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天元帝跟秦放鶴談了很多,相當一部分內容觸目驚心,不可為外人道也。
早在他們的談話內容朝著某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方向狂奔而去時,胡霖就迅速帶著一乾內侍退了出去,生怕聽到一點,來日掉了狗頭。
“……陛下仁愛之心,天地皆知,然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從長計議……”
秦放鶴之所以在試探過後,敢跟天元帝屢屢進言,就是發現這位君王的格局之開闊,思想之先進,行為之大膽,儼然有超出時代的苗頭,叫他如何不喜?
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但這件事要貫徹實施,著實千難萬險,至少目前來看,完全不可能實現,因為最大的阻力便來自於該計劃的未來實際執行者們:官員。
相對於翰林院眾人的激動,各部各衙門眾官油子們的反應則更平靜,或者說更殘忍,更冷酷。
就連秦放鶴本人的師父汪扶風,最擔心的也是弟子會不會因此被眾人針對,整個董門會不會被牽連,而非政策推行後,能有多少百姓受益。
窺一斑而見全豹,因為他們大多出身世家、大族,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認定了自己高人一等。
公平?平等?
那是什麼,不存在的。
士農工商,古來如此,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亂不得。
左右也沒阻了你們的上進之路,若有真本事的,自己爬上來,也就同我們一般了。
自己沒本事,怨誰呢?
百姓而已,餓一餓又有什麼要緊?即便沒了這茬,不還有下一茬麼?
他們的命最硬最賤,就像路邊荒地裡的野草,哪怕大火燒過,來年春天風一吹,又是毛茸茸一片。
口口聲聲之前那麼難,不也照樣熬過來了嗎?
百姓供養朝廷才是正道,能偶爾減免賦稅便是天恩,莫非爾等還真敢妄想反過來掏國庫的銀子不成?
簡直荒謬,滑天下之大稽!
有了想法卻發現阻力重重,任誰都會窩火。
天元帝聽罷,神色不虞,“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麼,省下來的銀子,反倒花不出去了不成?”
不光造書局,算上鴻臚寺、禮部、光祿寺等,光今年年底接待各國使者的銀子便摳出來不下十萬兩。
看似令人振奮,對不對?
但另一個非常刻不容緩的新問題也隨之浮現:怎麼花?
若這筆銀子花不出去,那麼下一次,各部官員就有理由要求天元帝停止“無意義”的節省:左右也沒有彆處急需用銀子,省了做什麼呢?
您之前又不是沒搞過。
皇權威嚴將受到質疑,日後再有類似的旨意,就可能遭遇陽奉陰違。
相較補貼百姓,其實這才是天元帝最憂心的地方。
秦放鶴便笑,“若真要花,世上哪裡有花不完的銀子呢?”
暫時不能給百姓,那麼就給次一等急需的人群:窮書
生。
這些人來自底層,相比名門之後,更能了解底層百姓之苦,等他們考上來,掌握了權勢,前番那些不能推行的策略,也就都可以再試一試,阻力必然會小許多。
這一點,也跟天元帝近些年堅持的打壓世家相符合。
“十萬八萬兩,乍一聽不少,可我大祿南北十五省,其下府州縣學數千,一一散開,不過杯水車薪,難以兼顧。”見天元帝微微頷首,顯然認同自己的觀點,秦放鶴才繼續道:“府學乃至州學,背靠地方官府,財力相對寬裕,其實有沒有這額外幾十兩,都不打緊。反倒是地方縣學,素來吃緊……”
他曾經待過的章縣不算富裕,但因直屬清河府管轄,所以也就是夥食上稍微難看點,硬件方面還算過得去。
但章縣隻是幸運兒之一,多的是偏遠窮苦地區的縣學左支右絀,連君子六藝的馬匹都湊不齊,正經先生都沒幾個……
天元帝聽罷,沉吟片刻,“朕明白你的意思,一兩保銀,或許對不少人家確實有些艱難,但此事乾係甚大,一時免不得。”
光每年童子試的一兩保銀,朝廷就能多幾百萬稅收,一旦撅了,就是巨大的財政缺口,何處填補?
很多事,不是他不知道,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天元帝慢慢撥著蜜蠟手串,“不患寡而患不均,既如此,擬旨,各地縣學皆在內,增加廩生名額,具體人數,交由各地縣令核實上報。”
具體批多少,要結合各地財政和縣學實際情況來。
對這個結果,秦放鶴並不意外,“是。”
他不是沒想過助學金之類的事,但這裡面又涉及到一個審核標準的問題,暗箱操作可能很大,反倒不如沒有。
更甚至,萬一有百姓覺得隻要我夠窮,那麼打著讀書的幌子就有銀子拿,會不會突然冒出來許多“讀書人”?這些人會不會擠壓真正考生的生存空間?
讀書人的數量實在太大了,大到以當下的生產力水平,根本不可能全面覆蓋。
而且說句不中聽的,個人資質有彆,可能某位考生確實夠窮了,但……他就是考不上啊!
