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死局(1 / 1)

“簡直胡言亂語,”程璧氣急,在屋裡兜著圈子,胸膛劇烈起伏,“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豈能不知道利害?怎會向個妓/女許終身,又哪來的始亂終棄!”

天熱,他心下火氣更燥,額上直逼出汗來,扇子揮出殘影也是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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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祿律法明文規定,在冊官員不得嫖/娼,他素來自詡情場君子,隻講究個你情我願水到渠成,且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怎會犯下如此簡單的錯誤?還被人抓住把柄!

退一萬步說,就算看中了哪個女子,想弄個美妾或置辦外宅,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最起碼也要是清白身子的清倌人,又怎會去招惹官妓?

生怕皇帝不知道嗎?

金汝為冷笑,“那人家怎麼說懷了你的骨肉!”

“不是我的!”程璧矢口否認。

“那能是誰的?!”金汝為將桌子拍得啪啪響,怒不可遏。

“這我從何而知?”程璧兩手一攤,隻覺莫名其妙,努力克製著火氣解釋說:“似她那等下賤身份,我怎可能讓她誕育我的子嗣!”

罪臣之女不可為妻妾,自然更不能有後,所以在這方面,程璧素來小心。

當初一人也算融洽,去歲聽聞那叫如玉的女子失蹤,程璧還奇怪來著,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轉眼工夫,對方竟指責到自己頭上!

這叫什麼事兒!

頓了頓,程璧又走到金汝為面前,微微躬身,“況且她是官妓,每日入幕之賓甚多,指不定與誰暗結珠胎,要栽贓到我頭上……大人向來智慧,難道也會被這種低級的伎倆蒙蔽了嗎?”

明面上,官妓不做皮肉生意,但一來有不少深陷其中的女子奢望一線生機,仍希望有人將自己拉出去;一來難免也有情投意合的,私下自薦枕席不在少數,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僅此而已。

金汝為看了他一眼,順手端起桌上冷茶一飲而儘。

“事到如今,本官信不信重要嗎?”

程璧一僵,就聽金汝為又冷冷道:“陛下信不信也不重要,甚至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也不要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十分平穩,仿佛剛才的火氣隻是幻覺。

程璧終於意識到問題關鍵所在,血液上湧,頭腦中一片空白,耳中隻是嗡嗡作響。

是了,這個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並不重要,金汝為和天元帝會不會相信他的清白也不重要,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天下的百姓想要相信。

官與民看似一體,實則對立。

官員之於老百姓,望而生畏,遙不可及,而正因為此,那些百姓才更喜歡,或者說近乎惡意的渴望看到官員倒黴。

至於倒黴的是哪個官員,他們不在乎。

就好比每次政局不穩時,當朝者都會殺幾個貪官以儆效尤。

真的就是恰巧此時揪出來了麼?

未必吧!

至於殺的是否是罪魁禍首

,是否斬草除根,找回來的贓款流向何方,百姓之中無人在意。

他們隻看到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倒下了,屬於弱勢的一方貌似勝利了,長久以來的壓迫釋放了,快/感到手了,這就足夠了。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流言可畏。

短暫的驚愕過後,程璧的五感重新回歸,唯餘憤怒席卷全身。

“有人陷害我,”他用力吸了一口氣,眼底寒光乍現,“那個女人留不得。”

“放屁。”金汝為罵道,“大祿律法有載,有娠者不得動刑,誰敢殺?你去?”

若是不顯懷也就罷了,權當不知道,先把人滅口再說。

可暗處的對手擺明了防著這一招,藏到這會兒才推出來,如今肚子那麼老大,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叫他們怎麼辦?

他們非但不能動,反而要妥善安置,因為這個時候那女子但凡有個什麼閃失,所有人都會覺得是他們心虛,要殺人滅口,屎盆子就扣上來了。

滿頭冷汗的程璧牙關緊咬,咯咯作響說不出話來,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憋了半日,隻丟出一句,“有人要害我……”

甚至他隱約猜到是誰在害自己,但是不敢說,因為金汝為未必猜不到。

“害你,他怎麼不去害彆人?”不說,金汝為也照罵不誤,“當初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招妓嗎?”

