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停,章縣現任林縣令如期來拜訪秦放鶴。
地上水漬未乾,十分泥濘,秦放鶴未著官袍,隻一身舊日短打,親自去村口相迎。
林縣令見了,十分欽佩,極讚他樸素雲雲。又不免對自己盛裝前來感到羞愧,擔心對方覺得自己貪圖享樂。
他走馬上任於上一屆會試之前,彼時的章縣,依舊是大家瞧不上的窮鄉僻壤,會被“發配”過來的,大多沒什麼背景。
如今秦放鶴起來,雖年輕,但前途未可限量,章縣乃是他根之所在,必會多加看顧。
歡喜之餘,這位林縣令不免也有些忐忑,覺得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被人踢走了。
為表鄭重,他今早特意選了好衣裳來的,可沒想到,秦放鶴就差赤腳穿草鞋了,兩相對比慘烈,一時有些慌亂。
秦放鶴看出他心中忐忑,便笑,“快彆這樣,誰人不愛鮮衣美食?我素日在外行走時也不這麼這,皆因這幾日下了雨,我幾套正經衣裳都洗了沒乾,行走不便……“
登門拜訪,自然要衣裳得體,林縣令此舉並無不妥。
且雖是好料子,但款式做工都是多年前的,想來這位父母官家底不厚,統共也沒幾身好衣裳……
聽了這話,林縣令才鬆了口氣,連道慚愧。
“論起來,這路也該修了,奈何……”
秦放鶴擺擺手,“朝廷撥款有限,地方官難做,這些我都知道,不必多言。修路麼,所費不多,我倒還支付得起,已經自掏腰包與了村民,隻待天氣轉晴,就動工。本縣的朝廷撥款麼,且留著做正事吧。”
若說方才隻是客氣,可這番話,結結實實說到林縣令心裡去。
他長歎一聲,作了個揖,“多謝上官體諒,許多事,下官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章縣不過小地方,素來不被重視,縱然如今出了個六元,朝廷撥款也隻是略多點皮毛罷了。
這鎮上屋子塌了,那村裡地該澆了,又或有哪裡冷不丁需要一筆開銷,直恨不得年年赤字,哪裡夠分?
路麼,一年兩年不修,也隻是不便,死不了人,說不得就要往後拖一拖……
可到底面上不好看,林縣令先自己攬責任,也是告罪的意思,總比事後被秦放鶴揪出來的強。
稍後老村長帶人來拜見了,秦放鶴故意當著他們的面對林縣令說:“托陛下洪福,這村子也漸漸有了起色,隻是底盤到底小了些,如今人口漸豐,事多繁雜,恐下頭的人管理不善,我就想著,來日或許要化整為零……”
聽他竟真的向林縣令說起分村的事,老村長等人慌得臉都白了,偏又不敢出聲製止,一時心都要涼了。
能做官的,便沒有蠢貨,林縣令驟然聽聞此事,便有些詫異,想這白雲村縱然發展,如今人口也才過百,荒廢的屋子都沒住滿,怎麼就管不了了?
可一看旁邊老村長等人的神色反應,心下了然,必然是有些人貪心不足,惹了這位六元不快
。
順水推舟賣人情的事自然求之不得,他當下笑道:“說的是,貴村地界雖不大,這一二年間新增人口卻不少,光去歲一載便得新生嬰孩六人,照這個勢頭下去,確實有些住不下。分村算不得什麼大事,不過叫書記官往冊子上添一筆也就是了,諸位上官也不會在意。”
非但不會介意,還會高興呢!
