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偷得浮生半日閒(1 / 1)

一連數日,登門者甚眾,隋青竹一概不見。

原本秦放鶴也沒奢望能進去,可沒想到門子問過他的姓名之後,便眼睛一亮,“老爺交代了,若得秦侍讀親至,還請入內一敘。”

秦放鶴倒是有些驚訝,往裡走時,後面提著雞鴨的秦山還嘀咕,“怎麼出去了一趟,還對您情有獨鐘起來?”

真是世事難料,當初那樣要好的趙大人如今漸漸疏遠起來,程翰林也那樣兒,可偏偏當年避之不及的隋翰林,反倒日益親近……

秦放鶴失笑,“說什麼渾話。”

因清楚隋青竹為人,他此番便隻帶了幾隻活雞活鴨並幾尾肥大活魚,另有二斤不肥不瘦好豬肉。

禮不重,但很實用,且主人家也不好往外推。

隋青竹家人口不豐,自打幾年前老父親故去,便隻一個寡母,並妻子女兒,家中隻一個偶爾迎來送往的門子、一個灑掃乾粗笨活計的壯年嬤嬤,並一個伺候隋母的大丫頭。

先去與老夫人見了禮,又問候過嫂夫人,對方正帶著小女兒描紅練字,也起身還禮。

秦放鶴自己就有女兒,難免愛屋及烏,隨手解下玉佩與她做表禮,柔聲道:“今日倉促,不曾預備,且拿著玩吧。”

那女孩兒先以眼神詢問母親,得了允許才上前接了,又行禮道謝。

老夫人見了禮物,“多勞你費心,難為記掛。”

秦放鶴笑道:“不值什麼,我想著藥是該吃的,可食補豈不更妙?便是您、嫂夫人和小侄女,也要吃喝……”

隋青竹清貧,也無大好師門貼補,日常除了俸祿並無額外進賬,雖皇上特許太醫每隔三天來問診一次,所需的一切藥材都從太醫署走,解了燃眉之急,但又要應付房租,想來日常飲食起居寬綽不到哪裡去。

雞鴨魚都可以先養著慢慢吃,肉隻二斤,一家大小幾個人,敞開了說不得一日也就吃完,不怕壞了。

老太太謝過,“陛下也賞了銀子,日後萬不可這般了……”

秦放鶴胡亂應了。

天元帝賞不賞,那是他的事,隻是一家人苦慣了,手裡縱然有了錢,也未必舍得花……

一番寒暄,秦放鶴方入內探望傷員。

乍一見,秦放鶴就吃了一驚,隋青竹也才三十出頭,可這一趟出去,兩鬢竟已隱現霜色,又往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形銷骨立。

秦放鶴不禁歎道:“怎麼就這麼著了!”

隋青竹咳嗽幾聲,在炕上靠著被褥坐起來,聞言苦笑,“一彆八月,驟然回京,頗有物是人非之感。子歸倒是風采依舊。”

才這麼一動,就止不住咳嗽起來。

聲音中空、虛浮,顯然中氣不足,元氣大傷。

秦放鶴上去將他按下,順手幫忙倒了杯溫水,“何苦折騰,且坐在炕上說話吧。”

四月下旬已經很暖和,中午甚至有點熱了,但隋青竹卻還穿得嚴嚴實實,可見體虛。

青竹也不跟秦放鶴假客氣,便靠在炕上說話,秦放鶴自己拖了個圓凳坐著。

“其實巴巴兒請你進來,我也不曉得說什麼,”隋青竹歎道:“不過是離京太久,看了幾日邸報,果然這裡也是風起雲湧……”

這幾天他邊看邊感慨,感慨完了,不免愣神,覺得如今的自己頗有些陌生,皆因此刻的想法,竟與曾經的自己截然不同。

出去一趟,經曆了生死,他到底是變了。

隻是邸報之中有些東西,隋青竹卻想不大明白,偏京城中自己也沒個師門好友可問,思來想去,唯一還算關係不錯的,竟也隻有一個秦子歸了。

況且苗瑞便是他二師伯,談論昔日感悟時,也不怕泄密、外道。

秦放鶴也不起高調,隋青竹問,他就說。

方便說的,直白說;不便說的,隱晦講。

隋青竹邊聽邊琢磨,待聽到兵部增加軍費後,有片刻出神。

他非癡傻,前有福建船廠增加三千料以上大海船生產,後又水軍擴充、加練,如今兵部又多了費用……

溫水冷了,秦放鶴一點兒不拿自己當外人,轉著腦袋去外間小泥爐子上找了開水壺來,重新倒了一杯慢慢吃,饒有興致等對方的反應。

誰知半日後,隋青竹方緩緩點頭,一言不發。

嗯?

秦放鶴倒有些驚訝了。

隋青竹抬頭,將他不加掩飾的神色儘收眼底,反倒笑起來,“縱然再蠢笨,如今也該長進了,陛下英明果決,自有其道理。若果然無禮,還有內閣,既然都沒反對,想來也不是壞事。”

秦放鶴也跟著笑了,“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說起來,隋青竹老家就在沿海一帶,想來對水寇危害的了解,遠比常人深刻,倒是自己淺薄了。

難得有說得上話的人來,隋青竹也少有的健談起來,因說起過去幾個月與苗瑞相處,不禁十分欽佩。

秦放鶴道:“二師伯這幾日被留在宮中問話,我也未曾見過,需得兩日後方得聚會。”

苗瑞這幾年調動頻繁,且雲貴也不是什麼好去處,家眷便都留在老家,如今他孤身進京,沒個落腳處,便住在師父董春家裡。

前兒汪扶風傳了話來,說估摸著明天天元帝就能放人了,後天大家去董府聚一聚。

兩人說了一回話,眼見隋青竹微有倦色,秦放鶴便主動起身告辭,又道:“養病的人也該常曬曬日頭才好,如今天暖了,你好歹早晚去院子裡溜達幾步,補鈣。”

“什麼蓋?”隋青竹茫然。

秦放鶴哈哈大笑,“自己猜去吧!”