為何美人計始終位居二十六計之一,且屢試不爽,又為何又說色字頭上一把刀,皆因大部分男人確實管不住下半身。

這一招兒,它就是這麼靈!

作為男人,作為當權者,其實金汝為乃至天元帝本身都覺得下面的官員玩女人不算什麼大問題。

隻要好好辦差就行。

前提是,這個小毛病需要在可控範圍之內。

但現在,很明顯失控了。

剛過完端午的京城百姓們急需新的刺激,這樁桃色新聞儼然已經成了新一輪茶餘飯後的話題,所有人都津津有味,等著看熱鬨。

而程璧,就是那倒黴催的熱鬨。

如果他們不儘快想出可靠的對策,那麼哪怕為了平息民憤,天元帝也不得不命朝廷作出相應的處罰。

從那個叫如玉的女人一出現,他們就完全陷入被動,為今之計,隻有由程璧親自出面,說動那個女人自己改口。

“你先不要急於自證。”金汝為道。

在世人眼中,現在不管程璧說什麼都是狡辯。

“可她現在關在刑部大牢……”事關自己的前程,程璧比誰都迫切。

這種涉及朝廷命官聲譽的大案,一項是由刑部直接接手的,因為地方衙門根本不願意碰這樣的爛攤子。

金汝為想了下,“你先不要隨便動作,這幾日就告假在家罷,待我派人去探探口風。”

雖說不敢動人,但是讓看守鬆鬆口,兩人見一面還是沒問題的。

不用他說,出了這樣的事,程璧也無顏面對滿朝文武看熱鬨的眼神,當即應下

其實同僚們如何看他,他不大在意,最要緊的,還是天元帝的態度。

但偏偏天元帝的態度……又取決於民意。

而要扭轉民意,除非如玉改口……

死結。

“不管她求什麼,你都先應下來,哄得她心軟,待風頭一過,再行料理不遲。”

在金汝為看來,女人嘛,一生所求也不過那麼幾樣,寵愛、子嗣、錢財地位,這些都好說。

程璧彆無選擇。

至少以他個人之力,彆無選擇。

就算現在如玉讓自己為她贖身,他也認了。

雖說這麼做必然會讓陛下不喜,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官身猶在,還怕來日不能重現榮光嗎?

程璧一走,金汝為就對著他的背影用力歎了聲,心情複雜。

怕隻怕事情沒有想的那麼簡單。

“看看找的都是什麼貨色!”下一刻,盧實從屏風後面轉出來,語氣十分不滿。

他竟全程都在。

此事若處理不好,金家那兩個外甥隻怕也要被餘波掃到,金汝為也正在氣頭上呢,語氣不似平時恭敬,自顧自起身打開冰鑒,從滾滾涼氣內端出一盤切好的西瓜來吃,“哪兒那麼多稱心如意的,將就著使吧!”

西瓜是今日淩晨剛從地裡摘回來的,星夜兼程運回城中,藤蔓都水靈著,哢嚓一口下去,沁涼甘甜的漿液便溢了滿口,仿佛連火氣都被澆熄了一點。

就這已經算出類拔萃的了。

真當個個都是秦子歸啊?十來一十歲的人,五十六十歲的城府,滾刀肉似的,跟他那個礙眼的師父真是天造地設的王八綠豆。

盧實也知他說的是實話,過去坐下吃西瓜,吃了兩口又百思不得其解,“汪遇之那廝是怎麼弄來的那小狐狸精?”

山溝溝出來的刁鑽貨色,百年不遇,難為他怎麼碰上的。

金汝為擦擦嘴角的西瓜汁,覺得燥熱和煩氣降下去一點,聞言一撇嘴,心想我上哪兒知道去?

早知道我早搶了,也沒有今日的麻煩。

盧實越想越不對勁,“院試後拜師,當時清河府在任的是方雲笙?那也不是個沒成算的,當時怎麼不搶!”

