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京城風雲(一)(1 / 1)

返京不同於來時低調,乃天元帝欽賜衛隊隨行護送,官船之上高懸“欽差過道”大旗,一路官商、行人避讓,十分威風。

外人看了,自然豔羨萬分,想著欽差大人指不定在船上多麼意氣風發。

可實際上,什麼都沒有。

早在船隊離開金魚港,船身晃動的瞬間,秦放鶴突然久違地感受到鋪天蓋地的疲倦,如潮水般滾滾襲來。

“我困了。”他這麼說,然後飯也沒吃便回房睡覺。

這一睡就是一天兩夜,中間簡直跟死了一樣,嚇得秦山和秦猛汗毛倒豎,連忙叫了同行的太醫來看。

那太醫乃是天元帝特意派來接應的,到底有經驗,先去把脈,“無妨,累狠了,隻管叫他睡,餓了自然會醒。”

二人聽了,這才鬆口氣,隻仍不放心,“這麼久不吃飯能行嗎?”

太醫笑道:“這人活著啊,全靠兩件事,吃飯睡覺,這麼大的人了,三五日不吃且餓不死。倒是這覺,該好好補一補。”

過去的足足一年零兩個月,總攬全局的秦放鶴可謂無一日安睡,全程緊繃著弦,後半程幾乎把自己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榨乾了,全憑一股勁兒吊著。

如今一切終於結束,船啟動的瞬間,他的腦子才接收到信號:啊,完工了,不用再撐了。

直到第三個白天,秦放鶴才生生餓醒了,喊著要吃飯。

爐子上一直燉著老母雞參湯,秦山親自端來,看著他連湯帶肉熄哩呼嚕全都吃喝乾淨,又扒一大碗雞蛋肉醬面,然後馬上倒頭又睡。

邊吃邊消化,腹部平平,根本用不著消食。

就這麼吃了睡,睡了吃,睡眠時間逐漸縮短到八個時辰、六個時辰……

等終於開始適應正常人的作息和飯量時,秦放鶴一出臥房,就發現已經進京畿地界了。

“金暉呢?”他這才想起來問。

“跟您差不多,”秦猛笑道,“也睡懵了,昨兒才有精神出來溜達,瞧著容光煥發。要請過來麼?”

此行金暉雖然不擔主要責任,但他肩頭始終壓著重振家業、挽救父兄的擔子,又被迫與家族舊交們強行割裂,心理壓力一點兒不比秦放鶴小。

秦放鶴擺擺手,“算了,都到這兒了,日後多少話說不得?”

過去一年多兩人都同吃同住,簡直產生審美疲勞了,這會兒再湊堆兒……多少有點反胃。

秦猛就笑,又打量他,“睡了這麼些天,可算養回來一點。”

回想過去十四五個月,那都不是人過的日子,十一郎肉眼可見的瘦,帶去的衣裳穿著都打晃,臉色也不好看。如今幾根老參、十多隻雞吃下去,真彆說,肉雖然沒來得及長回來,到底有血色了!

秦放鶴活動下手腳,舒舒服服打了兩遍太極,渾身骨頭關節劈裡啪啦一陣響,爆豆子似的,“這也夠了。”

萬一養得白白胖胖回來,陛下見了、文武百官見了怎麼說?享福去了嗎?

“到家了(),要不要給夫人報信兒?秦猛問道。

報吧?()_[((),免得擔心。”秦放鶴想了想,“隻是未必能直接回家,叫他們先不必等我用飯。”

這趟差事乾係甚大,又剛拿了好些海商,天元帝必然著急聽詳情,隻怕……

果不其然,早有天元帝的人守在碼頭,船隊一靠岸,來人就登船了,“小秦大人,金大人,陛下有請,還請棄舟換轎。”

秦放鶴看了秦猛一眼,瞧瞧,我說什麼來著?

秦猛先帶人回家,秦放鶴則跟金暉一並進宮。

他在船上一口氣睡了十幾二十多天,這會兒也不困了,順著飄飄蕩蕩的轎簾縫隙欣賞街景。

許久不見,甚是想念啊!

