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陛下沒行朱批?”鴻臚寺卿看著被原封不動打回來的預算折子,詫異道,“內閣怎麼說?”
轉眼就要進十月了,他們還等著拿到批紅,跟禮部、光祿寺、城郊外國驛館一起協商接待使者的規格細節呢。
這沒有批紅,可如何是好?
下頭的官員便道:“內閣說,確實依照舊例列了詳文,票擬和折子一並遞進去的,不會有錯漏。”
“沒彆的了?”
那人苦笑,“大人,您也知道,如今陛下心思越發難猜,諸位閣老也不輕易開口了。”
這倒也是。
鴻臚寺卿略一沉吟,“你去禮部、光祿寺那邊打聽打聽,看他們得沒得批紅。再去捎聽下戶部……罷了,戶部先不用去了。”
陛下不點頭,戶部也是有心無力,戶部尚書還是閣員呢。
若禮部和光祿寺都沒得,那大家一般的難兄難弟,就不是自己這邊的禍事,也好安心。
那官員領命而去。
陛下看了,但沒批?
鴻臚寺卿重新抓過折子,招呼同僚一並來看,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
最後算出來結果,“沒錯啊!”
有人試探著說:“莫非,太少了?”
畢竟高麗今年剛改朝換代,法蘭西那邊也來了新公爵……
鴻臚寺卿搖頭,“不對,不可能。”
說句大不敬的話,當今的作風是對內舍得花,對外麼,相較先帝,確實有點摳。
再說,如果覺得少了有失國體,想要多給的話,直接讓戶部多批就是了,用得著打回來嗎?
正說著,孔父從外面取了卷宗回來,鴻臚寺卿心頭一動,笑著招呼道:“雅之,來來來。”
雅之便是孔父的字。
他聽了,順勢過去,見桌上那本折子乾乾淨淨,立刻明白了什麼事,“陛下沒批?”
鴻臚寺卿歎了口氣,“正是,眼見十月將至,照往年來看,十月中就會有使者陸續到了,聽說今年還可能有北邊的小可汗,若再不趕緊拿到銀子,恐怕就倉促了。”
說完,又看著孔雅之,語氣越發親近,“說起來,令郎不是就在翰林院當值?聽說頗受重用,一應奏折皆自他口中出,不如雅之你去問問,陛下可是另有交代?發還回來的時候有什麼事絆住了,或是神色如何?咱們也好有個章程。”
孔雅之一聽,先謙虛一回,然後點頭,“也好。”
大約是之前高閣老的事刺激到天元帝,近幾年他越發重用翰林院那群後生,年輕、根基淺、官位低,衝動熱血,敢說敢做,好掌控。
內閣眾人也越發謹小慎微,將許多原本內閣該做的事情,分了一些過去,或許還真能問出點什麼來。
轉眼日中,孔雅之並未隨鴻臚寺諸位同僚去用飯,而是來到翰林院,隨便拉了一人,“勞駕,幫我叫一下孔侍讀,說家中有點事。”
翰林院不同彆處,可
能隨時有皇帝傳召,故而同內閣一樣,都是膳房將夥食送來的。
那翰林看了孔雅之官服,又揣度話中意思,就猜出他的身份,忙行禮道:“見過孔少卿,我這就去。”
孔雅之點頭,“有勞。€€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不多時,孔姿清出來。
因此處人來人往,隻論國禮,父子倆先相互見禮,然後才往人少僻靜處而去。
孔父說明來意,孔姿清便道:“禮部和光祿寺的請求也被駁了,陛下雖未明言,然看過高麗上書後頗為不快……”
一聽不光自家衙門,孔父先就鬆了口氣,再聽到高麗,下意識皺眉,顯然十分不喜,馬上又問:“他們做什麼了?”
孔姿清停下腳步,略想了下,乾脆利落道:“乞討。”
孔父冷笑連連,“好厚的面皮!曆年夥同倭國犯我海岸者,他們沒份麼!打完了,沒銀子了,來找咱們!”
大祿朝海岸線狹長蜿蜒,東臨高麗、倭國,南可遙望麻逸、暹羅、三佛齊等諸多島國,因大多地勢狹小,物產有限,都不是什麼安分的。
真要細論,沒一隻好鳥。
聰明人說話,不必講到實處,得了孔姿清的回答,孔父就什麼都清楚了。
爺倆職務不同,在衙門不常見面,又因翰林院時常加班,回家去也每每擦肩而過,此時光明正大見了,便抓緊時間說點家常。
孔父一腔愛子心腸,問他過得如何,三餐可按時吃,又讓他不要忘記朋友,得閒了,家裡聚聚。
單純靠在衙門的一點時間,很難將同僚發展為朋友。
或者說,官場之上,哪裡有什麼真正的摯友呢?大多是科舉期間認識的,能維持下來便是萬幸。
孔姿清笑著應了,想起秦放鶴,便對父親道:“我觀陛下對子歸頗為親昵,一應嬉笑怒罵十分隨意……”
那夜子歸被留下說話,具體談話內容,對方沒有說,他也沒有問,但肯定不可能無事發生。
再結合現在陛下對子歸態度的變化,想來,應該是私下交代了什麼。
孔父仔細聽了,點點頭,“我曉得了。”
眼見各部已有不少官員陸續用完了飯回來,孔父收住話頭,抬手幫兒子整理下官袍,擺擺手,“去吧。”
稍後,鴻臚寺。
“再行縮減?”眾人驚訝。
已經不算太多了,再減,面兒上可就不那麼好看了。
“罷了,就這麼辦吧,”鴻臚寺卿沉聲道,“時候不早了,咱們趕緊再寫一道遞給內閣,我親自去。”
若果然戳中陛下心思,便是一乾衙門中的頭籌,也能露個臉。即便不行……大不了重寫嘛!又不是沒被打回來過。
次日,禮部。
“大人!”有中層官員跑來找柳文韜,“下官得到消息,鴻臚寺那邊的批紅過了。”
“過了?!”柳文韜急忙問道,“那咱們的呢?”