哪怕給了方雲笙呢,做不成盟友也不會是敵人,起碼不會有今日局面。

金汝為砸吧下嘴兒,覺得吃得不過癮,又抓了一塊來吃,聞言呸呸吐出幾顆西瓜子,“那汪遇之就是個官場無賴,他想搶的東西,誰搶得過!”

盧實:“……”

狗日的,還真是。

兩人吭哧吭哧啃完了那一整盤冰鎮西瓜,又叫人打水淨了手,雪白手巾擦了,重新沏了一壺荷葉茶來,邊喝邊商議對策。

其實說到底,這事也沒有什麼正經對策。

因為自證清白從來就是最愚蠢的事。

更何況可能程璧還不是那麼清白。

“你我都不可貿然插手,”盧實捏著杯蓋,

輕輕刮了刮淺碧色的水面,“且先由著他自己折騰。”

這一招實在太損,程璧恐怕很難全身而退了,既如此,就不能再折進去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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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的那兩個外甥雖然自始至終與程璧攪和在一起,但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從未下場,也隻能看作是小輩之間玩過火,與他們無關。

如果貿然插手,性質就不同了,很有可能牽扯到他爹,大大的不妙。

金汝為深以為然,“嗯。”

此事一起,無論結局如何,接下來天元帝勢必要向百姓們表態,順勢清理官場,尤其青樓楚館之流,少不得要嚴查嚴控。

因他們有幾條固定路線就埋在此間,這麼一來,暫時就不能用了……可惡!

金汝為冷笑道:“隻怕從今往後各級官員再打點起來,就更麻煩嘍……”

以前還能眾人一起喝喝花酒,女人堆中醜態百出,做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也方便。

以後……最起碼眼下為了避嫌,滿朝文武說不得也要做出守身如玉的姿態來,遠離那等場所。

他們須得避避風頭,斷然不可引火上身。

既然是程璧做的,那就讓他一個人擔著好了。

“不過你那個主意,我不妨先下個注,隻怕行不通。”盧實笑了笑,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而非兩條人命。

金汝為動作一頓,馬上明白過來盧實指的是讓程璧去說動如玉改口一事。

“嗯?這有什麼行不通的。”

盧實擺弄著白玉扇墜,笑而不語,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幽幽道:“不要小看女人,一個女人可以軟得像水,甜得賽蜜,卻也可以硬過百煉鋼,毒過黃蜂尾……”

不過現下時局未定,讓程璧去試試也無妨,即便弄巧成拙……也就那麼著了。

金汝為若有所思,沒有再說話。

兩人默不作聲吃了幾口茶,金汝為忽歎了口氣,“可惜了啊。”

可惜那身好才學,可惜那手好文章,還沒能多用兩年呢。

“……可惜了,”阿芙輕輕為女兒扇著扇子,低聲道,“我還記得那年他隨你來迎親呢。”

當時何等意氣風發,怎麼如今就……

落得如此名聲,也太不堪了些。

阿嫖玩了一日,早就困了,隻倔勁兒上頭,偏要等著父親回來,結果秦放鶴今天偏偏加班,直到戌時快過方回。

小姑娘困得睡眼惺忪,仍固執地伸腿坐在榻上,一雙眼睛努力睜開又合上,東倒西歪。

阿芙和乳母幾次二番勸她去睡,小姑娘自始至終隻有一句話,“爹肥來啦?”

如今阿嫖將滿周歲,已經會說不少零碎的短語,表達欲/望空前強烈,隨便抓個什麼都能翻來覆去絮叨幾百遍。

有時阿芙都被煩得不行,私底下跟秦放鶴笑說,怎麼就養了個小碎嘴子……

等秦放鶴終於“肥來”,阿嫖隻來得及伸開胳膊喊一聲“抱

抱”,然後就在他懷裡睡得死去活來。

秦放鶴心裡軟得一塌糊塗,低頭親親阿嫖軟乎乎的小臉兒,小心地將她放到小床上,用蠶絲薄被蓋住肚皮。

天熱也得蓋肚子!