走著走著就覺不對勁,秦放鶴趕緊喊停。

領頭的內侍便笑道:“這是陛下體恤兩位欽差大人一路舟車勞頓,特賜宮內乘轎。”

“使不得使不得。”秦放鶴不顧阻攔,麻溜兒鑽出來,“禮不可廢!”

這坐的是轎子嗎?不,是燒紅的烙鐵!燙腚!

後頭金暉也跟著下來,“不過人臣本分,何苦之有?我們便走著吧。”

內侍為難,秦放鶴便道:“不必擔憂,陛下跟前自有本官親自分辨。”

二人執意不肯坐,內侍也不能強綁了塞進去,無奈之下,隻好命轎子在後跟隨,自己陪二人入內。

路過院中日晷時,秦放鶴還順便瞅了眼。

嗯,未時剛過,天元帝應該剛午休完,精神頭是最足的時候,可以多說點。

“哎呦,兩位可回來了!陛下這幾日一直念叨呢!”胡霖早在外頭候著了,遠遠見了便笑迎,又要親自為他們打簾。

“不敢當不敢當!”秦放鶴和金暉慌忙避讓,等後頭小內侍上來接手了,這才進去。

打狗還須看主人,胡霖乃是打小伺候天元帝長大的內侍總管,情分非比尋常,幾位皇子見了都要敬三分的,豈敢讓他做這種活兒?

即便真的是天元帝親自授意,也需得避讓。

不然此事傳出去,保不齊就有人參他們恃功自傲。

宮內乘轎、內侍總管打簾,如今天元帝重用,自然不以為意,可萬一來日看煩了,翻起舊賬來,這都是要命的。

越是風光,才越要謹慎。

三人在門口的爭執謙讓,裡面的天元帝全都聽見了,眼中不禁多了幾分笑意,“怎麼,給你們轎子都不坐?”

秦放鶴和金暉走進來,先行禮,又笑道:“陛下厚愛,原不該辭,奈何坐了一路船,人都打飄了,且容臣放肆,許臣走幾步鬆快鬆快吧!”

要拒絕,但不能明著拒絕,這麼說,皆大歡喜。

久違地聽見這話,眉眼低垂的金暉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也有點意外的懷念。

到底是秦子歸,換做常人,斷沒有這般大膽自在。

果然,天元帝笑意更濃,擺手叫人賜座、上茶,又盯著他倆看了會兒,“嗯

() (),瘦多了?()_[((),可見辛苦。”

“彆的倒罷了,隻兩件不適應,著實頭痛。”秦放鶴起身謝恩,接了茶吃了口,笑道。

“哪兩件?”天元帝順勢問道。

“吃不慣,聽不懂!”秦放鶴有點不好意思,“陛下知道,臣是地地道道北人,又愛面食,偏那裡注重湯頭,面卻不如這邊勁道……聽麼,幾位接待的官員會官話,倒也無妨,隻是下頭的,多有各地方言,若非金大人同行,隻怕臣要乾瞪眼嘍。”

金暉萬萬沒想到剛坐下,對方就替自己表功,短暫地怔了一怔,複又謙虛道:“秦大人過獎了……”

必要的時候,天元帝還是很喜歡見派係不同的臣子擰成一股繩的,難得對金暉和顏悅色道:“當誇則誇,這沒什麼。”

“是。”金暉應了,暗自鬆了口氣。

看陛下的態度,這回的功勞算是穩了,甚好。

天元帝又對秦放鶴打趣,“你也有求人的時候。”

“以後就不用求了,”秦放鶴笑道,“這一趟去,也不算空手而回,如今臣也習得一口地方話,改日還能給人家作譯官呢!”

聽不懂,確實是一大阻礙,所以過去一年多間,秦放鶴查案之餘也努力汲取新知識,到臨走前兩三個月,已經可以不依靠彆人與當地人交流了,十分得意。

天元帝很欣賞他這份兒走到哪兒學到哪兒的心,興致上來,還叫他說了幾句來聽。

秦放鶴便故意挑那些好玩的街頭叫賣聲學,逗得天元帝忍俊不禁,又細問民生,秦放鶴都一一作答,十分詳細,顯然是用了心的。

一旁的金暉越聽越驚訝:這些細節他什麼時候打聽的?

