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倆照例來到玉帶橋邊。這裡四面開闊,無法藏人,可以放心說話。
除了沒遮沒擋,風有點大,人有點冷,沒毛病。
“上次倭國官方來使時,盧芳枝剛升次輔,風頭正勁,連帶一乾兒孫雞犬升天,什麼三元六元的,什麼傅孔雀,都不如一個盧實……”這些陳年舊事從汪扶風口中娓娓道來,迅速消散在風中,輕若無物,但秦放鶴依然可以從這隻言片語間窺得一點昔年的波詭雲譎。
那會兒的董春僅在內閣之中排行第三,韜光養晦,高閣老如日中天,且輪不到他跟盧芳枝聯手擺弄。
盧實就是金汝為口中的那位小閣老,盧芳枝的幼子,也是他眾多兒子、弟子中最為出色,也最器重的一個。
“……金汝為私下與倭國有勾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汪扶風平靜道,“那廝是個兩頭吃,這邊吃了源氏的,轉過頭去再吃藤原氏的……”
盧實酷愛海珠,源氏和藤原氏就瘋狂投其所好,他卡了大頭,再另挑了好的送入宮中。
如今太後娘娘最喜歡的一頂珠冠和一件珍珠衫,就是盧實進獻之物,據說明珠流轉,熠熠生輝,非凡間俗物可比。
聽到這裡,秦放鶴就知道從剛才起覺得漏掉的碎片補上了:
天元帝非常人,明察秋毫,金汝為在天子腳下勾連外國使者,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但為什麼不管?
一來,他是個孝子,盧實事先打通了太後的路子,天元帝就不可能輕易發作;
第二,金汝為實在膽大,劍走偏鋒:我貪,但光明正大的貪,而且一點兒不偏幫,搜刮上來的好東西,我隻留一點皮毛辛苦費,剩下的全都送到宮裡去了。
但凡金汝為偏向了源氏或藤原氏的其中一方,就有通敵賣國之嫌,天元帝絕不能容忍。
可現在呢?
藩國人傻錢多,他們樂意送上門,我幫著太後娘娘乾點臟活兒,哄得她老人家高興,有何不可?
甚至秦放鶴毫不懷疑,倭國私底下孝敬盧實的海珠,也有相當一部分入了天元帝自己的私庫!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
官場,確實不是那麼好混的。
秦放鶴緩緩吐了口氣,看著乳白水汽瞬間消散在冷風中,“可是他才剛重返中央,下頭的人就大張旗鼓叫什麼小閣老,難道陛下當真寬縱至此?”
類似的稱呼其實還有很多,像世子經常被尊稱為小王爺,孟鳴分明是白身,也被人叫做小侯爺一樣。
但那些畢竟是虛職爵位,與盧芳枝父子這邊的內閣截然不同。
汪扶風意義不明地笑了下,反問弟子,“你可知這些年盧實一直周轉於福建、兩廣一帶,是在做什麼麼?”
這個秦放鶴還真知道,回答的瞬間,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覺得隱約抓到了什麼,“造船。”
汪扶風很滿意他的反應,點點頭,意味深長道:“是啊,造船……”
那
盧實千不好萬不好,但唯獨有一件,是汪扶風乃至董春本人都不得不服的本事:造船。
盧實不僅擅長督造船隻,甚至近幾年大祿海域橫行的幾款新式大海船,就是他一手設計的!
單憑這一點,天元帝就絕對會給予他超乎尋常的縱容!
聽到自己的話出口的瞬間,秦放鶴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
督造海船一事何其重大,且不說每年每季度從國庫中撥款,單下面各造船廠、采購局等相互競標要孝敬上來的銀子,就是個天文數字。
盧實手握大權,說是割據一方也不為過。
而如今天元帝重視海外市場,前兒才額外撥了八十萬兩白銀給兵部練船,日後那盧實必然越加猖狂。
若果然如此,來日矛盾浮出水面,他們真的能對付得了盧黨嗎?
難不成入閣……不對!
秦放鶴忽然意識到自己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
既然皇帝那樣器重盧實,又值此海外擴張之際,越發該重用才是,怎麼偏偏把他調回來了呢?
或者更進一步說,盧芳枝怎麼舍得放棄經營多年的底盤,叫兒子回來。
秦放鶴的大腦再一次飛速運轉起來。
明顯盧實在福建兩廣一帶能發揮的作用更大,那麼為什麼?
答案隻有一個:
盧實不好控製了。
抑或是若後期海外擴張的計劃逐步鋪開,盧實的實際地位和權力自然水漲船高,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待到那時,他親手經營已久的福建和兩廣一帶勢必要變本加厲!
毫不客氣的說,盧實此次返京就隻有一個目的,入閣。
天元帝不知道嗎?
他知道!
他可太知道了!
甚至有可能調回來就是他的本意。
所以盧芳枝試探著上折子給兒子職位時,天元帝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盧芳枝猜到天元帝要對海外用兵的企圖嗎?
