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休沐,汪扶風師徒倆來董府蹭飯,這次順利坐到了內廳。
秦放鶴將這些日子草擬的上書初稿呈給董春,然後就跟汪扶風一起坐在旁邊剝鬆子。
下頭人進獻給董春的鬆子也不是外頭能見到的,顆顆飽滿,粒粒圓潤,油脂也豐富,出奇的香。
九月底,差不多是後世十一月了,地罩銀霜,多有碎瓊,寒意徹骨。董府起了地龍,熱力流通地道、牆柱遊走各方,屋子裡暖烘烘的,很舒服。
桌上擺著打理精細的山茶花,一為豔麗的狀元紅,另外兩盆則是白色和紅色的十八學士。
十八學士,並不是一棵樹上開十八朵或十八個顏色的花,而是這個品種的山茶花瓣繁複,數量眾多,層層疊疊可達二十輪之巨,但以十八輪最為常見,以此而得名。
望燕台的冬日寒冷漫長,室內又乾燥,根本不適合山茶生長,但這幾盆花卻都枝繁葉茂,葉片濃翠油亮,花瓣肥厚飽滿,簡直比在原產地長得更好,可見侍弄之用心。
秦放鶴跟汪扶風用心賞了一回山茶,還來了聯句,見董春還在埋頭看稿子,才開始說話。
“二師伯今年還不回京麼?”秦放鶴小聲問。
董春共收弟子三人,大師伯莊隱已經見過,唯獨那位二師伯,久在地方,隻有書信往來。如今臨近年關,各處官員陸續入京述職,卻仍不見自家動靜,秦放鶴心裡就有了猜測。
汪扶風剝一粒吃一粒,剝的趕不上吃的快,眼見弟子手邊堆起鬆子小山,心癢難耐,索性一把抓過來,一口吃了,果然滿嘴噴香。
秦放鶴:“……”
不是,您好歹給我留一粒!
汪扶風對弟子怨怒的眼神視而不見,舒舒服服挪了挪屁股,讓自己坐得更舒服,“除非我或是你大師伯外放,不然……”
董門就這麼幾個核心人員,不可能都在中央紮堆兒,除非極限一換一,不然那位二師兄,隻怕就要一直在外打轉了。
沒見莊隱的弟子胡立宗被派去南下巡堤,閣老的長子也是五七年沒回家了嗎?
那邊董春帶著禦賜玳瑁小眼鏡細細看完,沉吟片刻,“旁的倒也罷了,隻是瞧你的意思,似乎十分篤定那幾國礦藏豐饒。”
這小子做的計策不算多麼高明,甚至可以說卑鄙,一般要面子的大臣決計不肯往這邊想。所幸很實用,且借助年末萬國來朝的時機,非常容易推行。
計劃大致分為兩個部分,如高麗、倭國等口口聲聲仰慕中原文明的,此番就不單獨賜書了,而是派一批儒生過去傳道授業,或者說洗腦。
若果然能策反一批高層,兵不血刃,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想來也沒那麼順利,所以與儒生們一同前往的,必然還要有衛隊隨行。
爾等地方醫學、農學也都落後,這些人才,一並派過去一些!
但實在太珍貴了,我朝乃忍痛割愛,少不得隨行護衛。
隻要他們同意
,當然,理由充分,想必也不會不同意。
不同意就什麼都彆要了。
而有一就有二,隻要開了頭,這次駐紮一百人,下次就能二百人,三百人……既然這麼多人過去,我們也不白吃白喝,按時派船隊過去補給、輪換也很正常吧?
來都來了,我們順便帶點□□珍貴特產,開個國家對外貿易,減少中間商賺差價,你們肯定也特彆歡迎吧?
或許他們一開始不習慣,但不要緊,溫水煮蛙,一回生二回熟,多來往幾趟,也就習以為常。
隻要習慣了,那裡就可以慢慢發展成大祿朝的海外基地……
先不說那麼遠,頭一批派過去的使者和護衛隊中能安插的人手就太多了,勘察礦藏的熟練礦工、算學生、醫官、農科等人才,借著幫助他國開墾農桑的由頭,深入勘察,看到底什麼地方有甚麼礦藏,甚麼藥材,需要如何開采,大致回報率多少。
此為其一。
其二,也有不少國家不會同意大祿官方人員進入,那麼就不強求。
但大家總要打開國門做買賣吧?
