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多事之秋(四)(1 / 1)

時下有句話,叫“生有爵,死有諡,爵以殊尊卑,諡以明善惡”,大意是朝臣重名,生前追求爵位,死後追求諡號,爵位用以區分尊卑,諡號用來辨識善惡。

簡單來說,一位臣子死後是否能得到朝廷追封的諡號,諡號是好是歹,至關重要。

若為惡諡,甚至沒有,子孫後代在圈子裡都抬不起頭來。

而當今對爵位把控十分嚴苛,之前隋青竹九死一生,也才換了個聊勝於無的子爵,其他人就更難了。

沒有爵位,世人自然更看重諡號。

故而天元帝命禮部擬諡號的旨意一下,眾朝臣就都鬆了口氣,紛紛讚美天元帝念舊情、尊師重道。

死後殊榮都是做給活人看的,那盧實都快被剃光頭了,給老爺子留點臉面,有何不可?

試問陛下對待晚節不保的老臣都能如此寬容,又怎麼會苛待我們呢?跟著這樣的主子,安心。

於是前番天元帝接連抄家滅族帶來的血腥壓迫,瞬間消弭於無形。

感受著身邊同僚們的情緒變化,秦放鶴不禁暗自感慨,論及恩威並重,天元帝當真是其中佼佼者。

不過輕飄飄一句話就扭轉氣氛,安了滿朝文武的心。

諡號需概括死者一生,擬定頗有講究,褒義的多以文忠莊定素等常見,另有勤慈等中意的。

柳文韜素來謹小慎微,一時拿不定天元帝的意思,便去討董春的示下。

董春也不明說,隻給了一句話,“陛下重情念舊。”

柳文韜就懂了。

真要論及盧芳枝的生平,可謂晚節不保,換做狠辣的君主,不給諡號甚至給個惡諡也不奇怪。

但天元帝既然大張旗鼓命禮部來做,必然不是這個意思。

可董閣老又特特說陛下念舊,也就說明天元帝依舊賞罰分明,並不因盧芳枝曾經的功勞而抹去他晚年過錯……

梳理明白這些,柳文韜最終選了五個諡號遞上去,分彆是“文、忠、誠、勤、慈”,三上二平。

天元帝見了,意義不明笑了下。

“文”者,常表有經天緯地之才能,也有德高望重之意。

“忠”和“誠”不必多言,就盧芳枝晚年表現來說,實在諷刺。

柳文韜垂著頭裝死,一聲不吭。

天元帝睨了他兩眼,隨手往“勤”字上一點,“盧閣老一生勤勉,臨終之際仍不忘憂心國事,勤之一字,恰如其分。”

一個“勤”字,不光抹去臨終前的不堪,也掩蓋了他前半生的功績。

一遍就過了!

柳文韜心中竊喜,面上四平八穩地應了,“是,臣這就吩咐下去,命人加緊刻碑。”

晚間正守靈的盧實接到消息,久久無言。

勤,好個勤……

正月下旬,盧芳枝正式下葬,天元帝又賜下恩典,追封其太師銜。

領了這道旨意之後,盧實被“勤”字諡號刺

得體無完膚的心情才略略和緩了些。

“盧府”的規製和格局完全是按照盧芳枝生前的品階來的,如今他故去,天元帝又沒額外開恩,家人便不能繼續居住。

整個二月,盧實都在忙著搬家的事,又要抽空去工研所與高程交接,腳不沾地。

老夫人悲傷過度,也病倒了,盧實又要隨侍湯藥,越發忙了十倍不止。

三月初,盧實處理好了京中事務,預備帶母親扶靈回鄉。

對這個同僚,高程的感官還是很複雜的,憋了半日也隻是道:“節哀。”

現在盧實什麼都聽不進去,隻是木然點頭,“按計劃,殿試之後五月會先後開工科和算學恩科,屆時必然廣納人才……”

因盧芳枝生前所求,天元帝隻給了他七個月孝期,如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剩下的時間,也不過堪堪夠往返於老家和京城,最多再處理下族裡的事。

高程應下,“你隻管去。”

目送盧實離去,高程心中不免感慨,你說說這爺倆弄得,如今連正經守孝的空都沒了,圖什麼?

會試在即,內閣卻進行了大幅度人事調動:

董春順勢升首輔,兵部尚書胡靖升任次輔,天元帝又提拔楊昭領吏部尚書,杜宇威繼續統管工部,柳文韜管禮部,尤崢轄刑部。

至此,內閣六人再次滿員。

胡靖素來耿直,愛憎分明,威望頗高,又領著兵部,在當下朝廷生出對外用兵企圖的大背景下,升任次輔也算順理成章。

彆看首輔和次輔雖隻一字之差,但實際權力和地位天差地彆。

說得直觀一點,若將內閣整體權力視為一,那麼首輔一人便掌六成,次輔掌兩成,剩下四人分兩成。

如此首輔總領,次輔輔佐,井然有序,尊卑分明。

任何規則的形成都有其必然性,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壞處,也同樣明顯:容易成為靶子。

所以董春上位後,非但沒有給下馬威,反而慷慨地進行分權。

“我年紀也不小了,難免精力不濟,諸公比我年少,各部各衙門的事,能擔起來的,就擔起來,若有實在拿不準的,再由我去討陛下的示下也不遲。”

胡靖等人聽了,倒沒急著歡喜。

乍一看,好像大家手裡的權力增大了,實際地位也重了,容易立功;可相應的,責任也勢必會分攤到各人。

真這麼著,內閣可就不是一個靶子,而是活生生六個了!