或許猜到了,又或許沒猜到,但這都不重要。
因為天元帝親手為他們爺倆畫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大餅:入閣!
天元帝營造了一場專門針對盧實的旖旎美夢,無形中逼迫他們放棄一項:
是繼續稱霸一方,還是登閣拜相?
盧實一返京,相信很多人都會本能地以為內閣久久懸而未決的最後一個空位,就是為他準備的。
最緊張的會是誰?
柳文韜!
好不容易盼來萬國來朝這個立功的機會,狗日的盧實竟然又回來了!
他要跟老子搶食吃!
所以董春一遞誘餌,柳文韜就乖乖上鉤,心甘情願。
再進一步說,董春恰恰就是揣度了天元帝的心意後,才做出的決定。
但事實果然如此嗎?
不是。
如果天元帝真的是如大家想的那麼打算的,大可以直接一道聖旨發出去,命
盧實原地入閣!
但他沒有。
說到底,一切都在天元帝的掌控之中!
他才是真正的幕後操盤手。
也許在盧實動身北上,卻遲遲未接到入閣的聖旨;又或許在盧芳枝試探性為兒子請官,天元帝一口應允的時候,他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但有辦法嗎?
沒有。
皇命難違,真的一點也沒有。
梳理完所有的線索之後,秦放鶴用力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五臟六腑內的濁氣都被冰冷清新的水汽取代之後,再緩緩吐出。
原來如此。
所以相對於這些,什麼大閣老小閣老的稱呼,都隻是無關緊要的皮毛罷了。
在天元帝眼裡,都不過是自娛自樂的小把戲。
但盧實和盧芳枝為何不製止下面的人亂叫呢?
是習以為常?破罐子破摔?覺得縱然有點小磕絆,也大局已定,不足為懼?
還是以此不斷的提醒,甚至是向天元帝施壓?
這些都不得而知。
汪扶風全程沒有說話,隻是關注著弟子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十分欣慰。
這孩子太省心了。
自己隻是抽了一根線頭,他就會主動把那一團亂麻整理好。
秦放鶴用力閉了閉眼睛,久違地感受到了身心的空虛。
瘋狂輸出之後,太餓了。
他從袖袋中摸出一個小荷包,扯開抽繩,又從小荷包裡摸出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包。
紙包裡裹著幾塊紅棕色撒了芝麻的油潤肉脯。
汪扶風:“……”
你天天帶這玩意兒上衙門?!
當著自家師父的面,餓慘了的秦放鶴也顧不上什麼體面,巴掌大小的肉片橫豎對折,直接塞入口中,鼓起腮幫子用力咀嚼。
唔,又甜又鹹又香,偶爾還能吃到咬碎脂肪顆粒爆出的油脂,細膩柔滑,太滿足了。
見汪扶風一點點眯起眼睛,秦放鶴猶豫著遞過去,含糊不清道:“……我還小嘛!老加班……”
天元帝自己就是個工作狂,連帶著秘書處翰林院也得連軸轉,他都記不清加了多少個班了。
誰沒年輕過似的!
汪扶風哼了聲,果然從徒弟手上掰了一塊兒,丟入口中。
咀嚼片刻之後,稍作停頓,乾脆利落地把剩下那一小包都搶過來了。
這小王八蛋什麼時候做的這樣好肉脯,怎麼也不見孝敬自己!
秦放鶴:“……”
不是,您好歹給我留點!
“吃這些冷硬的玩意兒,難消化,”汪扶風一臉正色道,“師父那裡還有昨兒值夜剩下的肉饅頭,走,進去給你熱熱吃!”
秦放鶴:“……”
您可得了吧!
爺倆抄著袖子並肩往回走,秦放鶴暫時放棄思考,“他們要是再找我怎麼辦呢?”
到了這一步,他也就知道金汝為是在替誰拉線了,恐怕是打著盧實的幌子,替倭國的人“保媒”呢。
之所以搬出盧實這面招牌來,大約也是擔心自己不去。
而自己一旦去了,盧實必然不在,屆時金汝為大可以隨便扯一個諸如“小閣老臨時有事絆住了”的理由,難不成自己還能當場拂袖而去?
還是跑到盧實跟前求證?
便如今日金汝為沒辦法向天元帝求證,自己是否真的要跟孔姿清面聖一樣,哪怕知道被算計,也隻能忍了。
汪扶風輕描淡寫道:“些許小事,且用不著小閣老出面,那金汝為好歹也是三品大員,他不要面子的麼?今日吃了閉門羹,短期內應該不會再提。”
他頓了頓,略一沉吟,“不過那些倭國蠻夷臉皮極厚,又打著兩國交流的幌子,說不得哪天就要堵到你門上去……”
秦放鶴順著他的話想象一番,頓時就有點惡心。
媽的!
汪扶風甚少從他臉上看到如此明顯的厭惡,也覺得稀罕,跟著樂了一下,“你若不喜,能躲就躲,若實在躲不過去的……”
秦放鶴面無表情道:“我就直接上奏陛下。”
我告大家長!
有小矬子騷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