“人麼,都會變的,”他低聲道,此事……倒也不算無跡可尋。”

一直以來,程璧都不算什麼端方君子,隻是當初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倒還勉強可以和平相處。

誰知道後來一切會變得那樣不堪呢?

可惜了。

“算了,不說這些晦氣的,”秦放鶴擺擺手,“抓周宴準備得如何了?可還缺什麼不曾?”

五月一十八是阿嫖的生日,按規矩是要抓周的。

其實在秦放鶴看來,不管她抓個什麼都好,但老祖宗留下來的儀式感,還是要搞一搞的。

夫妻倆趁著睡前時光交流育兒經,阿芙又拿了禮單與他看。

秦放鶴看了,順勢增減一番,一夜無夢。

次日去翰林院,掌院馬平當場宣布程璧近期告假,原定他的班分散給眾人。

“不相乾的事,諸位切莫私下議論,”馬平環視眾人,隱晦地警告道,“雖說你們個人看,是彆人的事,可出去了,外人看咱們卻還是翰林院一家子……”

程璧若真聲名狼藉,他們這些同在翰林院的面上有光不成?

到了這個時候,就顧不上什麼個人恩怨了,先把眼前難關過了再說。

話雖如此,可馬平素來寬和有餘,威懾不足,如今說這話便有些輕飄飄的,眾人隻安靜了片刻,便迅速竊竊私語起來。

素日與程璧矛盾最大的隋青竹並未落井下石,隻是十分扼腕,“虧他一身才學,不思報效朝廷,竟惹出此等禍患,當真暴殄天物……”

原本愛隨程璧一並嘲笑他的幾個人聽了,倒有些自慚形愧起來。

中午用飯時,孔姿清照例與秦放鶴湊堆,“聽說那女子已押到刑部了,不知程璧會如何應對。”

按律,民告官者,無罪也有罪,而那如玉是賤籍,罪加一等。

但她身懷有孕,且又因感情紛爭而起,不好輕易動刑,難免平添幾分香豔旖旎。

秦放鶴用湯勺撥弄著銀耳蓮子涼羹,心想,如何應對呢?

怕是無力招架。

因為這世道很奇怪,全是假話,自然沒人信,但很多時候若全是真話,也沒人信。

最怕的就是如玉這種七分真,二分假,能查證的部分,全是真的:

程璧確實與她有舊,人證物證俱在,不容抵賴,而兩個成年人深夜共處一室,難不成還蓋著被子純聊天?

至於程璧是否曾對如玉許下終身,便是無法查證,但聽上去似乎有頗有可能的。

男人嘛,興致上來,嘴上哪有把門的。

像這類桃色醜聞,一旦沾上,除非刀槍不入,不然真的很難徹底洗淨。

就比如此刻鄰桌正熱火朝天討論的,“如玉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

誰的”,隻這一條,現階段程璧就無法確認。

幾個月後嬰兒出世,滴血認親嗎?

時人雖然對此深信不疑,但可以動手腳的地方也太多了些,隻要條件允許,秦放鶴都能現場讓程璧跟一條流浪狗產生父子關係!

況且照如玉現在的模樣看,等生產,怎麼也得幾個月後了,而朝堂之上莫說幾個月,就是短短幾個時辰也足以天翻地覆。

即便天元帝真的同意了這個笨辦法,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必然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重用程璧。

而真等到如玉生產時,黃花菜都涼了,新一屆的二鼎甲都要問世了……一度被打入冷宮的程璧,還能有重拾榮光的可能嗎?

