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元,竟真中了嗎?!”
“天爺,這可果然是空前絕後的事!”
傳話那人跑了一路,正口乾舌燥,抓了桌上不知是誰的剩茶,一口氣吃了,聞言抹嘴樂道:“這還能有假?來前兒已經擎著黃榜往外去了,隻怕這會兒都貼上了呢!”
這可是大大的喜事,許多內侍都爭著搶著要去隨行送黃榜,有幸跟出去的幾位,腳下都快飛起來了!
嗡嗡的議論聲下,在場眾人心思各異。
有為本朝出了如此空前絕後的成績而感到歡欣鼓舞,當場喊著什麼“陛下聖明,天佑大祿”而老淚縱橫的,也有相互行禮,連聲“同喜同喜”的。
而大部分卻難免又羨又妒,又有些不服氣。
他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這樣的好事兒怎麼就沒落到自己身上?
有人抬頭見孔姿清就在不遠處,本想說什麼,卻又礙於孔家勢大,硬生生咽了回去。
轉而看到趙沛抱著文書走過來,便故意大聲笑道:“慕白,當真可惜,聽說你與那秦子歸交情頗深,竟沒在場上論個高低。若相逢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明為讚賞、可惜,暗中則行挑撥離間之實。
話音剛落,孔姿清便冷臉斥道:“大喜之日,你滿口可惜、死的,是何居心!”
那人面色一變,才要分辨,就聽大步而來的趙沛嗤笑出聲。
“無疑,你理會這等小人作甚!沒得自降身份。”趙沛順手歸置了文書,斜著眼睛看說話那人,“你不必激我,我也不吃那一套,子歸連中六元,實屬眾望所歸,天降祥瑞,試問此等殊榮,非但我,在場眾人誰曾有之?嗯?”
他生得高大,又是武官之後,氣勢自然非同小可,被他目光掃過的人紛紛躲閃。
正如孔姿清所言,大喜之日,若翰林院內部鬨出紛爭便不美了。
當下有人使勁拉過最初開口那廝,對趙沛和孔姿清和稀泥,“哈哈哈,我等自然都是沒有的,他其實心下也歡喜,又愛你人才,不過一時歡喜糊塗了,大家同僚一場,便不要追究了吧?”
又扭頭瞪始作俑者。
你說說你,好端端的,招惹他作甚!
說又說不過,打也打不過,這廝日常在外可是佩刀而行,便是個閻羅!說不得手上還有血哩!
那拳頭捏起來足有碗口大小,一拳下去,陛下不會如何,你倒要往醫館去了!
趙沛之所以不愛在翰林院待,便是總有這些酸儒釀醋。
眼下這話瞧著像是勸和,可方才他說話時,怎不見你來勸阻?
不過冷眼旁觀,若我不當真,你們便要蹬鼻子上臉。
眼下我當了真,便來勸和,保不齊今兒我離去了,背地裡還要說我心胸狹隘,開不起玩笑!
趙沛越發堅定了來日要離開這裡的念頭,冷笑道:“我趙慕白非那等妒恨友人、輸不起的小人,”他看向眾人,十分蔑視模樣,“趙
某人行事光明磊落,爾等心思齷齪,我恥於與汝為伍!”
說罷,冷哼一聲,轉身看向孔姿清,“無疑,此乃大喜事,稍後下衙,你我三人一並前去賀喜。”
“三人”,自然還有康宏。
會試時杜文彬和陳舒的排名也都不錯,想來至少能中個二甲進士,一並賀一賀。
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日後便是同朝為官了。
孔姿清嗯了聲,轉身與他一起離開。
臨走前,還深深地望了最初挑釁那人一眼。
我記住你了。
有人說子歸運氣好,確實,想要連中六元,差一點運氣也是不成的。
但子歸的運氣給旁人,他們擔得起嗎?
孔姿清是親眼看著秦放鶴一點點爬到這裡的,康宏沒有,趙沛沒有,甚至他的老師汪扶風也沒有。
不說彆的,一個九歲的孩子無父無母,沒有先生教導,甚至連縣試的二兩保費都要他自己掙!
若換做今日說話那幾位,隻怕這一步就折了!
前頭爭論,說子歸年輕,一路走來太過順遂,孔姿清便是冷笑連連。
若子歸那一路算順遂,那朝中其餘眾人,豈非升天來的?
哪次考試他不是費儘心思去準備,彆人想到的,他想到了,彆人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
九歲的年末詩會,一鳴驚人,引起周幼青注意,稍後府試、院試,對症下藥,一篇《惠農論》技驚四座。
對手接連發難,秦放鶴當機立斷將其碾壓,這一連串的舉動,也使得方雲笙看重,為後續力保鋪墊。
若換個人,院試時傅芝要提拔郭騰和徐興祖,方雲笙絕不可能那般竭力維護,也沒有底氣維護!
自己努力考試,卻遇上黨派之爭,殃及池魚,這是運氣好?
這運氣給你們要不要?