“哎,閣老說笑了,”胡靖率先笑道,“您還有幾l個月才近古稀,怕不是比我們幾l個都要耳聰目明,資曆又高、經驗又足,若沒您總領把關,這大家夥兒心裡也沒底呀!”

況且他也六十多歲的人了,能年輕到哪兒去?誰也彆說誰!

這頭自己剛升任次輔,董春就分權,若給不知情的人看了,指不定要說自己如何不安分,椅子沒坐熱就要爭權了呢!

柳文韜等人也都跟著笑,“是啊是啊。”

“閣老,能者多勞,您老就莫要推辭啦!”

然而董春的意誌非常堅決,甚至當天下午就向天元帝面陳。

天元帝聽了,撥弄著白玉蓮花手串,似在玩笑,“朕看愛卿眼不花耳不聾,少說還能再乾二十年。”

董春賠笑,“陛下玩笑了,老臣承蒙聖眷,榮升首輔,已是惶恐之至,如何敢拿江山社稷做耍?且朝中大小事務日益繁雜,天長日久的,老臣也怕有所疏漏,諸位閣員皆有大才,便該加以善用,也好替陛下分憂。”

“嗯,”天元帝頷首,“事情麼,確實是有些多。”

說著又笑,“這份雜亂裡頭,倒有七、八分是秦子歸那小子做的。”

什麼農研所、工研所的,又因此故加開恩科,挖掘礦藏、招收鐵匠等等,亂作一團。

甚至對外,高麗也亂成一鍋粥。

不過麼,亂得好!

“老臣慚愧,”董春亦笑道,“小子無狀,全賴陛下寬仁,遇之私下裡也常訓誡,隻是本性難移。”

“罷了罷了,朕也不過隨口一說,”天元帝站起身來,擺擺手,神色微妙,“汪遇之自己也是這兩年才穩重些,又擺什麼嚴師的風範,沒得叫人笑話。本性難移,那便不移也罷。”

對秦放鶴,天元帝無疑是滿意的,自己說可以,一聽彆人說,反倒不開心。

“是,”董春自然歡喜,“隻是如此一來,越發縱得他張狂了。”

“他年輕,狂些也無妨,”天元帝渾不在意道,“況且他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踱了幾l步,天元帝又道:“朝中謹小慎微的臣子夠多了,實在乏味,有幾l個赤子心性的,反而難得。”

君臣二人說了一回話,天元帝便準了董春所奏,又順手將白玉蓮花手串給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此物在三清殿開過光,朕今日將它賜予愛卿,愛卿可要長命百歲,替朕好好管著內閣。”

這些年來,天元帝雖然有意提拔翰林院對抗內閣,但前者的資曆和見識、威望實在難以抗衡,所以董春這種主動分權的行為,實實在在做到他心裡去了。

董春見狀,雙手接過,感激涕零,“微臣遵旨。”

******

董春升任首輔之後,董門所有核心成員集體收斂、內縮,然即便如此,也多的是人主動湊上來套近乎。

作為三代核心,秦放鶴不堪其擾。

誰說文人有風骨,寧折不彎來著?

在文人之前,大家還有另一個頭銜:官。

是官就不可能不想往上爬。

好在會試、殿試近在眼前,好些官員都被抓了壯丁,今年秦放鶴和孔姿清也沒跑了,被按到考場後面幫忙閱卷。

閱卷真不是什麼好活兒,一連數日,睜眼閉眼都是各色文章,到了後期,甚至夢裡都在批卷子。

臥房隔音也不好,秦放鶴就不止一次聽到隔壁半夜說夢話,“……不知所雲”“多了,太多了……”

好不容易熬完會試,難兄難弟出了門,先找個澡堂子一起泡,又說起來日前程。

天才也愛紮堆出現,這一屆考生水平不能說不好,但相較於前面三屆的群星薈萃,隻能說有點平平無奇。

好,但不夠突出。

秦放鶴舀了一瓢熱水,衝去澡豆搓起來的浮沫,“平倒也罷了,肯吃苦、能辦事就好,我也好管。”

孔姿清聽他話裡有話,“怎麼說?”

算起來,秦放鶴入翰林院已有兩屆六年,按照舊例,也該往外調了。既然外調,好不好管的,與他何乾?

秦放鶴搓了把臉,撲騰胳膊腿兒遊過去,兩人湊頭說話,“我揣度陛下的意思,隻怕一時三刻的,未必叫我出去。”

這會兒會試都結束了,殿試近在咫尺,正常情況下,翰林院眾人的安排也該有眉目了。

秦放鶴不說日日面聖吧,三天至少能見兩回,可天元帝愣是一點口風都沒透。

不光他覺得奇怪,掌院馬平也暗示過,甚至金暉那廝私下也旁敲側擊問過,話裡話外都透著“你那首輔師公是不是給你留了好貨”的意思。

“連掌院大人都這麼想,那就有幾l分意思了。”孔姿清想了想,“恐怕陛下是要委以重任。”

以秦放鶴的起點,根本不可能用學政啊知州知府之類的職位打發了,怕隻怕是下一個隋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