以秦放鶴對天元帝的了解,恐怕不會了。

程璧以前私生活混亂,畢竟沒有影響大局,天元帝可以視而不見。

年輕才子嘛,貪玩愛玩都是正常的。

可現在鬨大了,這個官員身上就有了瑕疵,畢竟也是“天子門生”呢,皇帝心中自然不快。

這一招看似簡單,老套,但對付程璧當真穩準狠。

“眼下最要緊的,莫過於刑部那邊的口供,程璧不會坐以待斃。”秦放鶴不緊不慢吃完一盞甜湯,涼意一直從嘴裡順到心裡,無比暢快,“但一個女人既然豁出去做到這一步,就很有些死誌,隻怕供詞一出,程璧的處境更加不妙。”

單純依靠程璧個人的力量,很難扭轉局面,單看金汝為他們願不願意施以援手。

但出了這樣令人難堪的茬子,誰伸手誰惹一身騷,大概率金汝為之流是不願意的。

那麼剩下的,就隻有程璧的本家了。

畢竟血脈相連,若程璧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程氏一族其他在朝不在朝的男丁都要跟著抬不起頭來,再嚴重一點,未出閣的女眷們也會名聲受損……

可怎麼撈呢?

這就是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死局。

程家確實急了。

他們好歹也算一方望族,世代書香,怎麼就出了這麼個孽障?

官場之上,勝敗乃兵家常事,本也不算什麼,但,但你怎麼能偏偏栽在女色上呢?!

還不夠丟人的!

日後外人再提起昔日令程氏一族風光無限的探花郎,勢必會變成“哦,就是那個跟窯姐兒廝混的浪子啊……”

“啊,年輕一輩的扛旗之人竟如此不堪,難道是家學淵源……”

他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五月月中的大朝會上,天元帝雖隻字不提程璧一案,然接連尋由頭罵了好幾名程姓官員,明眼人都看出他的不滿。

散朝後,程家幾名官員都聚在一起,激烈地討論著什麼,其中與程璧同宗的那位尤其沮喪且自卑,活像霜打的茄子。

早知如此,還不如從未有過那個探花。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秦放鶴碰上落在後面的金汝為。

對視的瞬間,兩人都涼颼颼地笑起來。

“不知秦修撰對翰林院同僚一事作何感想啊?”金汝為意有所指道。

“品行不端的又不是我,”秦放鶴爽朗一笑?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能有什麼感想?倒是金侍郎履曆豐富,想必……”

彆什麼都往翰林院上扯,分明是“你的程編修”!

見金汝為漸漸收斂笑意,秦放鶴話鋒一轉,“……想必也見過不少同僚馬失前蹄,下官正想問您取經,該如何全身而退呢。”

彆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你一次次全身而退,還不是推了彆人墊背!

“行得正,站得直,問心無愧而已。”金汝為回答得毫不心虛。

心虛,那是什麼?

良心,又是什麼?

“不錯,”秦放鶴權當聽人放屁了,“陛下慧眼如炬,隻要潔身自好,自然無懼流言,您說對吧,金侍郎?”

如果說以前兩人見了好歹還能偽裝一團和氣,那麼現在隨著程璧缺席,鬥爭已趨白熱化,雙方都懶得再深入打機鋒,開口閉口都是硝煙味。

偶爾有幾名官員從他們身邊經過,落得一點隻言片語在耳中,都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紛紛退避。

走到勤政殿外各部衙門所在的東西兩院中軸線時,秦放鶴和金汝為非常敷衍地向對方拱了拱手,就當是道彆了。

金汝為剛轉身要走,就聽秦放鶴又叫了聲,他強人不耐轉回身去,“怎麼?”

秦放鶴忽然咧嘴一笑,做了個“刑部”的嘴型。

你家原告還在那兒呢,趕緊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吧!

金汝為:“……哼!”

彆以為本官不知道是你們乾的!

風水輪流轉,一時得意而已!

天元二十二年五月一十八,秦放鶴為女兒秦熠舉辦抓周宴。

小姑娘很不怕生,也很貪婪,先抓了秦放鶴的官印,再抓趙沛給的小木刀,眾人都奉承來日文武雙全。

六月初二,程璧那位同朝為官的伯父找到他,傳達了家族的意思,“……此事影響惡劣,陛下已然不滿,拖不得……你若能儘快勸得那女子改口,尚有回旋餘地,否則為保全族,我們也隻好將你除名……”

探花之名固然榮光,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隻要程璧還在一天,程氏一族就都跟桃色緋聞脫不開乾係。

程璧如遭雷擊,“你們……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何至於此啊!”

