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何時照我還(1 / 1)

“……撫州知州劉文遠當場身亡,欽差隋青竹重傷,人證一死三傷,隨行護衛軍士傷亡若乾……當場擊殺賊人一十有六,生擒五人,繳獲十字連環弩兩架,強弓十餘副,箭矢若乾……”

苗瑞的折子遞進宮時,乃是十一月十三深夜,恰是秦放鶴一班輪值。

折子裡的每一個字,秦放鶴都念得心驚肉跳,尤其“十字連環弩”一出,更是震驚至極。

如此赤/裸裸的謀殺,無法無天,不管前世今生看幾l次,都會讓人覺得喪心病狂。

在場其他幾l名翰林也是屏息凝神,偶然對視間,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難以置信。

太荒謬了,如此裝備和配合,儼然已經成了有組織有規模的團夥,威脅和攻擊力堪比地方武裝。

後面還有許多,但秦放鶴覺得前半段信息量太大,天元帝恐怕有話要說,所以選擇性停頓了下。

天元帝聽後,並沒有想象中的怒發衝冠,反而出奇平靜,平靜得可怕。

“十字連環弩?”他撩起眼簾向外一瞥,“軍中器械,怎麼會到賊子手中?莫非真有人想要謀反不成?”

弩本就比弓力道更大、射程更遠,而十字連環弩更是其中佼佼者,曾一度被用作守城器械。如今雖然有更好更先進的大型機弩更新換代,但十字連環弩仍未正式退休。

其體型遠超尋常弓弩,需要原地固定,兩名弩手配合以腿部之力上弦,最多可同時射出五箭,最大射程可超六百步。

秦放鶴回道:“折子上說,經過查證,確認是仿造的。”

這種器械每年造多少都是有數的,發到各地更有數,尋常州縣根本不會有。另外兵器庫每個月都要清點,像十字連環弩這類更是重點關照對象,就算折損也必須三人同時在場方可銷毀,根本不會流到外面去。

但天元帝的臉色並未隨著這句解釋而好轉。

十字連環弩精巧,等閒人根本無法仿製,如今卻有了殺傷力相差無幾l的仿造品,隻有一個可能:有內奸。

要麼是內奸本人仿製的,要麼就是管理漏洞,有奸細近距離長期觀摩,甚至擁有過,所有細節都掌握了,所以才做得出。

饒是於岑再如何警惕,再如何掃清前進道路,也不會想到賊人竟能弄到十字連環弩這種殺器。

此物一出,敵人便可超遠距離設伏,直接超出偵察兵的日常搜索範圍,所以一行人在第一波攻勢中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不過他到底經驗豐富,當場命人舉盾,護衛,然後迅速展開反擊,並及時取得勝利。

先後幾l波弩箭,都是衝著隋青竹的心口、脖頸、頭顱這幾l處上半身要害去的,目的不言而喻。

萬幸敵人顯然也不擅長操作十字連環弩,準頭不大好,第一波大部分射空了,一旁的小方立刻撲到他身上,奈何第二波緊隨其後,箭矢威力太大,直接穿透他們兩人……

短短幾l行字,也不難想象當時的驚險和慘烈。

天元帝沉默片刻,“隋青竹傷勢如何?”

秦放鶴一目十行看完,“幾l個護衛替他擋了幾l箭,本人身中三箭,俱是貫穿傷。一箭因被護心鏡所阻,往一側偏過,有內傷淤血。另一箭撞斷肋骨,擦傷右肺,一度危重,所幸有軍醫隨行,及時救治,如今已無性命之憂。隻是據軍醫說,恐日後要留下病根。”

但凡苗瑞準備的不是那麼充分,於岑不是那麼可靠,隋青竹就死定了。

天元帝點點頭,讓秦放鶴念完剩下的部分。

剩下的,苗瑞除交代抓捕和重點審訊過程之外,還特意請罪,因為他砍了證據確鑿的平康知府的腦袋,殺一儆百。

理由除上下勾連、收受巨額賄賂,幫助當地奸商搶占林場,並殺害掩埋越級上告百姓之外,十字連環弩的事也極有可能是那裡出了漏洞。

知府官居四品,也算一方大員,就算死罪,也需得押解進京,經三法司聯合審訊之後,皇帝親自下旨。

即便有聖旨在,但之前的旨意卻是“五品以下,準先斬而後奏”,很明顯,苗瑞逾越了,還逾越了不小。

另外,苗瑞還以平康知府是雲南巡撫嚴英傑一手提拔,並遭數人指控,“恐有瓜葛”為由,臨時強行停了嚴英傑的職務。

念到這一段的瞬間,秦放鶴飛快地掃了眼天元帝的神色,發現他眉頭微皺,顯然有些不悅。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特殊時期在所難免,但平康知府非殺不可嗎?

沒有一位君王樂意見到下頭的臣子這般試探,挑戰底線。

秦放鶴曾想過,會不會是嚴英傑動的手,因為他轄下就有十字連環弩。

但恰恰就因為有,反而讓這種可能性無限降低:有人會蠢到用如此特征鮮明的凶器傷人嗎?

這麼一看,平康知府倒也又有點可能。

但秦放鶴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因為苗瑞在奏折中描述繳獲時曾提了一句,“弓箭種類龐雜”。

奏折篇幅有限,苗瑞要講的事情又太複雜,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

試問有能力拉起這樣一支武裝力量的幕後黑手,會讓手下用大雜燴麼?

除非……不是一夥人!

那十字連環弩,到底是哪裡來的?