倒不如把銀子放在已經初具資格的秀才中,至少能為朝廷培養一批潛在的教師,且也可稍稍扭轉“窮秀才”們應考難的窘境。
無論對朝廷還是對地方,這都是回報率最高的選項。
待秦放鶴擬好聖旨,天元帝看過了,命胡霖取印,親自蓋了,又說起農桑。
“田地的事,朕明白你的意思。”坐得久了,天元帝有點腿腳發麻,便欲下地活動,秦放鶴忙跟胡霖上前,一左一右扶著他起來。
天元帝突然面色一沉,“朕還沒老到那般田地。”
曆來掌權者最忌諱的就是彆人說他老了。
伴君如伴虎,胡霖一聽,便有些緊張,卻見秦放鶴順勢撒手,渾似沒察覺到天元帝語氣中的不快般笑道:“您自然龍精虎猛,可架不住微臣想要侍奉之心,難得無人爭搶,可見是上天有意成全。曆來
君父為尊,這是孩子們打小就要明白的道理,難不成就因為父親年青,做兒子的便可以不尊重了麼?”
一番話說得既誠懇又漂亮。
天元帝站定,斜眼瞅了他半日,忽然指著他笑了,“小子奸猾。”
一看他笑,胡霖暗自鬆了口氣,忙順勢湊趣道:“此乃陛下縱容之故……”
天元帝嗬嗬幾聲,心情大好,邊在殿內踱步,邊繼續剛才的話題,“田地麼,若要做,眼下為時尚早,且以後再議。”
便如秦放鶴所言,上等肥田大多握在達官顯貴手中,握在滿朝文武手中,這不是直接從他們手裡搶食吃麼?
腳丫子想都知道不可能。
秦放鶴行了一禮,“是,陛下聖明,微臣也是這個意思。”
跟天元帝提,隻是想讓他儘可能接地氣一點,還真沒指望能一蹴而就。
農乃國之根本,農業改革的前提是經濟和科技的並肩發展。
經濟搞上去,朝廷有了更多稅收來源,國庫豐盈,才不會盯著田間地頭的仨瓜倆棗,進而給農戶減稅;
而科技跟上來,生產力提高了,落到農戶手中的田地才有可能保得住。
不然縱使強行推倒豪強,分割田地,底層百姓累死了也就那麼點生產力,如何種得完?為了存活,自然又要出賣,又回到現狀,豈不成了死循環?
這些秦放鶴都在之前的折子裡寫得很明白,天元帝也很認可。
但問題就在於,無論經濟還是科技,要發展都非一日之功。
倆人都很急。
但又很明白,急也急不來。
總要有個法子破局。
其實最簡單的就是鼓勵發展商業,但這又與重農抑商的國策相違背,且商人們瘋狂,膽大包天,一旦開了口子,恐怕收不住。
那麼思來想去,近期最現實也最有可能實現的就是外部掠奪,也就是秦放鶴提出的“儒生入侵”。
此舉若能成行,既可增強天元帝對朝堂內外的控製力,又能充實國庫、轉移國內矛盾,二來,也可徹底消除外部隱患,可謂有百益而無一害。
而萬國來朝,便是計劃的第一步。
君臣一人“臭味相投”,談起來不覺時光飛逝,等胡霖親自進來提醒時,才愕然發現竟然已經過了醜時了。
“陛下,該歇息了,再過一個時辰,內閣就要來稟事啦。”胡霖道。
大朝會之餘,每日都是內閣奏事,然後翰林班子再面聖,開始看折子、擬旨意。
天元帝捏捏眉心,這會兒才覺得疲憊如潮水般撲來,“這麼晚了?”
胡霖心道,再過一會兒,就該說“這麼早”啦!
“可不是,皇後娘娘都打發人來問過一回,知道您在談國事,不許奴婢打擾呢。可是陛下,您總得顧惜自己的身子吧。”
說到最後,一張老臉也委屈巴巴的,眼圈還有點紅了。
天元帝啼笑皆非,“罷了,你這老貨,慣會裝怪賣巧的。朕也實在乏了,就在這裡眯一眯。”
說著,又看秦放鶴,結果發現這小子同樣是熬了一宿,竟然半點疲態不見,還是兩眼放光,神采奕奕的。
天元帝:“……”
啊,年輕人!
可惡!
然後秦放鶴就見剛還慈善和氣的皇帝突然換了副嘴臉,很不耐煩地朝他擺擺手,“去去去,家去吧!”
秦放鶴:“……”
不是,都二四點了,馬上就要上衙了,我家去乾嘛?!都不夠折騰的!
行禮,告退,氣鼓鼓走。
走了一段,就聽後面有人來追,扭頭一看,是胡霖,“胡公公,可是陛下又有什麼吩咐麼?”
胡霖喘了幾口氣,笑道:“陛下說了,您今兒上午便在家裡歇息吧,吃了午飯再去衙門。”
說著,又有後面跟的小內侍提上來一個螺鈿黑漆食盒,打開一條縫與秦放鶴瞧了,“陛下心疼您呢,特意吩咐奴婢把貢品蜜橘裝一匣子來……”
哇,帶薪休假!
還有貢品蜜橘可吃!
但秦放鶴更關心另一個問題,“這食盒,不用還了吧?”
“啊?”胡霖沒想到能聽到這個,愣了下才笑,“自然不必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