昔日我為家族贏得榮光時,你們可不是這副嘴臉!

說好的風雨同舟呢?

程伯父痛心疾首,“難道我們就願意嗎?多少年才出一個探花!你,你怎麼就淪落到如此境地?

你一個人的名聲要緊,但族裡其他人的前程就都不要緊了麼?我們這些在朝的且不提,你就往後看,還有多少兄弟十年寒窗,就為一朝揚名,你忍心叫他們前功儘棄?還有那些姐妹們,出嫁的,未出嫁的……

他們的命,也是命啊!”

這種醜聞,還用得著水落石出嗎?

真相為何,誰在意!

原本族裡有兩個女孩兒在議親,男方家裡很滿意的,結果事發之後,立刻含糊起來。

說得殘酷一點,留著程璧,確實能保全他個人,但整個家族的前程和聲譽都要為他陪葬。

可若及時狠心舍了他,好歹能維持住已有的局面,甚至如果足夠幸運,日後未必不能再出一個探花!

一人還是全族,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見程璧面色如土,程伯父也有些不忍心,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唉,這也是你父母的意思……”

此事一出,處境最艱難的就是程璧的父母。

彆家尚可以發泄,隻有他們不能。

教子不嚴,便是大罪,又有何臉面求族人搭救。

時間緊迫,程璧隻好轉頭聯係金汝為,後者為他疏通刑部大牢。

時隔半年,程璧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曾經讓他快活,現在卻全是痛苦的女子。

因如玉有孕,牢頭對她頗為關照,她過得意外還不錯,這個發現讓程璧越加煩躁。

你害得我身敗名裂,眼見祖宗都不認了,竟還如此悠哉遊哉?!

憑什麼!

如玉見他倒是頗為歡喜,一把捉住他的手,“來,你摸摸我們的孩子。”

然程璧隻覺惡心,一把甩開她的手,腔子裡怒意燃燒,“休要胡言,這孩子究竟是誰的,你自己心裡清楚!”

如玉也不惱,也沒逼著他認,隻反複追憶當初的甜蜜,又哼唱小曲兒,“你還記得嗎,這是你當年第一次為我寫的曲子……”

大牢幽深空曠,如玉的歌聲回蕩著,非但沒有當初的柔美動聽,反倒顯出幾分詭異。

程璧聽不下去,待要發火,想起眼下處境卻又生生忍耐住,努力做出柔情似水的模樣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隻管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咱們終究好過一場,莫要鬨得這樣不體面,隻管叫外頭人看笑話……”

這話果然有效,如玉一聽,雙眼放光,也不唱了,“當真?”

“當真!”

瞧,女人就是這樣好哄,程璧心中鄙夷,又不免暗恨,你既然有所求,為何不早同我講?以至於鬨到這般田地!圖甚麼!

“說罷,你要什麼,我可以為你贖身,以後咱們太太平平過日子,我也可以給你名分,這個孩子……”程璧頓了頓,強忍著惡心笑道,“我也可以視若己出。”

如玉莞爾一笑,笑容中有許多程璧看不懂的東西。

她抬手理了理散亂的鬢發,舉手投足間,隱約可見舊日風采,“你說過的,你說過要為我父親平反的……”

“胡鬨,你爹是罪臣,罪臣懂嗎?”沒想到她竟舊事重提,程璧眼皮一跳,壓低聲音不耐煩道,“貪墨稅款,狂斂民脂民膏,坑殺鹽礦礦工,依律當斬,九族難逃,他該死,該死你懂嗎?平的哪門子反!”

男人在床上的甜言蜜語能信嗎?

簡直滑天

下之大稽。

他記起來了,記起當初他們一人為何漸行漸遠,因為這女人想讓他做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這種事怎麼能答應!

如玉卻沒有想象中的大受打擊,還維持著笑臉就一口啐在他臉上,面容猙獰道:“天下無官不貪!試問哪個官員是清清白白的?我爹隻不過拿了幾萬兩而已,那也是他該得的!”

