,又看秦放鶴,不禁有一瞬間的茫然,忍不住手捂胸口,掌心出汗。

世人讀書,為什麼?

“施展抱負”“賣與帝王家”,都是虛的,封侯拜相,一句話:當官!

當官,當大官!

奪權!

所有人都知道遊戲的最終目的,但所有人也都墨守遊戲規則,那就是你知我知,誰都不說。

我們可以相互攻訐,可以相互陷害,但所有人都會默認給對手留一層遮羞布。

但現在,有個不要命的把對手的遮羞布撕了!

他大聲,特彆大聲地宣告:“你有私心,你為了權力!”

太戳心窩子了!

柳文韜、卜溫和侯元珍都懵了,隱隱有被影射到。

不是,老兄,你這麼說的話……

以當前形勢,尤崢第一個出聲嗬斥秦放鶴,未必就是完全替胡靖出頭,而是被秦放鶴這種近乎亂舞王八拳的打法驚到了,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站出來阻止事態惡化。

眼見胡靖面沉如水,胸口劇烈起伏,尤崢是真的擔心鬨出個好歹來。

倘或胡靖真有個三長兩短,此事必然不好收場,秦放鶴有理也要變成沒理……

一旦胡靖折了,秦放鶴也得完蛋。

而一旦秦放鶴完蛋,董門剩下那群人……

頭疼,注定要被牽連的尤崢極其頭疼!

內閣這邊的鬨劇很快傳到天元帝和太子耳中。

太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看看那木然傳話的內侍,再看看波瀾不驚的天元帝,深覺自己還有得學。

天元帝捏捏眉心,“讓他們過來說話。”

還閣老呢,鬨成這樣,傳出去不嫌丟人嗎?

內侍去喊人時,天元帝沉默半晌,竟對著太子笑起來,“瞧見了吧,品級再高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樂好惡,你自然要視他們為社稷肱骨,但首先,要把他們當成人來看待。”

文官繡禽,武官繡獸,不過也都是披著官皮的禽獸罷了。

鬥嘴互罵算什麼?縱觀曆史,朝會之上因政見不合大打出手的官員也不在少數。

太子一琢磨,確實是這麼回事,也跟著笑了,“父皇真知灼見,兒臣受教了。”

確實,他一直都覺得那些閣老智多近妖,各個厲害得要命,對方尊重他,不過因為他是太子,而之所以是太子,不過是因為命好,會投胎。

若自己也是平頭百姓,考場之上、官場之上,未必是這些人的對手。

所以總是本能地敬重,甚至因敬而生出幾分畏。

但天元帝今日這番話,卻好似洪鐘大呂,一下子在太子腦海中炸開了,猶如撥雲見日。

是啊,命好也罷,真才實學也罷,如今孤就是太子!來日孤就是能掌握這些人的生殺大權!

沒什麼好怕的。

稍後胡靖和秦放鶴到了,少不得各抒己見,天元帝聽了也像沒聽到,隻叫他們先彆說話,自己則拿了翰林院眾人試批的本子來看,也讓太子看。

“……嗯,不乏稚嫩之處,然更多赤子心性,諸位閣老也加以修正……”

聽著這話,胡靖就能猜到結果了。

他甚至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自古以來,文人失意時多以怨婦自居,如今看來,實在恰如其分。

帝王之寵愛,最是飄渺無形,隻要能替他辦事、討他歡心,寵信誰、重用誰,又有何分彆?

其中的喜怒哀樂,除了“不聞舊人哭”中的舊人,又有誰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