剛才回來時他可聽說了,兵部額外請求擴建水師
、添置火炮的詳文可是批了!足足八十萬兩!
對方就苦哈哈掏出來,“駁回。”
不等柳文韜發話,他便主動說道:“下官已經叫人去打聽了,說是鴻臚寺那邊主動削了兩萬兩。”
減了?還足足兩萬?!
柳文韜張了張嘴,心思飛動。
兩萬,對尋常百姓而言可能是個天文數字,但放在一國接待時,也就是一朵小小水花。
可問題在於,鴻臚寺縮減預算,批紅了,他們沒有……
所以,禮部也必須要跟著縮。
光祿寺那邊,肯定也是一般的情況,問都不用問。
如此一來,接待外賓的款子,起碼要少六萬兩。
多嗎?
少嗎?
很微妙的數字,不至於影響大局,但許多燃放煙火、供應宵夜果品並美酒,帶領看戲欣賞歌舞之類用來彰顯國力強盛的細節,就要被迫砍掉。
可這才多少?仨瓜倆棗的,夠乾什麼!
且是朝廷臉面,輕易動不得。
好麼,曆年都有,偏偏到了你柳文韜這裡,沒了!外人瞧見,還當大祿朝揭不開鍋了呢!
莫說旁人,便是陛下也面上無光……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外接待大手大腳慣了,冷不丁被要求縮減預算,著實打了柳文韜一個措手不及。
他煩躁地抓過茶碗來吃,驚得旁邊幾個小官喊道:“大人,茶冷了,仔細傷了脾胃。”
柳文韜肝火正旺,聽了隻覺聒噪。
什麼傷了脾胃,這會兒都火燒眉毛了,還顧得上甚麼脾胃!
若一個辦不好,隻怕自己就要下西南吸瘴氣去了!吃口冷茶算什麼!
冷茶就很好,透徹!
啊,對了!
曆來開銷大頭,使者們返程時帶的回禮必然算一個!
前朝就不說了,泱泱華夏,巍巍大國,但凡四鄰有所求者,無有不應,甚麼經史子集煙酒糖茶就不說了,絲綢絹帛玉器古玩也不在少數……
就是先帝,到了晚年,也十二分慷慨。若非家底子厚,留給當今的都不剩什麼。
柳文韜像終於發現出口的困獸,整個人幾乎跳起來,“備筆墨,我親自寫!”
甚麼回禮,撅了,都撅了!
莫說兩萬,二十萬我也省得下!
稍後內閣看著禮部重新呈上來的折子,都笑了。
“這個柳文韜啊,也太過了些。”戶部尚書笑道,“如今國庫充盈,怎麼就吝嗇至此?”
吏部尚書聞言也笑,“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整日價同我們哭窮……”
“哎,你哪裡曉得我的難處!”戶部尚書端茶來吃,唉聲歎氣道,“這替陛下替朝廷管著國庫,便如夫人管家,一分一厘都要用到實處,又要辦得漂漂亮亮,又不能太過耗費,難啊,難!”
盧芳枝已經看過折子,此時正潤喉。
他年歲大了,脾胃受損,吃不得茶,天元帝特彆開恩,每日單獨煮固原湯補氣血。
聽了這話,盧芳枝唔了聲,也不急著發表意見,而是看向下首的董春,“董閣老以為如何?”
董春笑笑,“閣老心中已有計較,就莫要藏著掖著了。”
其餘三人便都跟著笑起來。
盧芳枝擺擺手,朝北拱了拱,“我能有什麼計較,不過是鬥膽揣摩陛下心意罷了。”
頓了頓,又道:“前兒高麗的折子你們也看了,翰林院那邊也傳了消息過來,陛下的意思,不用老夫囉嗦,諸位也都明白。減麼,是一定要減的,可陛下的顏面、朝廷的顏面也不能丟,禮部的誠意是有的,路子也不錯,隻是有些小氣。”
四位閣老紛紛點頭,“不錯。”
再怎麼說,也是一年一度的萬國來朝,弄得寒酸了不像話。
盧芳枝看向董春,“不如你我二人共同做個票擬,略添上一點。”
董春起身稱是,親自取了空白票擬來,與盧芳枝一起寫了遞上去。
果然,三個時辰之後,外書房就傳來消息,說朱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