招攬一批民間船隊,暗中給予他們極大的便利和榮耀,同樣派出專業間諜,或隨行買賣,或乾脆在外生根發芽,以作內應……
如此循序漸進,明暗應和,既能調動主戰派的積極性,又能一點點扭轉反對派的心理,降低他們的抵觸,大可一試。
但董春百思不得其解的隻有一件,就是秦放鶴自始至終,好像都對這些國家的情況非常了解,也很篤定隻要打了,就一定能夠物超所值。
按常理,他出身鄉野,父親隻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窮秀才,自己考得心灰意冷不說,給兒子都起名叫放鶴,可見也非什麼胸有丘壑野心勃勃之輩。
那小小清河府資源有限,徒兒汪扶風也不可能教給他這些,即便入太學、入翰林,接觸到的,也隻是皮毛而已……
所以,他究竟是如何得知?
舉國興兵非同兒戲,稍有差池便是數十萬將士之存亡,朝廷威信乃至家國顏面,增減與否隻在一念之間。
此事不弄明白,就代表其中多有秦放鶴胡亂揣測之處,不足為信,董春斷然不會允許這份折子面聖。
不是全天下隻有自己這一顆腦袋瓜子,秦放鶴打從一開始就沒指望能虎軀一震,上至皇帝,下到黎民全體拜服,所以也想好了怎麼解釋。
他出這種損招,固然有私心,但若真能施行,確實有利於萬世。
因為他太清楚東亞乃至東南亞一帶的礦藏有多麼豐富了!
常見的海鹽、糧食瓜果、貴金屬金銀和各種珍珠寶石就不說了,橡膠、石油、天然氣、煤、鎳、鋁、錫、鉛、鈦等等等等,多不勝數!
當然,其中相當一部分種類在工業革命和科技發展前根本用不到,但現在不圈起來,難不成還要等大家都意識到重要性,開始四處爭搶時再出手嗎?
那會兒就晚啦!
現在拿下,就是拿下了,以後大
可以關起門來慢慢發展。
況且東南一帶海域自來就是東西方往來的必經之地,如今暹羅等國屢屢興風作浪,總叫人不得不分神,實在討厭。若果然能一網打儘,沒了隱患,資源又充足,什麼搞不起來?
那些地方氣候得天獨厚,處處可見二熟三熟,隨便種點什麼,都夠養活饑民了。
在這個科技不夠發達的年代,糧食就是一切,人口就是一切!
待到那時,人口激增,糧草充足,發展火器,再行北伐,去啃硬骨頭。
貝加爾湖,草原,大雞尾巴,拿來吧!
那些地方地廣人稀,氣候惡劣,依靠現有的人口和糧草儲備,想打下來,很難!
所以急不得,需要積累,最關鍵的是火器的積累,科技的發展,而不是單純依靠人命去堆……
“回師公的話,”秦放鶴起身,從懷裡掏出事先整理好的資料遞過去,“弟子自小便對各地遊記、風土人文感興趣,故而一直也很專注於搜集,以往遊學,或是與外地同好見了,也都愛打聽一回。這天長日久的,難免發現關聯……”
上輩子所學,今生十載積累,入朝後的搜集,如此種種,所有相關地理知識,都彙聚濃縮為此一本結晶。
董春接過來,隨手翻看幾頁,發現裡面密密麻麻繪製了各處地圖,大到高山河流,下到高低走向,四季氣候變幻,極儘詳儘!
毫不客氣地說,這個本子拿出去,都夠直接官方刊刻,用作權威了。
董春忍不住抬頭看了這個未及弱冠的小子一眼,“繼續說。”
“是,”看董春細微的眼神變化,秦放鶴就知道自己多年的準備起效了,“所謂風俗特產,其實都是各處地形地勢冷暖變化決定的,許多地方不必親眼去看,了解關竅便可推斷一二。
就好比西南濕熱,那裡的人大多肌膚細膩,也愛吃辣,為的是能祛除濕氣,強健體魄。東北酷寒,地廣人稀,多猛獸,當地人難免作風彪悍,也愛油脂豐富的大塊肥肉,為的是能抵抗嚴寒……
人物如此,礦藏也是一樣的道理,閣老請看那冊子,關中多煤,為何?皆因此地許多年前多有林木,又有特殊地動,便如時人燒炭,擠壓、慢熱……
再說金礦,固然成因許多,我才疏學淺,於此道隻知皮毛,可也發現,但凡多火山多地動之處,多金銀,又有硫礦……”
海島國家,什麼最多?
火山!
地動!
各種稀有伴生礦也多!
就算這些暫時用不到,那些深海珊瑚、大珍珠,不饞嗎?
秦放鶴一番話說完,室內寂靜無聲。
有理有據,邏輯合理,顯然這廝暗中琢磨不止一天兩天了,董春聽罷,久久不語。
饞嗎?
且不說他本人,但朝廷絕對饞!
哪怕自家用不到,都可以拉出去,運到西方換錢!
錢,都是錢!