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父親有錯,如果真要說錯,那就錯在被抓住了。

什麼受苦的是老百姓,那些老百姓不想貪嗎?不是,是那些窮鬼沒有機會貪,是他們無用。

“你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有什麼資格說我爹!”如玉罵道。

程璧瞠目結舌。

他呆愣片刻,向後退了幾步,“你瘋了,你瘋了……”

所以說打從一開始這個女人就不是為情所困,而是誤信自己能帶她脫離苦海,能為她那個死鬼爹正名。

一個念頭從程璧腦海中緩緩升起:

她利用我!

我一手譜曲助她成名,她竟然利用我?!

“你利用我!我待你那樣好,我們昔日的情分……你竟然利用我……”

程璧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如玉打斷了,她放聲大笑,看程璧的眼神好像在看個笑話,“你待我好?荒唐!你何曾拿我當個人!不過是個玩物罷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若非我落難……”

我都做到這一步了,拿孩子,拿你的前程逼你,你竟然還不答應!

你憑什麼不答應!

程璧瞳孔劇震,看著昔日溫柔小意的女子狀若癲狂,說些他聽得懂,卻又好似完全聽不懂的話。

“……彆做夢了,難不成你真以為自己是個香餑餑,人人追逐……不過逢場作戲罷了!他們說得對,他們說得對,似你這種爛貨,但凡換個身份……”

她猛地撲過來,死死揪住程璧的衣襟,“是我嫖了你,我嫖了你!你這臟東西!”

程璧突然渾身發冷,從未覺得女人如此可怕。

他死命將如玉甩開,逃命似的跳出來,用力關上牢門,心臟狂跳,冷汗直流。

不對,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分明是她們傾慕於我,是的,她們傾慕我,仰慕我的才華,愛慕我的容貌……

等等,“他們說得對”?

“他們是誰?誰說了甚麼?!”程璧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們說了什麼啊,你告訴我!你是受人指使的對不對,你快告訴那些官員,告訴皇上啊!”

如玉沒有追出來,隻是隔著牢門久久凝視著程璧,好象沒聽見他的質問一般,突然一笑。

昏黃的燭光打在她臉上,晦暗不明,映得那笑容有幾分詭異。

不知為何,程璧突然寒毛倒豎,一股空前的危機感襲來。

不對!

然而不等他反應,就見如玉竟轉過身,拚命朝著身後的牆壁撞去。

“砰!”

一聲悶響,石牆上炸開

一朵殷紅的血花,如玉爛泥一樣軟軟滑了下去。

程璧呼吸驟停,寒意徹骨。

門口的獄卒聽見動靜,紛紛跑進來看情況,然後就見頭上破了個血窟窿的如玉提起最後一口氣,聲嘶力竭,“程璧誤我!”

說完,脖子一歪,徹底沒了氣息。

獄卒們大驚,都沒想到,隻是行個方便的事兒,怎麼一轉眼就這樣了,慌忙跑進去看。

“頭兒!”進去的獄卒往如玉鼻子底下探了探,又按了按她的脈搏,面色凝重地搖頭。

腦袋多硬啊,都撞塌下去半邊,死透了。

所有人都向程璧望去,眼神不善。

該死該死!

就不該貪財,收了這份要命的銀子!

這下好了,非但沒能掏出甚麼有用的口供,如今竟連原告都死了!

稍後陛下怪罪下來,還能有我們的好果子吃嗎?!

活蹦亂跳的犯人關進來,這會兒卻一屍兩命,必須有人擔這個責任。

而所有人都聽見了死者最後一句話,“程璧誤我”。

程璧沒殺她,但顯然生生逼死了她,沒什麼分彆。

“程編修,”牢頭一抬手,幾個人就成合圍之勢斷了程璧的退路,“翰林院,恐怕您是回不去了。”

震驚中的程璧如夢方醒,面如死灰,“不是的,不是你們看到的這樣子!她害我,她害我!”

完了,我完了!

牢頭搖頭,示意眾人直接將他拿下,黑著臉道:“下官不知誰害誰,但犯人死了,總得有個說法……可彆讓小的們難做,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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