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先叫人捉了那“貴人”方遼,又請死者家屬前來指認,然後交給下頭的人審訊。
奈何幾日過後,負責審訊的人滿臉慚愧,“卑職有負大人所托,那廝抵死不認,鬨著要見您呢。”
“明天就是二月二龍抬頭,”秦放鶴也知難搞,倒沒怪他,“真相也該見見天日了。”
他起身對金暉笑道:“走,去見見這位貴人。”
那方遼三十來歲年紀,彆的倒罷了,隻一雙三角眼便令人不喜。
金暉一見便很瞧不上,“眼神渾濁,眼尾下流,此賊必生性多疑,陰險狡詐,不足為謀。”
方遼聽了,隻嘿嘿奸笑,對秦放鶴道:“要小的開口也不難,但大人需做個擔保,保小人也如之前眾人揭發牛家罪行那般性命無憂。”
“你憑什麼跟我討價還價?”長得醜,想得還挺美,秦放鶴不接茬,“與他們一線生機,皆因他們都賣身於人無力反抗,你呢?不過助紂為虐罷了。”
方遼一聽,三角眼中凶芒閃爍,一咬牙,發狠道:“既如此……”
“既如此,”金暉卻搶道,“何必再審,你我出來許久,功勞也攢夠了,如今人犯既已抓到,不如讓他去做個替罪羊也就罷了。你我就此回京,加官進爵,皆大歡喜,豈不美哉?”
秦放鶴瞬間心神領會,故作遲疑,“不好交代吧?”
“趙大人乃朝廷命官,自然品性高潔,怎會枉顧國法、殺人越貨?反觀此賊,面目可憎,且不過區區小吏,自然品性卑劣,殺人放火隻在頃刻之間,名正而言順。”
金暉那特有的淡漠語氣和草菅人命的神色,無形流露出一種說服力,讓人篤信他真的是會做出這種沒王法的事來。
所以說,專業的事就要由專業的人來做,效果加倍。
秦放鶴略一沉吟,“也罷,這裡又是你的老家,如此你我也可賣趙提舉一個人情。”
方遼目瞪口呆。
不是,你們狗官相護這麼不加掩飾的嗎?
人都有種賤性,同一件事,我自己可以說,但你不能講!
就好比大家私下感慨,我說唉,我這輩子真是一事無成啊。這麼說,其實是想從彆人口中聽到安慰的話。
可若對方隨聲附和,說是啊,你這輩子真是無能無用,一事無成,那我必然惱羞成怒。
此時方遼跪著,金暉站著,就這麼居高臨下看死人般俯視著,讓方遼覺得,覺得自己好像路邊臭水溝裡的一條死魚,如此低賤。
全身的血都向著頭頂湧來,突突直跳,催得他面皮發燙,一陣陣暈眩。
憑什麼!
方遼額角、脖子上青筋暴起,不禁吼道:“爾有何傲,不過仗著好出身罷了!”
金暉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反問道:“那令尊何故不上進?”
輕描淡寫一句話,不光將方遼當場“擊殺”,連一旁的秦放鶴也覺被中傷。
真是……好賤啊!
兩人就這麼走了,徒留方遼在後面驚慌失措,嗷嗷亂叫。()
二月初三,秦放鶴單獨一人返回去找方遼,就見先前還有恃無恐與自己談條件的三角兄,已然成了霜打茄子,被重枷壓得頭都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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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他來,方遼眼中驟然迸發出攝人的光芒,接連膝行上前,顫聲道:“大人,小人若說了,家眷不保啊!求大人開恩!”
都是當丈夫當爹的,秦放鶴難免動容,長歎一聲,“本官且問你,這些年你賺的不義之財,都用去哪裡了?”
方遼一聽,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蛛絲,斬釘截鐵道:“自然都用在家眷身上!”
我孝子來的,也是好丈夫、好父親!
然而就見秦放鶴點了點頭,漠然道:“哦,那他們也算死有餘辜。”
啊?
方遼人都傻了。
“本官今日要與趙提舉吃酒,然終究良心不安,特來告知,聽了這話,倒覺舒坦不少。”秦放鶴道,“既如此,不日便押你進京問斬。”
說完,轉身欲走。
“大人!”方遼瞬間回神,撕心裂肺地吼起來,“小人有話要說!”
憑什麼殺了老子,你們卻個個加官進爵!
我不服!
方遼不說則已,一說就說了足足三天。
他在市舶司待的時間比趙斯年還久,奈何出身不好,也未曾正經進學,又不得門路,故而久未升遷。
五年前,趙斯年調來,正是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方遼便湊上去,使出渾身解數獲得趙斯年信任,明裡暗裡為其做了許多事……
看著新鮮出爐的厚厚一遝口供,還有根據方遼口述,從城外搜出來的物證,秦放鶴下令,“來啊,隨本官捉拿趙斯年!”