便是因院試的逢凶化吉,才引來汪扶風的注意,又有子歸臨場機變,這才收徒……
一環套一環,皆是他自己辛苦所得,縱然換做孔姿清自己,抑或上一屆的狀元趙沛,身處秦放鶴的處境,都不可能做得更好!
這一路走來,處處艱辛,步步荊棘,稍不留神便是萬劫不複!
這叫“隻是運氣好”?
隻是他實力到了,解決了遇到的所有艱難險阻,外人不懂,所以才會有此荒唐之言。
可笑,可笑!
另一邊。
秦放鶴親自去看了黃榜。
黃榜,顧名思義,乃是以明黃紙寫就的榜單,又因皇帝發布,故而也可稱皇榜。
這會兒還下著雨,但那一抹黃,卻仿佛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直直刺破雨幕,直撞到秦放鶴心裡來。
咚!
咚咚!
咚咚咚!
雨聲,哭聲笑聲,恭喜聲,都好似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秦放鶴什麼都聽不到了,耳畔剩下的唯有自己的心跳。
中了。
終於中了。
這麼多年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捆綁周身的枷鎖,都在此刻迅速遍布裂痕,嘩啦啦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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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鶴緩緩吸了口滿是濕潤味道的空氣,然後用力吐出去。
一並離開他體內的,還有近十年的憋悶和壓抑。
中了!
他用力捏緊拳頭,如釋重負的同時,竟有點想要大聲喊幾嗓子。
漫長的延遲後,身體終於開始反應過來,他的頭顱內嗡嗡作響,血湧上頭,渾身發熱……真乃飄飄然,如羽化而登仙。
現實中的聲響迅速回歸,雨聲、哭聲笑聲、賀喜聲,重新充斥了秦放鶴的耳朵。
“恭喜啊恭喜!”
“恭喜狀元郎,賀喜狀元郎!”
“說甚不討喜的話,這可是六元公!開天辟地頭一個!”
那人說得眉飛色舞,活像自己中了一般興奮,聲音穿透雨幕,眾人都聽得癡了。
片刻之後,熱烈的道賀之聲轟然炸開!
是呀,這是盤古開天辟地以來的頭一個六元!
此乃祥瑞!
乃我大祿朝大興之兆!
相較之下,三年一個的狀元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們雖不能中,然身處其間,可親眼見證此盛事,豈不也是一種榮耀和莫大的幸運?
今日之事,可傳世!
狂熱的情緒以驚人的速度蔓延,秦猛眼見不好,與秦山左右護住秦放鶴,另有汪府同來的護院們各處開路,奮力向外擠去。
秦放鶴也怕出現踩踏事件,乾脆以衣袖覆面,一言不發,埋頭隨眾人往外衝。
期間,無數人尖叫著伸出手來,試圖摸一摸著活著的漂亮的祥瑞。
當然,若能從他身上抓下點什麼來,足可為傳世之寶!
僅僅一瞬間,原本氣氛熱烈的看榜現場越加熱烈,若從高處看下來,活像妖精們聞風而動,發了瘋似的爭搶唐僧肉。
而此刻唐僧肉本人正努力縮小身體,周圍眾人努力遮擋……
回到汪府時,還未靠近便聽得鞭炮震天響,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白霧,大半條街巷都擠滿了聞風前來道賀的舊交、同僚、鄰居。
眾人皆知今日汪府事忙,也不添亂,隻吩咐自家得力的心腹來送過賀禮,不入內便走。
早有汪府的人候在街口,見秦放鶴一行人回來,忙不迭上前磕頭,笑道:“哎呦我的好二爺,瞧瞧,這弄的……”
除秦放鶴,所有人俱都衣衫破碎。
發亂冠斜,秦猛等人臉上、手上都被激動的人群扯出許多紅道子,十分狼狽不堪。
稍後回到家,又有一乾下人來賀喜、磕頭,秦放鶴都叫秦山賞了。
這會兒秦山的外套早被人撕碎,不知丟到哪裡去,露著半邊臂膀,下頭晃蕩著半截抹布似的碎衣袖,他也不當回事,依舊笑得見牙不見眼,抓著銀子、銅板挨個給,“同喜同喜,同喜啊……大家素日都辛
苦了……”
待稍稍散了,劫後餘生的秦放鶴過意不去,朝隨行眾人作揖。
眾人見了,俱都大驚,瘋了似的躲避。
“當不起當不起!”
“六元公客氣了!”
“使不得使不得,折殺小人了!”
這可是天上文曲下凡,豈能與他們凡人見禮?
若當真受了,是要折福壽的!
當下有人笑道:“這算什麼,平日裡我們自己往桌上磕一下子都比這個重些。況且能陪您看榜,實在是天大的榮幸,這回小人出門可有得吹了!”
眾人聞言,深以為然,再看看彼此的狼狽模樣,俱都哈哈大笑起來。
秦放鶴在汪府住了許久,大家都知道他私下裡待人極其隨和,便又大著膽子玩笑,“得虧您提早訂了親,不然啊,隻怕再多幾倍的人護著,也要被搶了去做女婿哩!”