說完,瀟瀟灑灑走了。

他一走,隋青竹倒覺得屋子裡忽然空蕩蕩的起來。

後頭夫人進來,“同秦侍讀說了會兒話,我瞧你面色倒好些似的。”

“是麼?”隋青竹抬手摸摸凹陷的面頰,“待日頭稍落一落,你扶我去外頭走走吧。”

窗外陽光璀

璨,遊塵浮動,暖融融空氣中流動著不知哪裡飄來的花香,黑金色交織的光影裡蜂蝶飛舞……

他確實活著回來了。

四月二十四,秦放鶴往董府去,一進門那管家就笑,“都到了,就等您呢!”

“呦,這可是失禮了!”秦放鶴聽罷,加快腳步往裡走去。

繞過連廊,轉過寶瓶門,尚未及內院,便聽到裡頭遠遠傳出來的哄笑和喝彩聲。

抬腿邁入爬滿金銀花的月亮洞門一瞧,嗬!好齊全!

董春半靠在廊下大搖椅裡,捧著紫砂泥壺,臉上雖不見多少喜色,眼底分明沁出笑意。

旁邊坐著大師伯莊隱,胡立宗站在他身側嘀咕,也不知剛做了什麼,半邊袍子上都沾了泥土。

院子中央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個矮矮的土台,一個裸著上身的漢子正跟汪扶風……相撲?!

秦放鶴:“……”

什麼情況?

饒是他的腦袋素來靈光,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合適的字眼來描述眼前場景。

正滿頭霧水時,汪扶風已經被那漢子掄倒在地,按在土台上摩擦。

跟董蒼隔著起碼三尺遠的汪淙見了,非但不擔心親爹,反而跟董蒼一起拍手大笑起來。

秦放鶴:“……”

什麼鬼地方!我還是走吧!

他才要轉身,趴在地上的汪扶風卻先一步喊道:“子歸子歸,你來你來!”

秦放鶴:“……”

您可真是我的好師父!

然而已經晚了。

那光著上身的漢子聞言,鬆開汪扶風,轉頭往這邊看,“你就是秦子歸?來!”

秦放鶴聞言苦笑,一邊脫去外袍往土台上走,一邊苦哈哈道:“我說我不是,二師伯信嗎?”

眾人聞言,俱都哄笑起來。

苗瑞也跟著哈哈笑了一回,叉腰打量他,“嗯,倒是好個身板,比你師父強多了!”

汪扶風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滿身泥土、發髻散亂,“我是文鬥,文鬥你懂嗎?”

秦放鶴瞬間明白胡立宗身上的土印子怎麼來的了。

相較於汪扶風等人的狼狽,苗瑞就瀟灑多了,這會兒身上剛微微見汗,陽光一照,反倒叫他一身腱子肉油亮亮的,更顯健美。

時人流行花繡,也就是後世的紋身,但以武人為多,苗瑞乃是半路文轉武,左後背上便紋了一株斜插青鬆,左肩上一隻蒼鷹振翅欲飛,十分威猛,一股凶悍之氣撲面而來。

秦放鶴真心誇讚道:“好紋繡!”

大師伯的穩,師父的狡,苗瑞的悍……算是見識全了。

苗瑞是秦放鶴目前接觸過的人當中,唯一真正親手殺過人的,若非凶悍至此,也彈壓不住雲貴兩省亂局。

苗瑞聽了,十分得意,特意轉過去給他看,“好眼光!你也紋一個!”

秦放鶴連連搖頭,原地認慫,“我怕疼!”

大好的青年,紋啥身啊

苗瑞笑了幾聲,目光陡然一變,左手如電來捉。

秦放鶴修習太極多年,彆的倒罷了,反應頗快,身體本能快於大腦,竟一個擰腰扭身躲開了。

汪扶風見了,撫掌大笑,胡立宗等人也跟著喝彩,嚷嚷著報仇什麼的。

秦放鶴心道,你們可彆瞎起哄了,我覺得自己要完!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聽苗瑞頗有幾分驚喜的嘖了聲,再看過來時,眼神都不對了,“好小子!”

秦放鶴:“……”

不不不,二師伯您誤會了!

他都沒來得及反應,也不知苗瑞腳下怎麼動的,隻覺眼前一晃,那漢子就嗖得到了跟前,然後視野中一片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人就趴地上了。

秦放鶴眨眨眼,扭頭看天,啊,好藍啊!

這群人是真的不知道什麼叫愛幼,短暫的沉默過後,院內各個角落炸開哄然大笑。

苗瑞幾乎是直接將秦放鶴從地上拎起來,蒲扇般的大巴掌啪啪拍打幾下,“算不錯的了,日後我好好教教你!”

秦放鶴疼得齜牙咧嘴,才要說什麼,就見角落裡董蒼笑得歡,立刻伸手一指,“他想來!”

董蒼臉上的笑戛然而止。

苗瑞轉身,“你來!”

董蒼:“……”

大約一眨眼那麼快吧,秦放鶴跟新鮮出土的泥人董蒼對視一眼,同時咧嘴,同時向對方露出了憎惡且快意的笑:

笑屁,你也沒好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