天元帝沉吟良久,“擬旨,太醫署即刻調撥兩名太醫前往雲南,苗瑞……”

在處置苗瑞的問題上,天元帝顯然顧慮良多,起身踱了幾l步才道:“命其收拾殘局,不許再生事端,明年三月之前,進京述職。”

二師伯要進京了!

一直到後面與人換班,秦放鶴腦海中還是一片喧囂,各種念頭輪換上演。

若在平時,金暉必要上來撩騷,今日先聽了苗瑞抗旨、隋青竹負傷,眼見秦放鶴臉色黑得跟天元帝不相上下,難得保持安靜。

回家的路上,秦放鶴一直在琢磨天元帝的意思,琢磨苗瑞的意思。

他覺得,這道折子有貓膩,二師伯在試圖傳遞某

種信息。

兩人雖素未謀面,但也曾書信往來,師父汪扶風也數次說起苗瑞為人,便是一個膽大心細、當斷則斷,而之前的一係列應對,也足以說明此言不虛。

那麼為什麼,分明勝利在望,苗瑞突然要殺一個四品知府?

單純對方拒不配合,為了殺一儆百?

似乎說不過去。

十一月的天已經很冷了,秦放鶴的品級又不足以在車轎內安置火爐,冷氣從每一條縫隙侵入,激得他頭腦越加清明。

既然正面推不動,不如就換個角度,倒著推衍。

若苗瑞不殺,又會如何?

秦放鶴換了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閉上眼睛放鬆身體,隨著轎子的顛簸,一並起伏……

不殺……

隋青竹受傷固然遺憾,但此事與苗瑞不相乾,他已經最大限度努力保障了對方的安全,若無於岑那一手的安排,此刻隋青竹就不是傷了肺臟,而是一灘肉泥。

而天元帝本人顯然也未因此事遷怒於苗瑞。

那麼,這一方面他沒有過失。

剩下的……

秦放鶴驀地睜開眼睛,低低道:“封無可封、賞無可賞……”

出了這樣的事,苗瑞若不請罪,就要請功,不然朝中其他大臣也看不過去。

可一旦上了折子,朝廷就必須給出回應。

他已是兩省總督,師父又是次輔,又該如何封賞?便是將陛下置於兩難之地。

待到那時,就算苗瑞一味自謙,拒受封賞也不中用,即便天元帝順水推舟應了,在外人看來就是朝廷欠他的,天元帝欠他的。

可誰敢讓皇帝欠呢?

所以唯一的辦法,也最有說服力、最順理成章的辦法,就是大事辦完辦好了,收尾稍稍搞砸一點。

我儘心儘力辦差了,但似乎辦得又不是那麼好……

如此一來,雖不至於功過相抵,但賞賜的餘地就大得多了。

朝廷面上有光,天元帝心滿意足,而苗瑞也可繼續得到重用。

那麼陛下接收到這一訊號了嗎?秦放鶴覺得接收到了。

因為後期天元帝特意叮囑苗瑞“不許再生事端”,也未提及他抗旨不尊之事,甚至還許他進京述職,擺明了就是留出轉圜餘地,參考之前的猜忌和製衡,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所以答案隻有一個:

天元帝看出了苗瑞的擔憂,對他的識時務比較讚賞,默許了他的行動。但抗旨逾越是不爭的事實,若一點兒不管也不像話,所以警告:朕明白你的心意,適可而止,不許再殺。

但這些都不能放在明面上說,若讓苗瑞繼續留任地方,保不齊就要遭到反撲和朝中禦史們的彈劾。

因此天元帝命他進京,雖說免不了當面敲打、斥責,但也從側面表明了對苗瑞的看重,也是保他的意思。

而即便一切順利,苗瑞進京也要明年春末夏初了,待到那時,最大的風口浪尖也已

過去,盧芳枝一黨下屬爪牙想必也收拾得差不多,屆時再將苗瑞外放,也算敲打、冷遇過了,一切名正言順。

想明白這一關節,秦放鶴用力吐了口氣,看著唇間水汽如白龍消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

“去汪府。”

到時汪扶風剛起床,聽說秦放鶴過來,他直接把兒子汪淙也挖起來了。

老子起床了,當兒子的也彆想睡回籠覺!

薑夫人見了,便叫廚房多備一份早點,“那孩子忙了一宿,肯定餓壞了,我記得他愛吃八寶醬鴨……來人,去臥雲樓問問,可還有沒有?”

汪扶風聽了就對著鏡子撇嘴,“他什麼不愛吃?”

大清早的,喝點稀粥得了,還吃什麼醬鴨子。

汪淙忍笑,“子歸這會兒巴巴兒過來,必有要事。”

不多說,秦放鶴進來,果然趕上臥雲樓昨晚賣剩下的最後一隻油亮亮肥膩膩八寶醬鴨子,十分開懷。

自家人也不講究什麼食不言,秦放鶴就在飯桌上把苗瑞的折子和自己的推論講了。

汪淙聽罷,讚不絕口,“難為你想得到。”

這位小師弟的“嗅覺”,實在沒得說。

汪扶風雖也高興,卻不愛縱著,“彆慣著他,越發尾巴翹上天了。”

不過這小王八蛋說的,確實有幾l分道理,除此之外,再無更合適的解釋。

這麼說,來年二師兄能進京,即便不升官,也斷然不會有性命之憂,也不會因功勞過大招致猜忌……很好,這就很好。

爺倆都要去衙門,秦放鶴因剛值完夜班,上午就可以歇著,於是稍後用完了飯,他又趕著董春入宮之前的空當去報了一回信兒。

老爺子平時喜怒不形於色,可聽說多年未見的二弟子要回京,難得露了點笑模樣。

“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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