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歸國(一)(1 / 1)

“閣老,這是南邊新來的錦緞,”金汝為指著下人手中捧著的幾匹布道,“您素來簡樸,可快過年啦,也該鮮豔些。”

盧實在一旁煮茶,聽了這話,隻瞥了他一眼。

金汝為略有些歉然,“今年……略遲了些,這已是學生催促的結果。”

都臘月初了,料子才來,但凡費點功夫的針線都趕不及過年。

如今閣老雖然未倒,可終究權勢威望終究不如從前,下頭許多人,便敷衍起來。

倒是下兩人棋的盧芳枝嗬嗬一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什麼鮮豔,倒是你們還年輕,留給家小穿吧。”

家小……

這幾塊料子都是男色,閣老特意提到家小,說的自然是有光。

金汝為心下一咯噔,面上習慣性堆起假笑,“老師……”

盧實搶在父親頭裡說:“我與父親今年並不打算會客,也穿慣了舊衣裳,錦緞貴重,太惹眼,拿回去吧。”

金汝為帶了許多年禮來,若全部回絕未免太過絕情,就等於兩邊撕破臉了。

所以盧實看了看他身後,“補品藥材留下,其餘的都拿回去吧。”

金汝為這才鬆了口氣,命眾人跟盧家的人去登記了。

三人坐著說了會兒話,眼見氣氛緩和了些,金汝為試探著問:“如今那秦子歸又折騰出幾個新花樣,學生冷眼旁觀,陛下倒有八分願意,可咱們下頭的人……”

自從盧芳枝去了吏部尚書之銜,朝中熱議如沸,若非董春時時事事來請教,隻怕連這點體面也沒了。

可即便如此,到底大不如前,故而不乏人心浮動者。

金汝為今天說這話,就是想討個示下。

盧實忽然冷笑了聲。

金汝為聽見了,也隻裝沒聽見的。

“有行啊,”盧芳枝將棋盤轉了個方向,眯著眼睛打量片刻,終於落下一枚棋子,“你瞧,這麼大個朝廷,這麼大的國,可做的事情太多啦。”

金汝為的視線在盧芳枝顫巍巍的手上停留片刻,恭順低頭,“是,學生無能。”

“不,你很好,”盧芳枝短促的笑了聲,從玳瑁眼鏡上方看過來,“一個國家的臣子若隻是內鬥,沒出息啊,沒出息。”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也很空,像冷風刮過水管,飄飄蕩蕩的,但卻聽得金汝為心尖兒一顫。

盧芳枝像是沒發現他驟然急促的呼吸,慢吞吞收回視線,又落了另一枚棋子,像自言自語,又像說給他聽,“……損了自家元氣,傳出去,也叫那些番邦蠻子笑話。”

金汝為慢慢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更慢地吐出去。

“學生受教了。”

他站起身來,撩起衣擺,認認真真給盧芳枝磕了個頭,“快過年了,先給老師拜個早年。”

盯著金汝為離去的身影,盧實忍不住冷笑起來,複又幽幽道:“都要撿了高枝兒去……”

說什麼拜年,什麼“

老師保重”的,你們不說這些欺師滅祖的話,父親反倒好些。

暗處有私心也就算了,如今卻跑到父親跟前請示,不就是怕來日有損聲名,給自己找退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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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也罷,歹也罷,”盧芳枝將棋盤一推,棋子一丟,朝他擺擺手,“都彆怪他們。”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

盧實去他對面坐下,聽了這話就有些落寞,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哪裡來的臉面怪旁人?”

彆說金汝為,就連他,他這個父親素來驕傲、疼愛的兒子,不也接受了昔日政敵的施舍麼?

金汝為此人,素來奸滑,若他果然……隻希望來日金家若得保全,看在昔日同門情分的份兒上,看顧盧氏後人。

若盧氏,還能有後……

盧芳枝伸手拍拍他的臉,渾濁的老眼中滿是慈愛,“你很好。”

頓了頓,又道:“有日子沒喝酒了,今日倒有些饞。”

盧實笑道:“這有什麼,兒子還供不起您幾口酒麼?我親自燙。”

“要白玉光家的燒酒,燙得滾滾的……”王煥對跑堂說,說完了又改口,“罷了,冷酒上來即可,我們自己慢慢燙了吃。”

“哎,兩位稍坐,馬上就來!”夥計複述了酒菜名確認,麻溜兒跑走了。

王煥轉過頭來,向對面的秦放鶴道:“今日大雪,吃些燒酒發散發散。”

秦放鶴朝門而坐,背後半開的窗棱間赫然是紛紛揚揚的雪片,好似從他頭頂,就這麼撲簌簌地落下來。

“殿下的漢話說得越發好了,”秦放鶴笑了下,自己執壺,先倒了杯熱茶吃。

這位高麗王子本就精通漢學,留在國子監近四年,越發純熟,如今不知道底細的,絕對想象不到這竟然是個外國人。

王煥的視線不自覺落在他拿壺的手上,五根手指又細又長,很白,但又不是大祿貴女的那種蒼白和纖細,是一種……蘊含著力量和生命力的瑩白。

非常可怕。

秦放鶴放下茶壺,收回手之前,食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王煥瞬間回神,隨口謙虛幾句,“哪裡哪裡,漢學博大精深,我學到的不過一點皮毛而已,當不得這樣的誇讚。”