一行人衝到趙斯年所在的小院時,他正端著黃澄澄的小米喂鳥,見秦放鶴等人來勢洶洶,竟也有心思說笑,“怎麼,拿人拿到本官頭上了麼?”
護送秦放鶴前來的禁軍虞侯夏陽一抬手,便有人將方遼押上來,“趙提舉,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趙斯年將鳥食罐子一丟,慢條斯理去洗了手,抓起布巾慢慢擦拭,冷笑,“我乃朝廷命官,僅憑刁民一面之詞就想拿我?”
夏陽傲然道:“我出自殿前司,在京直接聽命於皇上,此番南下,也隻聽命於欽差大人,有何不敢?”
說罷,對手下道:“下了他的官帽,扒去他的官袍,給我拿下!”
“誰敢!”趙斯年將手巾狠狠砸到地上,厲聲喝道,“大祿律法明文規定,凡官員未定罪者,皆以現任作處。我且問爾等,朝廷可曾定了我的罪?陛下可曾去了我的職?”
眾禁軍一聽,被他威勢所攝,便有些踟躕,下意識看向夏陽。
夏陽微微蹙眉,以眼神詢問秦放鶴。
秦放鶴不怒反笑,“趙提舉果然熟讀朝廷律法,不錯,眼下陛下確實未曾定你的罪,然證據確鑿,也隻在頃刻之間。”
() 趙斯年不甘示弱,“頃刻之間,那就是未到,爾等無權去我官職!”
“我有!”秦放鶴神色一淩,“我南下之前陛下曾有口諭,五品以下官員可先行而後奏!爾為市舶司副提舉,不過區區從六品小官,有何不敢?”
隨著他的話落下,趙斯年終於失去了一貫的冷靜。
“來呀,”秦放鶴振臂一呼,“去其官帽,剝其官袍!”然後死死盯著趙斯年的眼睛,一字一頓,“沿街遊行!”
殺人誅心!
你體面,我就偏不叫你體面!
底層百姓最願意看到的就是貪官倒下,無論倒的是誰,他們都會發自內心的歡欣鼓舞。
“豎子敢爾!”看著撲上來的如狼似虎的禁軍侍衛,趙斯年不斷掙紮卻無可奈何,目眥欲裂,瞬間失去冷靜。
宦海沉浮半生,他自認見多識廣,從未遇到過秦放鶴這般不按常理出牌,卻每一招都往人心窩子上紮的對手。
“我敢!”秦放鶴向皇城所在方位拱手示意,神色平靜,“陛下欽賜我權力,勢要懲奸除惡,滌蕩寰宇,有何不敢?有什麼話,留到來日同三法司官員再說吧!”
趙斯年到底是個文官,如何抵擋?轉眼就被剝得隻剩裡衣,發亂冠斜,狼狽不堪。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擔任要職多年,哪裡有片葉不沾身的真清白之軀?
隻要查,總能查出點什麼來,一旦下獄,倘或無人力保,基本就沒有翻身之日。
如今盧黨已然不成了,與他有舊的金汝為也成了地方芝麻小官,金暉逐權力而行,更不可靠,眼見陛下執意如此,斷無人敢為他說話求情。
大勢已去。
這四個字一浮現在趙斯年心中,立刻像在他心裡戳了個大洞,呼呼漏風。
“黃本何在?”秦放鶴又問。
趙斯年有罪,黃本也不無辜,斷然不可放過!
“方才喬裝打扮意欲潛逃出城,被守城侍衛拿下,現已押解歸來。”金暉問了後面的侍衛,緊接著回道。
“好!不打自招!”秦放鶴心頭大定,“如此,甚好!”
然而捉了趙斯年,卻不代表可以結案了。
趙斯年實在太謹慎,哪怕對方遼也沒交底。
就手邊的人證物證來說,確實可以指認趙斯年有罪,但罪不至死。
勝利觸手可得,近在咫尺,然就是這一尺……
秦放鶴低垂眉眼,看著堆滿書案的卷宗、口供,低聲道:“我必殺趙斯年。”
此賊不除,無異於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你帶我同來,不就是為了這一遭麼?”金暉輕笑道。
他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官袍,“我去說降趙斯年。”
這身翰林院的官袍,穿得實在太久了,也該換一換。
對付趙斯年這種人,光明正大的手段是不成的。
你秦放鶴,不行。
金暉到時,趙斯年已然與曾
經體面斯文的中年雅士判若兩人。
他的裡衣上沾滿塵土、汙垢,蓬亂的發間夾雜著白日遊街時百姓們砸過來的泥巴、汙物,臭不可聞。
乍一看,簡直跟街頭的流浪漢沒什麼分彆。
可即便如此,他還在對著燈下一碗水,儘力為自己梳洗,小心抹去須發間的汙穢。
聽見守衛開門的動靜,趙斯年抬了抬眼簾,看清來人後,哼了聲。
小小室內僅有一桌一椅一木板床,此時趙斯年坐在床上,金暉便大大方方去他對面的桌邊板凳上坐下,笑道:“提舉好雅興。()”
比不過閣下,?()_[(()”趙斯年面不改色,“昔年有溫侯呂布,是為三姓家奴,汝亦不遠矣。”
金暉不怒反笑,“莫非提舉以為我會惱羞成怒嗎?”