他們進門之前,天元帝已經先一步聽人說起返程船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大概,難免更多幾分體恤。

見後頭跟著的內侍懷裡還抱著個狹長的青布包袱,天元帝抬抬下巴,“那又是甚?”

“哦,”秦放鶴恍然,忙親自去拿了過來打開,笑說,“險些忘了,臣在金魚港一住一年多,想著餘生未必能再去,好歹要留個念想,閒時便吊乾了幾支蓮蓬,用粗陶瓶插起來,倒頗有寂寥野趣。”

說話間,展開包袱,果然是幾支或直或彎的乾蓮蓬,大小高低各異,但蓮子什麼的俱都完好。

天元帝富有四海,尋常奇珍異寶如何入得他眼?倒是這些小玩意兒,有些意思,當即命他拿近了看。

“嗯,這個倒不錯。”天元帝伸手拿起一支,聽著乾蓮子在內碰撞,對胡霖笑道,“聽見了嗎?要粗陶瓶。”

胡霖笑著應了,果然叫人去翻了幾支粗陶瓶出來。

說是粗陶的,可上貢給皇帝的,何曾有真粗糙?不過是精品倒退打磨罷了。

天元帝興致不錯,自己親手插了,反複觀看,自覺臣子與自己親近,有種很接地氣的喜悅。

“難為這路上幾千裡,還保存得這樣完好。”胡霖也讚,不動聲色點出秦放鶴的用心,又對天元帝道,“這南邊的蓮蓬也跟咱們

() 這裡的不同,奴婢今兒也算見識了。”

“這就是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的道理了,”天元帝細細端詳一回,心滿意足,又斜眼瞅秦放鶴,“你師公、師父沒有?”

秦放鶴:“……也有,但不敢越過陛下,少,也不如這個好看。”

他就知道!

無論真假,反正天元帝聽得挺美。

寒暄過後,自然要說正事。

秦放鶴也不搶功,自己說主乾,時不時讓金暉穿插補充,並不冷落。

兩人視角和立場略有不同,如此接力式的說,倒更全面生動。

見他如此周全,天元帝不住點頭,十分欣慰。

為人臣者,非但要為君分憂,更要有用人之才、容人之量。

如此,甚好。

金魚港牽扯到的事情太多了,哪怕之前天元帝已經看過卷宗和奏折,仍有許多細節要問,短短幾個時辰如何說得完?

轉眼天色擦黑,胡霖進來催了兩遍,天元帝才命傳飯,君臣三人面對面吃了。

一時飯畢,秦放鶴又見縫插針勸,“陛下憂心國事,此乃萬民之福,然仍要以龍體為重。”

說老實話,眼下成年的幾位皇子,他一個都看不上,自然是希望這位開明的君王活得越久越好。

此言發自真心,天元帝聽了也不免動容,溫聲道:“朕明白。”

明白歸明白,該論政還得論。

這一論就到了夜裡,轉眼宮門下鑰,出不去了。

天元帝就直接命二人留宿宮中,第二天接著說。

第二天是小朝會,散朝後內閣班子先後入內面聖,時隔一年多,秦放鶴終於又見到了師公董春。

久不相見,董春也難免有點激動,看著他的眼神十分欣慰。

天元帝見了便笑,“能者多勞,朕難免多使喚,閣老勿要心疼。”

董春亦笑,“陛下言重了,為君分憂乃人臣本分,陛下能用得上,乃是我等之福。”

若哪天皇帝真的想不起用你來,那才是絕望。

見他們君臣相宜,饒是金暉再如何想得開,也不免黯然。

若是父親還在……

再加今天一天,天元帝該問的也就問得差不多了,晚間宮門下鑰前,就許金暉先家去,自己則單獨留下秦放鶴,“你看朕這幾個兒子當中,誰人當得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