“……隔行如隔山,到底隻
是我想當然,究竟情況如何,還要師公找了懂行的人問過才好。”秦放鶴謹慎道。
按照地理知識儲備來看,大差不差,但畢竟這個時空的地球狀況跟前世略有不同,有點出入也未可知。
汪扶風適時在旁邊打圓場,“這小子衝勁兒大,也有幾分小聰明,說得麼,倒還在理。不過具體怎麼處理,還要聽您老的意思。如有不周全之處,您老……”
幫忙兜著點兒。
現在董春看他就煩。
惹事精!
收的徒弟也是惹事精!
真應了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現在知道讓老夫照看,怎麼向陛下進言之前不記得?
“哼!”董春從鼻腔中發出重重的一聲,連個笑臉都懶怠給。
汪扶風對此習以為常,他臉皮厚嘛,這都不算什麼。
“您看,”他搓著手,“時候不早了,這午飯……”
董春拉著臉,叫了管家來,朝兩個兔崽子一抬下巴,“攆出去!”
還想吃飯?
哼!
喝西北風去吧!
汪扶風:“……”
秦放鶴:“……”
西北風刮過,天兒越發冷了。
得了,再去吃紅燜鴨吧!
幾天不見,還怪想的。
不用秦放鶴說,董春也是個謹慎的人,當夜就找了兩個積年有經驗的老礦工來,細細問過。
那兩個礦工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得閣老召見,剛進來時,著實拘束,開口就結巴。
可說到專業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肉眼可見容光煥發,自信洋溢起來。
“閣老見識廣博,小人慚愧,未曾有幸出海,但道理是不錯的……”
董春點點頭,又問:“若遣你等去海外勘探,可能看出什麼來?”
礦工位卑言輕,素來隻算工具,莫說海外疆域,就連大祿朝本國地圖,也未曾見過完整的,故而聽董春說起海外,隻覺陌生。
但正如秦放鶴所言,萬事逃不過一個規律,一通百通。
故而其中略膽大些的人就說:“回稟閣老,成不成的,小人現在也不敢說滿了,可想來天圓地方,那海外住的也是人,腳上踩的,也是地,既然有天有地有人,有海有江有河,估摸著礦藏之流,也是大差不差罷。”
說得含蓄了,但意思表達得很明白:
隻要去了,就能看!
董春沉吟許久,叫他們起來,又命人取了銀子。
那兩個礦工受寵若驚,慌忙接了,靈光一閃,“閣老放心,小人從未來過,今日隻與兄弟在外頭吃酒,爛醉。”
董春滿意地點點頭,叫人送他們出去了。
直到走出董府所在的那條街,兩名礦工才感到腿軟後怕。
二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慌忙低頭去看懷裡揣的銀子。
嘶,不是做夢!
其
中一人便樂得合不攏嘴,也來了精神,“這下好了,有了這些銀子,家裡的屋子也能修一修,老娘的病也可請大夫治一治。”
另一人便道:“可不許張揚!免得叫人看出端倪!”
同伴點頭如啄米,“那是那是。”
說完,又忍不住感慨,“世人都說董老威嚴可怕,怎麼今日瞧著,竟十分和善。“
不過問幾句話的事兒,就給了足足二十兩銀子!
這可是二十兩,他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才得幾個錢兒?有人被壓死在礦井下,差不多也就這麼些了。
另一人終究機靈些,隱約猜到點什麼,卻不真切。
可既然閣老如此慷慨,保不齊日後就有用到他們的地方……
“你說,”他抄著袖子,隔著衣裳捂了捂被冷風吹得泛紅的下巴、鼻頭,聲音因遮擋有些沉悶,“該不會朝廷真叫咱們去海外吧?”
董閣老是誰?那是皇帝的心腹!他說的,不就是皇帝陛下說的?
“海外?”同伴沒想那麼遠,一時有些懵,可懵了會兒,又大咧咧笑道,“海外怎得,海內又怎得?朝廷有令,難不成還有你我挑剔推辭的份兒?隻要給我妻兒老少安置穩妥,有一筆銀子使,哪裡去不得!”
說話那人一聽,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笑起來,“是了是了,還是老兄你通透些!”
縱然要去,也不光他們兩個,要死大家一起死,要發財大家一起發財,怕個鳥甚!
說罷,兩人俱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去街邊食肆打了一角濁酒,又割一大包好肥肉,並一羽油淋林肥嫩嫩燒雞,準備帶回去與家人打牙祭。
二人並肩而行,寒風呼嘯間,談笑聲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斷斷續續傳來:
“……果然海外開疆辟土……你我……元勳!”
“……你他娘的春秋大夢哈哈哈……爵位……發大財!”
“哈哈哈!”
“哈哈……格老子的,發大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