“今日殿下特意約我出來,是有什麼事麼?”秦放鶴開門見山道。

好不容易休沐,他還想跟家人燒烤呢,嘖。

他雖然是笑著的,笑意卻不達眼底,王煥見了,也不敢再繞彎子,“打擾秦侍讀休息,實在抱歉,隻是月前我高麗使團來京,實不相瞞,也有我母家的人……”

自從天元三十二年,護送使團返回高麗,大祿的所謂漢學教習隊伍和護送艦隊,就一直沒有離開。

如今快四年,大祿使團長期駐紮的那座小鎮,幾乎被默認大祿使團的用地,而當地百姓也從最初的恐懼和抵觸,演變為如今的熱情。

因大祿有錢,大祿人也有錢,每每有許多美麗的絲綢、甜蜜

的砂糖、精致的瓷器等送來,許多高麗人眼饞不已,便大著膽子來交易。

最初麼,確實是有些怕的,可次數多了,見使團成員非但沒有欺負他們,反而還特意開設市場專供貿易,便都高興起來。

高興之餘,竟開始有機靈的高麗人試探著為大祿使團工作,也獲得了豐厚的報酬。

而每每發放報酬時,相較高麗流通的貨幣,他們更傾向於兌換成等值的大祿官銀、布酒糖茶等物。

因為隨著近幾年交流驟然加深、增進,如今這些東西遠比高麗本地貨幣更為保值。

甚至去往略不那麼發達的高麗城鎮,轉手一賣,還能賺好多。

大祿人真不錯呀!

有這麼個城鎮也挺好的。

要是再大些就好了,要是再多些,我們不用千裡迢迢跑過來,就好了。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那本來就是高麗領土,彆國武裝長期駐紮、生活,本就不正常……

今年九月,大祿使團回來了一批,預備年後再送另一批人去輪換,順帶進一步增廣貿易。

而隨行的人之中,也有若乾高麗官方代表,其中就有王煥的娘家表弟。

他來找到王煥,張口就吐出一個壞消息:

高麗亂了。

現任高麗王年紀本就不小了,如今又喜好美色,還學著漢人煉丹,身子越發衰敗。

“王知道您頗得大祿國皇帝陛下看重,原本也有些忌憚,可去歲輔政王王芝大人慫恿陛下立了太子……眼下,已有些亂了。”

由不得王煥不急。

離家幾年,太子都立了,若他再不趕緊回去,難不成還留待日後向彆的兄弟俯首稱臣麼?

於是十月開始,王煥就遞交了請求歸國的折子,奈何一直沒有回應。

“……我先後遞交了三次,至今未有消息,”酒上來了,王煥親自燙了,起身為秦放鶴斟酒,又小心窺探他的臉色反應,“秦侍讀乃天子近臣,深受大祿國皇帝陛下寵愛,想煩請您幫忙,幫忙催一催,或是問一問,看是否是我哪裡做得不好,惹了陛下不快。”

王煥的折子,他確實見過,天元帝也看了。

但當時是怎樣情形來著?

哦,是了,大家不過哄然一笑,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殿下多慮了,”秦放鶴吃了口酒,笑道,“您乃自由身,也非大祿朝臣,遞交折子是您有心,交了就完了。”

意思就是,走唄!沒人攔著。

王煥就有些尷尬,乾笑幾聲,“這,總歸受了這些年照顧,若能親往陛下跟前辭行……”

“殿下,”秦放鶴忽然跟著笑起來,笑得很好看,鋪天蓋地的雪片趁著,恍若畫中人,“恕我直言,您不是在等面聖辭行的機會,而是在等一張做大旗的虎皮吧!”

高麗國內的事,早有歸來的使團成員跟天元帝陳述了,而作為天子近臣,秦放鶴是第一批知道的。

王煥早不回國,晚不回國,偏偏挑這個時候走,圖什麼?為什麼?

自然是為了回去爭權。

可他不過一個光頭王子,空有一次出使大祿朝的資曆,也不過名望而已。最要緊的智囊團、軍事權力,那是屁都沒有。

且又因當初在宮宴上殺了輔政王王芝一個措手不及,主動留下為質,雖然免了當時的殺身之禍,卻也徹底將王芝得罪慘了,也錯過了唯一能夠爭權奪利的最佳機會。

現在王煥回去,若就這麼空著手回去,就是個死。

所以他上折子,幾次三番上折子,不是因為他對天元帝本人,對大祿朝有多麼深厚的感情,而是希望得到一點足以影響高麗王,影響高麗朝臣們的一點法寶。

而這個法寶,就是天元帝的態度,大祿朝的態度。

甚至都不用大祿朝派兵過去,隻要一道旨意,就那麼薄薄的一卷聖旨,就足以改變整個高麗國的局勢。

但……憑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