趙斯年嗤笑,“自然不會,君深得令尊真傳,面厚如牆,酷愛認賊作父,不惜以昔日友朋為踏腳石攀爬,我何怒之有?”
“非也,”金暉站起身來,背著手慢慢踱步,“曆史皆由勝者塗抹,似爾等敗軍之將、喪家之犬、階下之囚,自然隻是草草匹夫,當為奸臣賊子遺臭萬年,而我則是幡然悔悟、浪子回頭,”他走到燈下,豆大火光映在臉上,在眼底折射出懾人的光,“棄暗投明。”
隻要金家能夠延續,世人如何說他都無所謂。
認賊作父也罷,棄暗投明也罷,唯有權力!
金暉抬起手,五指緩緩抓緊,像握住了某種無形的珍寶,心滿意足。
彆看現在南直隸上下官僚皆視我為叛徒,恨不得食肉寢皮,但又能奈我何?隻要我來日大權在握,這些人自然會視我為親朋。
權力,就是這樣好的東西。
“秦放鶴曾評價你卑鄙又懦弱,自卑又自私,自以為是,可悲但活該。我深以為然。”金暉笑道,“你不如我父遠矣!”
他複又回到桌前,一撩袍角坐下,“我受夠了你們這種老古董,自欺欺人,若你真有現在的義憤填膺,當時怎麼不豁出去,與董門同歸於儘?卻在這裡大放厥詞,為時晚矣。不必說什麼理由,隻一詞足矣:無用!”
趙斯年梳理胡須的動作終於頓住,牙關緊咬。
金暉見了,撫掌大笑,十分暢快。
“勝敗乃兵家常事,成大事者何拘小節?昔日勾踐臥薪嘗膽,韓信也曾有胯下之辱,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所以你們一輩子也成不了董春,比不上盧實,自然也不如我爹。”
至少他們懂得忍辱負重,為後人留一線生機,而不是如此坐井觀天自以為是。
如今又怎樣呢?
不過是負隅頑抗,垂死掙紮,令人發笑。
趙斯年惡狠狠瞪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也笑起來。
“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也莫要得意太久。豈不聞一日不忠,百日不用,你當真以為那姓秦的小子心無芥蒂麼?”
“你老啦,”金暉搖頭歎息,“自己蠢,總以為彆人同你一樣蠢,我從未將他視
() 為自家人,他也從未完全信任過我,但這又如何?陛下需要我,朝廷需要我!”
縱觀朝中年青一代,趙沛,天真稚嫩,隻憑一腔熱血,走不遠的;
孔姿清,與秦子歸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陛下絕不可同時重用此二人。
汪淙、胡立宗,乃秦放鶴同門師兄,親近更勝孔姿清;
隋青竹,剛直有餘,謀略不足;
而甚麼高程、康弘、杜文彬之流,更是瘸腿的家畜,難當大任。
甚至就連秦放鶴自己,也總有些不合時宜的仁慈。
剩下的臟活誰乾?隻有我能乾。
隻有我!
趙斯年看著他,不得不承認,金暉確實比金汝為更狠,更齷齪,也更適合做官。
但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認罪!
似看出他的心思,金暉懶洋洋道:“今日我前來,便是念在閣下與家父曾有舊,若提舉執迷不悟……”
他突然咯咯笑起來,在這幽暗的密室之中,分外陰森。
“若提舉執迷不悟,那如花美妾和唯一的兒L子……”
趙斯年神色大變,“你!”
金暉放聲大笑。
這趙斯年明面上有一妻一妾,膝下卻隻有三個女兒L,然他卻依舊做出一副好丈夫、好父親的樣子來,為世人所誇讚。
但很少有人知道,趙斯年在坊間另有一外室,那外室五年前給他生了個兒L子。
金暉笑夠了,站起身來,用力捏捏趙斯年的肩膀,“好了,我走了,提舉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他便搖搖擺擺向外走去。
趙斯年呆坐在原地,良久,抬手將桌子掀翻在地,“啊!”
外頭遠遠傳來金暉勝券在握的嗓音,“提舉可莫要畏罪自儘呐,不然,我也隻好不顧情面,派人去刨趙家祖墳啦!”
趙斯年腦袋裡嗡的一聲,徹底拋開體面,跌跌撞撞衝到牢門前對外嘶吼,“金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