又是一場笑鬨。
秦放鶴跟著笑了幾回,頓覺身心舒暢,又親自掏了銀子打賞,“同喜同喜!”
早有報喜人來過,薑夫人親自賞了,又重賞汪府上下一年月錢,眾人俱都喜氣洋洋。
秦放鶴一路往裡走,耳中便灌滿了賀喜之聲,當真都不帶重樣兒的。
稍後換過衣裳,重新梳洗了,先去拜過薑夫人。
薑夫人喜極而泣,摸著他的臉直說好,又叫他趕緊往董府去。
秦放鶴哎了聲,立刻去了。
世人畏懼董春,可值此大喜之日,也都大著膽子登門道賀,故而雖相較汪府略清靜些,也隻是“略”而已。
誰不知道秦放鶴是董春看中的徒孫?六元開泰,陛下親口承認的祥瑞,若再要遮掩低調,豈不是打陛下的臉?瞧著也虛偽。
故而董春便大大方方叫人放鞭,散發喜錢喜餅。
見秦放鶴來,管事們的臉都要笑爛了,爭先恐後引著他進門。
董芸一家三口也在,難得齊全。就連素日愛拉著臉的董蒼,也罕見的有了笑模樣,看向秦放鶴的眼神活像在看什麼吉祥物。
裡間董春和汪扶風都在上首坐了,秦放鶴上前行大禮,端茶,謝師恩。
“過來,坐吧。”連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董春此刻也眉眼帶笑,還親昵地拍了拍他的手。
“是。”秦放鶴先向莊隱見了禮,這才過去坐了,幾乎與自家師父平齊。
“好小子,”汪扶風高興極了,用力拍著他的脊背道,“真爭氣呀!”
在這之前,雖說眾人都設想過,但畢竟不確定因素太多,仍不敢打包票。
如今親眼見了,那滋味兒,當真難以言表!
“如今你中了,來日成了親,得入朝堂,便是大人,言行更要謹慎,”董春緩緩道,“陛下雖愛你才學,然天威難測……”
他知道秦放鶴與常人不同,故而點到即止,略說幾句,便放秦放鶴去了。
臨走前,還給了個大紅包。
秦放鶴接了。
輕飄飄的,但略有厚度,必然是紮紮實實一遝銀票。
稍後,莊隱、董芸,甚至董蒼也都各有表示。
董蒼給時,眾人望過來的眼神都有些揶揄:
呦,昔日一頂珍珠冠便惹你嫉恨十多年,今兒怎麼這樣大方起來?
董蒼老臉微紅,卻也有些羞惱,冷哼一聲,不理他們。
秦放鶴乖巧謝過,扇形圖的眼神十足真誠,倒是叫董蒼神色緩和不少。
罷了,一筆寫不出兩個董字,這小子起來,於我也有好處……
回汪府歸置紅包時,薑夫人已經將各家送來的賀禮整理出來,其中孔家、陳家、宋家自有單獨給秦放鶴的,這部分便由他自己處理。
其餘交到公中的,其實大部分也都會用到秦放鶴身上,隻是如今暫時收起來罷了。
秦放鶴也是忙得夠嗆,見薑夫人面上微有疲色,可精神頭卻極其亢奮,便上前與她捶背捏肩,“辛苦師娘,若不得您操持,我指不定要慌成什麼樣兒呢!”
薑夫人失笑,轉身戳了戳他的額頭,“你呀,小機靈鬼兒似的,慣會嘴甜哄人。”
如今秦放鶴日漸長高,薑夫人坐著時,已經不大夠得著了,他便乖乖彎下腰去,任她戳。
薑夫人開懷一笑,又指著那些入庫清單道:“等五月裡你成了親,這些都交給你媳婦去弄,師娘自然可以清淨了。”
娘兒倆說了一會話,薑夫人便道:“得了,這幾日你且有的忙呢,無疑他們也送了帖子來,你趁今日還有點空,且去玩玩。”
秦放鶴哎了聲,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先看了孔姿清等人送來的賀禮,又打開董春等人給的紅包看。
果然是銀票,每張……多少?!
上輩子秦放鶴曾經近距離圍觀過貪官,也聽過見過不少匪夷所思的天文數字,但那些東西,畢竟與自己無乾,聽過也就算了。
可現在……
光董春的紅包裡,便開出面額一千兩的銀票,共計十張。
嘶~
他相當克製地,小小地吸了口涼氣。
再算一遍。
嗯,克製不住,再吸一口。
一萬兩!
足足一萬兩!
這是什麼概念呢?
按照現在白銀的購買力,簡單粗暴地換算一下,就是後世你出息了,長輩不動聲色隨手甩過來一千萬。
去,拿著花!
秦放鶴什麼時候有過這種待遇?!
他坐在桌前,看著扇形圓潤排開的十張銀票,油然生出感慨和感動:
啊,師公他老人家,真是好人呐!!