轄下多出來一個村子,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人口增長,意味著風調雨順,意味著天下太平,都是政績。
見老村長等人搖搖欲墜,秦放鶴滿意地笑了,“論治理地方,林大人自然更勝我一籌,您裁奪著就是了。”
林縣令會意,拱拱手,“職責所在,好說好說,客氣客氣。”
有了今日這番談話,就是過了明路,不過暫時案而不發,什麼時候分,怎麼分,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稍後秦放鶴又向林縣令隱晦表示,他長期不在,難保日後沒有人借機生事,毀了他的個人名譽事小,若給朝廷抹黑,就是大大的不美了。
所以希望林縣令務必公正嚴明,非但不能對白雲村多加包庇,若果然秦氏一族有過,必要公開審理,更要加倍懲處。
口頭警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需得在衙門那邊備案,徹底絞殺個彆村民的僥幸心理才好。
就是要讓白雲村的人怕,打從心底裡怕,隻有怕了,才不會犯。
原本地方官對各級官員的親眷多加照看乃是慣例,怕隻怕縱容得狠了,叫他們反倒淩駕於法律之上,成一方毒瘤。故而林縣令今日過來,也有試探秦放鶴態度的意思。
沒想到自己還沒問,對方先就公開表態,十分堅決。
林縣令聽了,心中一顆石頭落地,真心實意向秦放鶴道:“大人大公無私,堪為吾輩表率!下官佩服,佩服!”
大事說完,秦放鶴主動放慢節奏,引著林縣令吃些茶果,又說閒話,十分鬆弛。
那邊老村長等人抽空告退,出了門就將“噩耗”轉告,旁人暫且不提,秦老三當場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眾人見了,隻恨得跺腳,又跟著啐兩口。
“這老貨,惹了禍事出來,自己倒把王八綠豆眼一閉,裝死去了!”
有人抓住關鍵,“這,這不是還沒分嘛!可見十一郎也非那等狠心絕情的,咱們日後好生做事,聽人使喚……”
眾人一聽,紛紛點頭如啄米。
是是是,這可不就是十一郎留給他們的改正的機會?!
隻要他們聽話,或許,或許就不用被分出去了!
那邊林縣令隨秦放鶴吃喝一回,應下幫忙找第二位先生、大夫的事。
“這個原也不難,章縣雖小,倒也有三五閒置,能來這邊得您庇護,月月也有銀子拿,誰不愛呢?便是衙門裡,哪年不退下來幾個行伍?多有回不去家的,便是將籍貫遷來,也不過文書上多費一二筆罷了,值甚麼!”
雙方有來有往,各有所求,進展十分順利。
林縣令
也說起正事,大意是想請秦放鶴去縣學講學幾日。
“六元之名如雷貫耳,本縣還有諸多學子未能聆聽您的高論,實乃平生大憾。難得回家一趟,下官少不得厚著臉皮來討一討……”林縣令笑道,“再一個,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下官便以權謀私一回,懇請六元公賜墨寶一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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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說得既客氣又親昵,秦放鶴跟著笑了一場,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即便沒有對方邀請,縣學他也是要去的,再者也要見見昔日舊友。
稍後又論些農桑。
聽秦放鶴隱約提及輪作一事,林縣令為難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隻怕下頭農戶一窩蜂起來……”
作為父母官,他自然有權也有能力指導百姓種什麼,可畢竟在這裡做不長久,萬一中間遭遇病蟲害,或是某年突然輪作的作物價格大跌,導致財政難看,這損失……
損失事小,隻怕烏紗不保啊。
說白了,還是有風險,怕擔責任。
秦放鶴便知道他不是那等最具魄力的,也不勉強,胡亂說了幾句話揭過。
左右師公已經秘密派人在各地搞試驗田,他這邊成不成的,倒也沒什麼要緊。
再說吧。
晌午秦放鶴留林縣令一道用過便飯,又去村學視察,順勢讚了幾句,著實叫那王先生並一乾學生受寵若驚。
許多地方學堂也兼職育兒堂的職責,對白雲村村學中男女皆有的情況,林縣令也不意外。
路過梅梅桌邊時,見這個小姑娘不似尋常鄉間孩童怯懦畏縮,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倒有些意思。
他甚至還停頓了下,對秦放鶴笑道:“這個小姑娘,似乎有些面善。”
梅梅先看秦放鶴,見他似有鼓勵之意,便行禮回道:“回大人的話,民女略識得幾個字,平時也常幫老村長往縣衙跑腿兒。”
口齒清楚,落落大方,不錯。
林縣令聽罷,笑著點頭,“這就對上了,早前本官就聽下頭的人說有個小姑娘年紀不大,腦子卻活泛,怪稀罕的。有幾回各村交稅交糧食,你是不是也去衙門了?”
白雲村的田地免稅,但還有彆的幾樣固定稅種卻是免不了的,所以也要定時往衙門去。
收稅收糧乃一年之中有限的幾件大事,林縣令初來乍到,十分謹慎,故而都親自到場督察。當時應該見過梅梅,隻是沒怎麼往心裡記,這會兒見了,才覺面善。
梅梅點頭,“是。”
老村長年紀大了,眼睛有些花,算術也不大好,一乾事情都是她跟著做的。
林縣令又順勢讚了兩句,見秦放鶴並無不快,更道:“貴寶地想來也是彙聚靈氣之所,人才不少啊。”
秦放鶴笑道:“過獎了。”
又對梅梅道:“還不謝過林大人?”
梅梅一怔,突然意識到什麼,心頭突突直跳。
這是縣太爺!
是章縣最大的官兒!
可能自己一輩子能同縣太爺說話的機會,就今天這一遭了!
她當下把心一橫,向外一步橫出來,撲通跪到地上磕頭,“謝縣太爺誇讚,民女愧不敢當,隻想著得陛下教化,來日也能為鄉親父老儘心儘力就知足了!”
林縣令沒想到還有這一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儘心儘力,好好好,是個有誌氣的。”
怎麼有誌氣,怎麼為鄉親父老儘心儘力,他不在意,隻要不鬨事,保證自己與下一任順利交接,怎麼都好。
第二天,齊振業終於帶著家眷來了。
秦放鶴見面就上去給了一拳,笑罵道:“怎麼,非要我去請還是登門拜訪?”
又低頭逗妞妞,“還認得我麼?”
小姑娘歪頭瞅了他一會兒,咧嘴一笑,“小秦叔。”
翠苗也抱著剛得的孩子在旁邊行禮問好。
秦放鶴忙請她起來,笑道:“嫂子快彆這麼著,一家人,何需這樣外道。”
又看孩子,問叫什麼名字。
見他神態說話一如往昔,翠苗也鬆了口氣,跟著笑,“禮不可廢,咱們先論了國禮,再論家禮,餓心裡也踏實。”
小孩子不怕,妞妞就在地下拽秦放鶴的衣角,小聲告狀:“餓弟剛生出來可醜,都擠扁了,皺巴巴的,不過現在也好看……”
翠苗和齊振業都聽得頭大,慌忙叫她住口。
秦放鶴哈哈大笑,親自拿了表禮與兩個孩子,就聽齊振業扭捏道:“嗨,早想來,餓隻怕你不得空,也,嗨,也沒臉見你。”
跟著出去了一趟,本來信心十足下場,誰能想到呢,竟然又倒在最後一步。
秦放鶴失笑,“這種事,急不來,我看了你的卷子,火候已到,下科必中。”
天分的差距,還真不是三年幾年的努力就能彌補的,輸給高程,不冤。
齊振業聽了,美滋滋點頭,“行,餓聽你的!”
舊友重逢,十二分歡喜,當晚齊振業和秦放鶴徹夜長談,各自說起近況。
得知孔姿清和趙沛等人俱都適應了官場,漸漸有些施展的意思,齊振業欣慰之餘,也有些著急,想著下一屆無論如何要全力以赴,不能被朋友們拉遠了。
交友貴在交心,可若隔得太遠,經曆不一,日子久了,情分也就淡了。
在白雲村忙裡偷閒歇了兩日,齊振業一家先帶著樂不思蜀哇哇大哭的妞妞回去,秦放鶴也準備了講學內容,隔日往縣學而去。
上到山長,下到各班同學,如何盛情暫且不提,秦放鶴一連講學三日,吸引了本地外地無數學子來聽,熱鬨非凡。
講學過後,他又單獨找了高程和肖清芳,如此這般開導一回。
談話內容,外人不得而知,隻是秦放鶴離開之後,消沉多日的肖清芳終於重振旗鼓。
八月中,秦放鶴安排好家鄉諸多事宜,正式啟程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